年三十,花市的人少了很多,满街只见被弃置的花瓣,被弃置的枝叶,一阵轻风吹过,就掀动一段零落成泥的惆怅。惆怅的是风,来往的行人忙着过年,不怎么在意。
很多花档主在一轮大降价的喊卖之后也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了。她,却依然安详地坐在花街最偏僻的角落,守着一列儿排开的黄菊花,眼睛朝着西边,不知是在看来往的人,还是看就要沉落的太阳,银白的发丝在傍晚的阳光里染成金黄,象飘着几片菊花瓣。
几个乘年三十买廉价花的人匆匆走过,怕给人撞见般,走得匆忙,带起的一阵微风惊得花瓣乱颤,淡淡的清香穿越满街浓艳的香味,落入他的鼻子里,他站住了,眼睛四处搜寻,他弄不明白这香味何以给他那么熟悉的感觉,象把某些遗忘的记忆从脑海底层翻了起来,想抓住,它却已散成浪尖的水珠。
他已两鬓霜白,早过了激情的年华,只是这人啊,越老越想抓住点什么,零碎的记忆是孤寂生活的点缀,寻找成了难得的乐事。所以,一缕花香,就把他牵向那列整齐排开的菊花。
他的到来,她无所察觉,依然静静看着西沉的太阳,仿佛晚霞染红的天幕上正演着动人的戏剧。
一街冷清凌乱倒衬出那一列排开的菊花的端庄来了,而入定般的她,在匆匆的人影里也成了轴心,世界围着她转远,人群绕着她转散,只有他停了下来,欣赏她的安静,感染她的忘我。
在人人赶回家过年的时光,看一个陌生的卖花女人,他感觉出自己的可笑,忙掉转头看花。菊花是小朵的,和满街桃红柳绿相比小家子气得很,肯定鲜有人问津,看那一列儿排开整齐的样子,就知道根本没卖出一盆去。一丝近于怜惜的感觉久违地爬上他的心头。
“天都晚了,还没收档啊?”他做出就要离开的样子。
她显然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光顾她的花档,回过神好一会才接口:
“啊,还早呢,哦,不早了,先生买花吗?”说完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用力甩了甩头,嘴角展开一抹不意察觉的笑。
他年轻时是学画的,练就了捕捉事物的敏锐,她的眼神和笑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你认识我吗?”他试探着问。
“哦,不,不认识,人老了,眼花看错人了,对不起!”
“没关系。”他莫名地有点失望,“这花卖吗?”
家里其实不缺花,紫牡丹、茶花、桂花,和去年过世的老伴最喜欢的鸡爪菊,都是同城住着的女儿给买来摆上的,满屋子都让花热闹了,他倒觉得更空虚起来,所以出来走走,不经意就走过花街,不经意就闻到了这菊花香。家里从不摆这种菊花,老伴在的时候,年年买的是大朵的绛紫的鸡爪菊,她说菊花里只有鸡爪菊最大气,也最热闹,他不喜欢它那张牙舞爪的样子,更嫌它没香气,但他习惯依顺妻子,就由她每年去买来摆上,久了他都以为菊花是不香的了。突然遇上这散发淡淡清香的小黄菊竟倍觉亲切,动了买的念头。其实他也知道,他不过是想籍此捞起更多记忆的碎片,拼凑出一朵浪花,好让死寂的心海有点动静,可以琢磨多几天,打发多些日子罢了。
对于记忆,他是越来越无能为力了。
他自嘲地笑笑,她的话适时把他从沉思中拉出来。
“这花是自家种的,小家子气得很,不比你们城里的花高贵,拿来这花街凑个热闹,眼看这年就过了也没一个人来买,先生不嫌弃,拿两盆回去就是了。”
“这花虽来自乡土,却也不俗。”
她怔了一下:“先生错爱,那就挑两盆吧。”
“这怎么行,要是生意好那还说得过去,这不收钱回去怎么好交待?”
“没什么,尽管拿,家里也没啥人需要交待的。”
“哦,孩子们也都外出了吧?”他想起自己虽有四个孩子,可三个在外没回来,同城住的女儿也要初二才过来,这年他就只能对着老伴的遗像和那自顾闹腾着的花过了,没料这卖花的女人也和自己一样孤单,家里连个需要交待的人都没。
“我没有孩子。”妇人淡淡地说,不甚悲伤。
“哦,对不起。”他意料不到这样的答案,忙道歉。
“没啥,先生享惯热闹的福,一时清净了不习惯,我倒好,本就没有,没有了也就不怕失去,也不怕冷清。”她越说越小声,到后半截就象是自语了。
“是啊,是有点不习惯。你这花倒特别,不闹。”
“先生怕是对久了热闹的花吧?”
