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儿下，北风肆虐，枯藤枝被刮得漫天飞舞，乌鸦呱呱地叫着，让人听得心里直发毛。

蜷缩在一堵烂墙下的赵三妮使劲撑了撑破袄袖，她想把手捂热点，好有更大的勇气将它们伸出来跟包工头要活儿干。连续六天了，揽活儿的不是嫌她太小就是嫌她太瘦。看这天气，如果晚上再住地下道，十有八九会冻死在那里。三妮儿忍不住开始想娘，想扑到她那虽然干瘪但是却无比温暖的怀里。再挣不到钱，娘就得饿死在老家那张光秃秃的毫无生活气息的火炕上。想着想着，三妮的眼眶就红了，但是只有十六岁的还很娇嫩的她，将泪又重新努力咽回到肚子里去，她可不能让人家看见她这副模样。因为，她从开始记事起的梦想就是：活下去！

这是一九九零年深冬的一个下午。

这个年代，社会上的事儿千奇百怪，有的人一夜暴富，有的人一夜坐牢……广大人民在黑暗中摸索，不时碰壁，但宁可头破血流也不想回头。三妮儿就是从辽阔的内蒙东北部一个贫瘠的农村里，随着打工浪潮涌出来的。她的几个同伴相继找到了工作，就只有她，还在苦苦等待命运的垂怜。

她得想办法走到人群的前面，这样被看上眼的几率才能大一些。她的脚蠕蠕挪动着，周围的人挤来搡去，一个趔趄，她摔倒在硬石头地面上，头重重着地，眼睛立刻冒了金花，谁知道呢，她悲哀的想，也许是饿的。就在她挣扎着起身却不能，而旁边的人只是冷眼看着时，她突然间就想回家了，哪怕是饿死。可是，身无分文的她，又如何才能跋涉回去？

这当口，人群开始骚乱，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扛着枪冲过来，几百号人“哄”的一声就散了，只剩下几十个老弱病残。三妮儿被拎起来，像一只等待宰杀的小鸡似的，直接被装进了一辆闷罐车。她不知道自己是被土匪劫持了，还是被国家军队给逮捕了，就这样，她似乎进入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闷罐车嘟嘟向前开着，车厢里一片黑暗，大家都吓的不敢吱声。三妮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腿肚子不听使唤地打着颤儿，她想，从此她或许再也见不到娘了，再也没法儿睡那热腾腾的火炕头了。车大约开出去半个多小时后，一个男人低闷的声音响起：“现在解放了，不是抓犯人，你们别这么紧张，我是维护治安的警察，现在国家领导人正在召开非常重要的会议，不允许有任何安全事故，你们聚在那里非常有风险，所以我们奉上级的指示，遣返你们回老家，以后记得没事儿别老往北京城跑，你们以为这个地方谁都能呆？”

话恶狠狠的，但三妮儿却感觉拿到了特赦令：原来是警察，那应该没事儿了。心中一解脱，她竟然感觉身下立刻涌出一股热流：天哪，她吓得尿裤子了！她没上过几天学，但是永远记得老师说过的那句话：人类，是最高级的动物，因为只有人才有思想！但是此刻，她最想做一只小猫小狗哪怕是一只小耗子，因为有了这可怕的思想，她痛苦羞愧到极致。好在黑暗无边，只在一个角落处，有一束极细的光，这光连一个鼻子都看不清楚，但是却像是车厢里所有人的救命稻草，大家都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挤着挤着……她，不能放弃，无论如何也要继续活下去，因为家里还有一位望眼欲穿的老娘！

车厢继续颠簸着向前，她的胃开始翻滚，虽然已经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但仍感觉里边的酸水咕嘟嘟往外冒。就在她的脸似乎要抽搐成一朵蔫吧花儿的时候，车厢的某个角落已经传出一片呕吐声，难闻的味道立马散开来，大家屏住呼吸，也不时有人咒骂着，后来只听门吱呀一声响，刚才那个低闷的声音又响起：“真他妈脏，你们这帮穷老百姓穷折腾啥？害的让我们也跟着遭殃！”桄榔一声，门又被严严实实地合上。

