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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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民国三年,有生按照正常的逻辑和程序,很现实的接受了民国政府的招安,被编在当时的老镇嵩军第二标,做了一个团长,干的差事却是专门剿匪、打刀客的活计。
这一年,镇嵩军在栾川剿灭了一股刀客,这刀客大杆子有个美貌如花的压寨小妾,名曰如玉,是个天生尤物。被镇嵩军虏获后,在镇嵩军官兵中掀起轩然大波,纷纷向主将要求娶如玉为妻,可见这如玉诱惑力的非常。
人就这一个,要做新郎的却有成百上千,如何是好?这些旧刀客也有自己熟门熟路的规矩。他们聚在一起一商量,规矩就立下了:“谁要与玉兰结婚,必须离职离军”。这方法实际还是豫西刀客的老方针,如果杆内有人争夺女人,那就离开杆子,金盆洗手,携新妻改良从善。
刀客也好,镇嵩军也罢,枪杆子是一切,要为了一个女人丢弃这些,还真需要点勇气。一般到了此时,许多人都会掂量再三,可有生想都没想就辞了团长的职务,娶了如玉为妻,回归豫西老家。这一招为红颜收刀归隐的大丈夫气概,在历史上,似乎只有当年明朝的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方可媲美,只是一个人是放下屠刀,一个人是变本加厉的杀伐征战,其高下不可同日而语。有生携美人飘飘离去,惊的一帮同僚羡慕之余嗟叹不已,手下群龙无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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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的地界,自古以来旱、涝、蝗三灾你来我往,犹如四季轮回,将百姓们祸害得劳作如牛、汗流如浆,也不能苦够一年到头的吃食。洛宁的历史上就出现过这样罕见的人间惨剧:“人相食,有父食其子,母食其女,夫食其妻,人死十之七八。”后来再来了一个集团军总司令的汤恩伯将军,亲自率领着堂堂国军中的精英部队,极尽搜刮之能。汤氏军团常常派出全副武装的精锐部队,团团的围住一个村子,然后将村子里的男丁一律赶出村外,然后大肆掳掠,财物粮食收刮一空,女人无论老幼,辱之殆尽。其手段的暴略和毫无人性的干净利落作风,让曾经称雄一时的刀客也瞠乎其后。于是汤司令后来居上,位列排名榜上,人称:旱、涝、蝗、汤,在三大天灾中,独具人祸的恶首,名冠古今。
刚回乡下的时候,有生仗着多年掳掠的积蓄,出手大手大脚的大造庭院,花钱如流水,今日栽几竿竹,明日修一个花园,后日再挖一个鱼塘的尽力制造归隐的情调,蜜里调油的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夫妻二人既不事生产,又不搞经营。没有过了两年多一点的时光,终有一日,女人忽染怪病,既不发热也没有觉得哪里疼痛的,就是一味地不思饮食,日渐消瘦。有生上县城,走四乡,将方圆百里内有名无名的大夫、野医,全部用轿子抬进家门给女人诊断病症,银钱一袋一袋地往外拿,药材以车一车地往家里拉,不到半年,还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美人也没有给有生生下一男半女的,就一命呜呼归西了。而此时,有生的家财也被折腾的徒有四壁,炊火将断。
走到末路穷途的有生茫然四顾,他曾经誓言不再舞枪弄棒,做刀客这一条路是封死了。转念一想,自己虽然年近花甲,可凭一身的力气养活自己还是可以的。他改名换姓,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故乡,来到洛宁的赵堡,找了户厚道的殷实人家,投身门下做长工。
因为埋名隐姓做长工,谁都多没有注意这个成天里只知道干活,像有满腹心事的老长工。有生每日里清早第一个起床,喂牛扫地,挑水烧火的,先把东家里的重活干了,然后出门做活。在农忙的时节,牵着牛下田犁耕翻种,施肥收割,农闲时,上山割草砍柴,做得条理一二,勤劳如牛。有生对吃喝穿着从不讲究,工钱也是这样。东家给两担米就两担米,折换成钱子就是钱子。
他不听是非,也不说是非,从来不和外人说笑,唯一例外的就是在院子里和东家的小孩子说话。东家一脉单传就只有一个男孩,整日里上树抓鸟,下河捞鱼的叫东家担惊受怕不已。最奇的是,东家的小孩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他说什么,孩子就听什么,顽劣胡闹的脾气在他的调教下,改了不少。时常有说有笑的,竟也情同父子似的。东家看在眼里,倒也喜欢,并不在意。
人就是这样的,你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可老天爷非尽情的捉弄你不可。这一年正逢巨娃初初出道,一出手恰恰就将有生东家的独子绑了。巨娃派人来传话说,必须送一麻袋大洋去赎人,拖一日就割鼻子。这可急坏了东家老两口子,就算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可匆忙间,身居山野的人家,又一时半时那里凑得够一麻袋的现大洋数?