“是啊,四五十年了,年年都是一屋大朵的花,闹得很啊。”
“先生腻烦了热闹的花就喜欢起这卑微的东西,哪天又习惯热闹了,也就忘了这小家子气的花咯。”她说完转过头去。
“说得也是,年年换着摆也许好点吧。”
“这是先生的喜好,我倒是只喜欢这黄菊花。”她的话透着火气,他怔了一下,转念一想,也难怪她心情不好,大过年哪个花档的花不卖得七七八八的,她一盆没卖出去,钱没挣到还要倒贴一天一百几十的档位租金。
“你该知道这花在城里不好卖,干嘛还白贴租金哪?”
“是啊,我真傻,这城里人那看得起这乡下的东西,早该收档了。”
她说着就站起来去推摆在里面的一部三轮车。车很旧,两个把手磨得发亮。他想,这乡下到城里,再近也要十几里路,她一个女人没儿没女骑部这样的车子出来卖花真不容易。就动了做好人的念头,反正女儿家有个院子平常都空着,这花虽平常,摆多了却也挺端庄耐看的。
“这花你开个价,我给你全买了吧。”他的脸上堆上了笑容,难得做一回好事,按捺不住喜悦的那种。
“先生好阔气!我怎么不早点遇上你这样的好主顾呢,四五十年了,这花一盆也没卖出过,花陪着我,我陪着花,倒也有了感情,这花我不卖了。”
他的笑容僵住了:“不卖了?”
“不卖了!”她甩下一句话就象甩了颗火药弹,然后自顾去搬花,搬得很小心,象怕弄掉一片花瓣。
他觉得她的火发得好没来由,自己怎么说也是好心,不卖也犯不着发火。他抬脚想走,可看到她艰难却又小心翼翼搬花的样子,似乎又理解了她。他想:她没儿没女,听她口气,四五十年想必只卖这种花,明知不好卖却依然坚持,难得有这痴心,看她待花的样子象待儿女,自是以为我在她面前摆阔,不善待她的花了。
“对不起,你或许误会了,我是真喜欢这花,女儿家有个院子,我买回去会好好打理的。”
她停了下来,笑:“你看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芯小心眼儿,让先生笑话了。”停了一下,她继续说:“不瞒先生,我虽没儿女奉养着,却也不靠这花养,人老了,犯傻了,想着或许有人会喜欢咱这小家气的花,所以才年年拉来这卖,先生要真喜欢就拿几盆回去,真全拉去,这花怕也受不起你们城里人的娇宠。”
“我也真没养过这种花。”
“城里乡下自是不同,花不同,人也不同。”她说完了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浮起了安详的笑容,仿佛那讲评书的人结尾处习惯地一叹,然后收起那本讲完的书,从容地再翻一本新的。
他不好再说什么,熟悉的感觉依然纠缠着,记忆的碎片似乎多了,却也更乱了。于是他转头去看夕阳。
夕阳不知觉间已含在天地的薄唇间了,花街的人都散尽了,偶尔有一部过来碰运气的电动黄包车在他身边停留,看他没招呼也就自顾走了,过了一会,又折回来,从他身边开过,朝另一个方向开走,她没再搬花,又坐回凳子上,也静静地看夕阳,似乎也看他。
这年三十的日子自走自的,和他们无关了。
“搭车吗?”
那部来碰运气的黄包车再次经过他身边时,忍不住招呼了一声,把他和她都叫回了年三十这个日子里,仿佛从黄昏的梦里拉过一只尘封的船,水波跟着轻轻晃动。
“那我就要两盆吧。”他怔怔地说。
“好。”她站起来,走入花列中央,挑了两盆开得最多最好的,轻轻搬上黄包车。
“慢点骑。”他边叮嘱车夫,边向她道谢和告别,然后让黄包车摇晃着回家,摇晃着一脑子记忆的碎片波光。
她目送着黄包车把暮色撕破,又被暮色包裹,然后腾出空旷的街道,把一街被弃置的花叶凸显出来,零乱地塞入她的心里。
太阳终于被天地吞下,再吐成满街灯火,花街只有两盏小小的灯,藏在紫荆四季葱郁的叶间,和远处绚烂热闹的彩灯形成鲜明的对比,象深闺的少女,羞涩、宁静、还似乎有点淡淡的哀怨。
她依然静静站着,仿佛在等待更多城市的灯光曼延过来照亮她嫩黄的菊花,又仿佛是在等待沉落了的太阳再升起,牵引她回去。
太晚了,回去的路一定不好走,她想。
他回到家,发现诺大的客厅竟没地方可以放那两盆菊花。没办法,只好摆到卧室的阳台上,坐到摆在那的摇椅上,静静地看着花,想起刚才的细节,好一个古怪的女人!他笑着想:人老了,就爱干傻事,就如自己,老伴走后,竟翻出几十年没动的画笔又偷偷画开了。笔生了,画出的东西不象样,可还是画,想当年,如今闻名全省的孙大画家还是自己的师弟,教授还说自己的画比他更有前途,可现在,笔一抛就是几十年,都没人记得我是学画的了。人生无常,岁月不饶人啊!