有个粗糙的河南男音：这他奶奶的还解放呢，解放了，找个工作还被弄这里头来？一个高亢的东北女音：谁说不是？这还不如一枪打死痛快呢！憋这里迟早得缺氧死，不缺氧也得被粪熏死！大家跟着他俩开始乱哄哄的呼喊，顿时车厢乱成一团。三妮儿被挤得两个胳膊夹在一起不能动弹，她的喉咙像梗了口唾沫，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她的两眼发直，似乎就要立刻晕过去了。突然，不知哪里来的猛劲儿，她努力地前后左右晃了晃，她的那口唾沫才勉强到了肚里。“人在悬崖边上，求生的本能会异常强烈”，三妮儿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老娘，她觉得在这一刹那她从一只柔弱的小母鸡变成了一只浑身是血的大公鸡，绝望但又充满着战斗力。

车继续向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可能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吧。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黑暗，因为她老感觉有只大手在他身上摸索，甩出去，过一会儿，它又会悉悉索索地回来。三妮儿将背弯曲，把头抵在膝盖上，把小小的胸部挤得生疼，此时她只有这样保护自己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想喊出声，也想像那个“东北音“高声咒骂，但是她怕没有一个人会帮她，反而惹出更大的祸害。再说，那只大手也只是在背上腿上乱摸，她的禁地还是没有被侵犯的……或许是被大家挤得，她自嘲式的安慰着自己。

车厢里更闷了，似乎还有大便的臭味儿。车停了，门被打开，但仍然是一片漆黑。大家蜂拥着往门口涌去，她的鞋被踩没了，那双鞋还是娘给纳的千层底儿呢。“别乱挤，都他妈有份！“还是那个貌似警察的怒吼的男音。可怜的三妮儿此时无论怎么挤，也不无济于事。她觉得自己饿的已经前胸贴后背了，双眼皮突突地跳着，心脏也哆嗦个不停，如果再不吃点东西，估计会真的晕倒……我必须得清醒着，她不停地告诫自己。

最终，人群稍微安静了下来，车继续向前开，地狱的通道仿佛越走越深。三妮儿没有抢到食物。原来在这个和平年代，死亡也会这么悲剧地不断上演啊。她才十六岁，她可不想就这样被活活饿死。“有没有吃的，求求你们给我点吧!’她扯开嗓子，却发出了如蚊子飞般大小的声音。没有人理会，大家继续乱哄哄地咒骂着，如同一头头怪兽，在浑浊的夹杂着排泄物的洞穴里发泄着。

三妮儿实在没了力气，她得保存仅剩的一点体力，没准儿一会儿就，柳暗花明了，对，她学过这个词。她渴望生，渴望很好地生，但是，每每面对的都是明晃晃的死难刺刀，将她该得的幸福全部砍掉。她的呼吸开始渐渐微弱起来，身体也不再能够蜷缩保护自己，她迷迷糊糊中觉得看到了很多年前逝去的爹爹。爹爹慈祥地冲她微笑：孩子，好好照顾你娘啊！一个激灵后，她仍然陷入恍惚。她虽然千万般不想死，但是，现实残酷如此，一颗嫩嫩的小草又该如何抵抗得了那阵阵狂风暴雨呢？

忽然，车子一颠，她觉得身子猛得一晃，跌在一个人的怀里。车厢里依旧闹哄哄的，各种气味熏得人都睁不开眼，即使勉强睁开，也还是一片漆黑。她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起来，但是一双胳膊牢牢固住了她。虽然意识渐渐模糊，但是她也能辨认这是男人的身体，不行，如今虽然性命不保，但是还不能失去农家人那点可怜的清白！她努力地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掰开这个人的胳膊，但无异于挠痒痒，无奈之下，她张大嘴巴朝着那个胳膊猛啃了下去……

