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噩梦又来了。

九年前，卡车车头砰地一声，撞上了路边小吃店的门框桌椅，一路拖拖拉拉地往前滑行，直到人群歪七斜八地倒了下去。一地血泊。阿九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神下垂，正好看见地上一地的碎玻璃。玻璃粼粼闪闪，映射着一个什么影像。

他一惊，却已经醒了。

每次梦到这里，他都会被吓死。竟从来不曾看清楚玻璃上究竟倒映了什么。阿九冷汗涔涔地坐在暗夜的小屋子内，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猫夜啼，更令人毛骨悚然。他默然许久，又倒头躺了下来，却再也睡不着。

他知道隔壁的嫂嫂又要跟哥哥抱怨，说阿九是个累赘，九年了，什么工作都做不了，白天黑夜地心神恍惚，叫他也不理，饭却不曾少吃。全靠哥哥嫂嫂养着。阿九想，在每次埋怨的最后一段，嫂嫂必定以一句老生常谈的经典结尾——看，那个疯子阿九又在地上爬了。

是的，他此刻就在地上爬。阿九苦笑着发现明明上一秒他还在床上躺着想心思，此刻却不知怎么已经穿着睡衣赤脚在客厅地板上爬行。如猫狗那样，四肢着地，爬行速度悄然而快。他正想着，哥嫂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嫂子睡眼朦胧穿着殷红色吊带睡衣出来上厕所，见到地上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果然先是惊叫了一声，随即便明白不过是阿九。她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去洗手间了。

阿九停不下来。依然四肢着地，爬过门槛，在阳台上仰头看黑漆漆的天空。连颗星都没有。这城市的天空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左思右想，又转回九年前不巧看到的那一地碎玻璃，究竟有什么呢？阿九恍恍惚惚地，在客厅与卧室间狭小的通道里来回爬动。耳边模模糊糊飘过一段嫂子的咒骂。

天空渐渐吐露鱼肚白，美丽的红霞昭示新的一天即将来临。阿九依然动也不动地立在阳台上，不，确切地说，是四肢着地昂着头如狼人那般不忿地看着天空。那一地碎玻璃又在他脑海里盘旋。九年了，白天黑夜，梦或醒，那个噩梦始终不肯放过他。

阿九曾听人说，人在临死前灵魂可以出窍，脱离这笨重肮脏的躯壳，可自由环顾这美好人世。又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人的一生林林总总都会如胶片一般再次回放，可以发现许多活着的时候未曾发现的细节。

阿九决定试试。

鱼肚将白，太阳还未完全占领这尘世间。阿九四肢爬过阳台的边框，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狂风灌入双耳。阿九这才想起，原来他家住在二十三楼。

生前的林林总总果然开始快速回放。阿九迫不及待地，恨不得用手去拨动九年前的那一幕，好看清那碎玻璃上究竟有什么。

他终于看到了。

卡车车头砰地一声，撞上了路边小吃店的门框桌椅，一路拖拖拉拉地往前滑行，直到人群歪七斜八地倒了下去。一地血泊。阿九被吓得从驾驶座上一屁股跌了下来，眼神下垂，正好看见小吃店地上一地的碎玻璃。玻璃粼粼闪闪，映射出他自己猖狂酒醉的脸。

九年前那一场惨祸，阿九是肇事者，却因为事发后精神失常而逃离了刑事惩罚。他当时只是想装疯。因为三死一伤的惨剧他赔不起。那时每天躺在病床上他都哼哼哈哈，甚至抢自己的大小便吃。别人都当他疯了。他心里不知道多得意。

然而，装着装着，他竟真的疯了。

一楼快到了。阿九突然有些后悔。0不该为这碎玻璃上的影像而轻易冒险。他拼命想喊救命，挣扎着想或许下面会有人刚好经过，可以接住他。

阿九在空中绝望却又不甘心地东张西望，却意外地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浮动着四个手拉手的虚白人影。他们都面带微笑，浮动在空气里，若隐若现。阿九认得他们，那个重伤的人因为得不到实际赔偿，也支付不了高昂的进口药费，最终没能逃脱死亡的厄运。——他们都来找他了。

阿九手脚乱舞，拼命想再看一眼这美好的人世。却不适时地瞥见地面他即将坠落的地方，不知哪个倒霉孩子打碎了别人家的窗户，绽开一地的碎玻璃。

啪！随即是碎玻璃扎入人体血肉的声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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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