再听说这新出道的巨娃刀客凶狠过人,他的手下滤肉票,就那么几个招数:上老虎凳,灌辣椒水,背大拷吊上房梁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无论你家财万贯,还是家无斗粮,打个七荤八素是下马威。然后再问家资多少,有多少就交多少,说有一百,家里必须要送一百,少一分就别想离开。缴赎金必须要按规定来,愈日不纳,割了耳朵送家去,再耽搁,送鼻子,再耽搁……再送就是铡刀铡下的脑袋了。这样一来,东家两口子更是心惊肉跳,但见两人长嘘短叹的,日日以泪洗面。有生见状,心里不忍,说:“我去山寨领票。”他什么也没有带,独自出门上路。
一路的打听问讯,终于找到了巨娃的落脚点。才一进门,有生一眼望过去,就见到小孩可可怜怜的被一道麻绳捆倒在屋角,见了有生,孩子一扁嘴,也不敢哭出声来,只是颤颤的叫了一声:“俺大伯……”有生没有理会孩子,眼睛紧紧的盯着前面乳臭未干的巨娃不吭声。那时才初出茅庐的巨娃正坐在炕上饮酒吃肉,有生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用手里一柄雪亮的尖刀割着大块的肉食。有生问道:“谁是大当家的?”
巨娃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只是说:“俺就是。来,伙计吃肉!”
有生走过去,抓起桌上的一块肉来就顺手塞进嘴里,兀自大嚼起来。巨娃又斜眼瞟了他一眼说道:“哦,是个长猪耳朵的老货。”
有生说:“是长的招风了些,怪戳人眼睛的。”
然后两人不吭气,一心一意地吃肉喝酒。不一会儿,风卷残云似的,桌上的肉就被一扫而空,有生端起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酒,右手拿起桌上的刀子,左手拎著自己的右耳朵,刀一挥,耳朵就落在了桌面上。有生盯着巨娃的眼睛说道:“俺初次登门拜访,来得匆忙,又吃了你的酒肉,没有什么回报的。就送你一只耳朵,大当家的吃不吃得下去?”
巨娃瞅着有生手中紧攥着的带血的锋刃,牙齿咬得嘎嘎直响,半晌才扭曲着青绿的脸色说:“俺才不生吃人肉哩!“
有生说:“大当家明白事理,知道适可而止,在下十分佩服!既然大当家的开了金口,这苦命的孩子,俺就带回家去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相见一定再向大当家的赔礼!”说罢,牵过屋角的孩子,一手扯断捆在孩子身上的麻绳,扬长而去。
见到孩子一根毫毛没损,一个大洋没花的就回来了。东家先是又惊又喜,对有生礼敬得犹如菩萨在世,后来外面有风言风雨传出,东家心里前后一琢磨,似乎恍然大悟到这好像是刀客中的黑吃黑,于是就变了脸。
有生闯荡了大半辈子的江湖,还不会看人的脸色?他不想给这户老实人家增加麻烦,干脆一跺脚又转回来找巨娃,条件就是不再当刀客,给口饭吃就行。正好巨娃也觉得自己在外面当刀客,家里老娘得有人保护着,这有生老而弥坚,雄武过人,是个最好的保镖和管家了。两人一拍即合,巨娃就让有生在月儿堡长久的住下了。
“不要看有生现在年近七旬,瘦的跟竹竿似的,清晨拿根扁担同样舞的虎虎生风,那就是年轻时练出来的真功夫。”有庆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雷泰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也端起手边的茶杯喝将起来,一点也没有留意到冰姑在看着自己,抿着嘴偷偷一笑。
(待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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