但是，天哪，她嘴角似乎碰触到了一个剥了壳的鸡蛋，虽然车厢里已是臭气熏天，可是鸡蛋散发出来的香味儿却敏感地碰触到了她的饥饿神经！她不顾一切地咬下去……可是刹那间那股香味儿又不见了。这当口，一只手悄悄伸进了她的胸口，她的未发育完整的ru*房被整个拖起来，随着一阵酥麻的罪恶感，她的毛发嗖嗖地直立起来，头脑立刻清醒了：原来是一场交换！吃了那颗鸡蛋，她或许能生，但是心上却撒了一把椒盐，咸味儿会伴随着以后的生活而无处不在，如果不吃，她或许就会在这节车厢里死掉，再也见不到最亲爱最慈祥的娘亲了……

那只手停在她的胸口，像是在耐心等待她生与死的抉择。好漫长的时间，哪怕是一秒，三妮儿也觉得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的泪顺着脸哗哗得流着，绕过那个男人的胳膊，一路留到肮脏的车厢地面上。终于，她艰难地俯下身，顺着香味儿的方向，大口吞咽起来。在死亡和诱惑面前，她选择了活下去，因为她是一个人，一个早已被蹂躏到绝望的还未开过花的小女人。

那只手在她的胸部使劲翻腾着，慢慢的，那只手爬到了她的两腿中间……她强忍着不让自己把咽下去的蛋沫再吐出来。和上刑场一样，不是刀山火海，但足以让人痛苦一辈子的伤疤就此结结实实地落下了。不知那个男人是何时结束的，依稀只记得他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我都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女人，我想女人！而你想活！”

三妮儿确实是活下来了。

不知道经过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那帮人怎么给自己送上的火车，在恐惧与羞耻，寒冷与饥饿的非人煎熬中，她终于躺在了家乡的站台上。老娘也不知是怎么得知的消息，带着几个鸡蛋和一碗玉米糊糊走了五十里的夜路，在火车到达的凌晨三点提前赶到了。她眼睁睁地看到女儿奄奄一息地被人从火车上扛下来，她小脚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抱着浑身沾着粪便的三妮儿不停地哭喊着：“妮儿，妮儿，你这是咋啦？娘再也不让你出去了，是娘不好，是娘没本事，让俺孩子受这罪啊，娘该死，娘该死！”她不断地扇着自己的耳光，瘦削的腮上留下一串又一串红的能渗出血的手指印儿。

三妮儿听到娘撕心裂肺的呼唤，终于肯睁开眼看一下这个似是而非的狂乱世界了。不巧的是，她的第一眼落在了娘手里的几个鸡蛋上。顿时，她又“哇哇“地吐起来，吐的天旋地转，吐的山崩地裂。周围的人都震惊了：这孩子是咋啦？真是个可怜的娃娃啊！

“娘，妮儿再也不想吃鸡蛋了，也不想看到鸡蛋，娘，求求你，快把它们扔了吧！“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举起手，将鸡蛋扔到了车站旁的乱石堆里。“这姑娘，多半是中邪了，多金贵的东西，竟让她娘扔了！”人们杂七杂八地议论着。看着娘眼中决堤般涌出的泪，三妮儿明白，只有娘能懂她！

时光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

三妮儿的儿子已经长得如大树般茁壮。

娘头年刚刚过世，临走时，拉着她的手说：“妮儿，有你给娘养老送终，娘知足了！可是，不知我的闺女当年受了什么罪才活过来的…..娘对不起俺妮儿啊！”娘的泪干了，走了，她哭了，哭的死去活来，哭的儿子都害怕了，他抱着她说：“娘，不哭了啊，姥姥走了，这不是有俺爹和俺呢吗，俺来保护你啊！”望着儿子额头上急出来的细汗，她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忍辱活下去的意愿，不再显得那么卑微了。

为了亲人，为了这短暂的生命，当遇到磨难时，要努力地梦想着活下去，底线可以再低，再低……三妮儿想，或许一直可以低到那尘埃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