他想着想着,突然来了兴致,走进卧室里拿出笔墨宣纸,铺在阳台画起了菊花。开始他一板一眼地照着画,可左看右看觉得别扭,突然他明白了,菊花来自乡下,种在盆里倒限制了它们,也不好看,他换了张纸,先画了半堵农家墙,然后一抹菊黄不经意探出墙来,菊花的神韵就出来了,他不由得笑了。笑着笑着就定住了,痴痴地举着笔入神,然后,突然提笔,点墨,唰,唰,唰——一个少女跃然纸上,纤手轻抬,欲采花黄,花静人动两相衬,好一幅村女采菊图!
记忆的碎片从笔尖奔涌而出,在纸上晕染交融,风舞霞飞,一朵浪花从平寂的海面轻轻卷起——
也是花街,不同的是,那时他很年轻,和一班爱画的朋友背着画具写生归来,经过花街,嘻嘻哈哈地对一街的花评头论足,朋友们都买了各自所好的花散去了,剩下他两手空空继续逛着。
太阳已含在天地薄唇间,他想年年都是这些花,不买也罢,正打算回家,突然,一袭嫩黄跃入他的眼中,只见花街最底处的偏僻角落里,一个黄衣少女,梳着两条麻花辩,羞怯地坐在一列排开的菊花中间。象开春的田野扑面而来一股清新的风。
他不由地停住,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支起画架就画了起来,开始他画着一盆盆的花,却总不满意,纸撕了一张又一张,突然灵感一动,在纸上画了半堵农家墙,一抹菊黄探出墙来,少女也不再是坐着,而是半倚着墙,正把摘下的菊花往头上插。
画画完,他意犹未尽,踱到花档前。
“这花卖吗?”
“哦,卖,卖——”少女的脸腾地浮起两片云霞,他竟看呆了。
“先生,要哪盆?”
“这花是你种的吧?”他的眼依然望着她云霞未褪的脸。
“是我种的,不成样,眼看这年也快过了,也没个人买,先生不嫌弃就拿两盆回去。”
“不收钱?”
“不收钱。”
“回家父母不责备?”
“反正他们也知道不好卖的。”
“那少了两盆你咋解释?”
“这么多,少两盆也不察觉,察觉了,少不了说打烂得了。”
“这花费了你不少心思吧?静静的,开得多好啊!”
“这小家子花,没你们城里的花高贵,不费什么心思的,难得先生不嫌弃。”
“这怎么叫小家子气呢,城里那些花有什么好,俗得很!”
“先生真喜欢就拿多几盆。”
“你叫什么名字?”
“菊子。”
“菊子,和花一样美的名字!明年春节还来卖吗?”
“不知道,今年不好卖明年怕不来了。”
“那多可惜啊,我还想着明年发动些朋友来帮你买呢。”
“真的?”少女的眼里闪出露珠的光华,接着半低下头小声说:“那我就再来,反正也是闲着。”
“那说好了,明年我来买你的花,那,这个送你!”他把刚画的画顺手给了她。
“多美的画啊!”
走了很远,他还感觉到她尾随着的眼光,暖暖的,烫着背。
第二年,他和几个朋友去了北方开了间画廊,闹腾了几年,亏了,就又回来,从此扔掉画笔,谋业、娶妻、生子……
琐碎的生活轻易把记忆挤得四散,要拼凑却很难。
“菊子——”他抛下笔,快步奔出门去。
大街上,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搂着肩,玩着烟花,挥洒着青春的激情,他顾不得对年轻人的闹腾作出反应,就匆匆穿过,走向花街。
花街在灯亮前早已走尽了它的繁华,在人们的遗忘中,静静做着城市的陪衬,消化着远处传来的喧哗。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走向花街,而是走向记忆,走向另一个自己。
会太迟吗?他加快了脚步,心里划过一种久违的惧怕。
街道空旷地旋着寒气,街灯随意扯长他的身影,远处不时爆起一朵烟花,在天幕虚幻地美丽,然后陨落如流星。他的心竟莫名地也跟着一起一落,前面是个转角,这一带他虽不常来,但闭起眼他也知道,一步转过去就是寂静的花街了,他真合起了眼,犹豫地遁着感觉跨过去,然后,慢慢地打开眼睛。
远远的,他看到一抹菊黄,还有,一袭苍老而固执的背影。
他停了下来,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滴落被城市遗忘的花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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