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条古巷……
生为潮汕人,却跟着旅行团游汕头潮州,除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情、乡愁,除了一口还应付得过去的潮汕话,对潮汕我和同车的几十个同事、朋友没有什么区别。
当汕头的导游一路提出各种潮汕历史上的现代的问题时,我和别人一样哑口无言,同事们很奇怪我对家乡如此不了解,我自己也觉得羞愧起来,我到底是不是潮汕人,我还配讲那一口夹生的潮汕话吗?
大家出发前都庆幸有我这个潮汕人,以为我可以成为他们与潮汕地区之间的一道桥梁,可是我让所有的人失望了,虽然我卖力地为他们争取好的条件,卖力地把潮汕的好的东西推介给他们,但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的卖力似乎只证明了我与家乡已成的隔阂。
一路的景点,都那么陌生,我开始怪自己来之前为什么不查查资料,不准备准备。这不象我一向的风格,喜欢出游的我,总会先了解了那个地方,再去印证修改自己形成的印象,惟独这次把家乡推介给同事、朋友的时候,我毫无准备就闯了回来,然后,让它的陌生质疑我的出处。
是我不爱家乡吗?那么多午夜梦回,独对异乡圆月时,总不期然地有那一角飞檐闯入脑海,尘封的人、物、事轻轻涌起,退去后,积下了的那种惆怅,不是思念么?
我是爱我的家乡的,当车一驶入潮汕地界,我的心里就轻轻地说:我回来了,回来了!车窗外飞过的空空的田野,我都静静地看,看得心中阵阵温暖,如家乡傍晚的炊烟袅袅滑过。可是,我怎么能容许它如此地陌生,当别人在说潮汕不发达,评点着潮汕不繁荣的经济,不开阔的街道,评点那并不吸引人的景点时,我为何除了黯然神伤外,无话能说呢?
两日的行程,一日在车上,十几个景点跑马观花地走了一圈,湘子桥,倒数第二个景点了,依然没有多少惊喜和赞叹。我依然找不到熟悉的感觉。
算了,陌生就陌生吧,家乡是不会怪我的,这么多年把它抛在生活之外,它也没有怪我的。且听听别人的谈论吧。
“汕头,真不象特区……”
“建筑没有特色,街道不宽……”
“汕头话真难听,不过还好,几乎见到的汕头人都会听白话,很多还会讲……”
是啊,深圳的时尚、厦门的大气、珠海的悠闲,汕头似乎都没有,真不象特区。我都伤感起来了。
“琴,进城墙里看看旧街有什么小吃?”一同事把我从伤感中拉出来。
汕头的新城都引不来一句赞语,潮州旧城又能留下什么?或许鸳鸯粽和豆浆等是能为它赢一点分的,我欣然起步。
导游说只有十分钟。
当时,我想,买点粽子、豆浆,十分钟足够了。后来我才知道,十分钟很不够,十天、十月、十年,甚至终我一生的融入都不够,但其实,十分钟也很足够了,因为,十分钟我已找回了感觉,打开了许多心结。
城墙还是古城墙,只是加上了现代的油饰,使我走近时完全忘了历史,忘了那华衣下亘古的质朴,但它虽经粉刷,形状与架构却是改变不了的,所以穿越时我在现代喧哗中疲惫的心有点放松,后来才知道,那城墙起了很好的过渡。
在古代与现代,文化与时尚中间,断绝时需要桥梁,迷惑时却需要一种隔离、过渡,然后才能真正地思考。湘子桥中间原本用十艘浮船连接的部分后来用钢筋水泥接起来了,听说现在正准备复原成浮船的模式。这是否也是一种新的隔离、过渡。是否每个浮船前的游客都能读出些旧日的故事,想些今日的变化,明天的方向呢?
扯远了,回到城墙里吧。穿过城墙,我就有点楞了,小小曲曲的小巷,房子都是古式的,非古香,因为有点旧,有点小,是平民的小巷,岁月的痕迹毫无保留地呈现着,因为那是它原本的面貌,该有的岁数。各种卖吃的、玩的小摊点随意地支在门前、街边,没有叫卖声,没有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象电视上,二三十年代的一条街,连同生活状态复制了过来,当然人都不穿长衫马褂了,现代服饰下都有了新的思想,容纳着新的东西,但他们守着小巷,过着平和的日子,延续着历史,延续着某种我熟悉的东西。
一阵琴声忽然从我身后传来,没有韵律,未经美饰,却深深抓住了我敏感而伤感的心,是位老人在试琴。当我遁着琴声走向那间小房子,首先迎接我的是几个潮州大锣鼓。潮州大锣鼓只有潮剧或大型演出别的基本派不上用场,现在,潮剧与京剧粤剧等都到了需要热血人士呼嘘拯救的地步了,竟还有人把大锣鼓摆满门口。我就有点感动了。几个月前,我一生奉献给潮剧的伯父,经常需要靠兄弟接济的伯父逝世了。
儿时记忆最深的就是挤在简陋的台前看潮剧,虽然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潮剧远不及电影来得明白,易接受,而且那时电影也比潮剧演出多,但很多电影都忘了,潮剧的锣鼓声却穿越岁月时时响彻我的思想。
走进去,那是个琴的世界,古筝、琵琶、柳琴、二胡、箫笛……看得出都是纯手工制作的,质朴如卖琴的老人。老人没有什么招呼,淡淡地看着我,我想他一眼就看出我不在行。因为我问他柳琴的名字时,他笑了笑。但我只轻轻问一句这么多乐器你都会弹会使吗?他就为我弹响了柳琴,吹起了一根原竹的长箫,我陌生的感觉就全在音乐中化开了,回家的感觉浓浓地罩上来。
突然明白,回家是不需要准备的。
几句交谈,知道老人的琴不好销,但他说习惯了,会做下去,只是他的儿子不肯学他的手艺,恐怕以后就……老人停住了,似乎觉得对我这陌生的黄毛丫头说这些我不懂,我很想对他说,我懂的,任何美好的东西都可以穿越时间、穿越年龄、穿越繁华、穿越冷淡抵达心灵,唤起共鸣,一如那混沌未开的儿时留住的锣鼓声。
这些乐器如果装饰一下,摆上大商场,可以卖上十倍的价钱,可是老人没有把他们交给商家,守着这小古巷,这间小屋,守着一串他熟悉了的音律。
买了个柳琴和支竹箫,手机声一再催促我的脚步,老人一直用心地为我调着琴弦,他或许知道,现代文化走来的我,是调不好那些弦的,他还戴上老花镜,认真地为我写了一张谱。
匆匆地跑了,甚至没有回头道声再见,回家无须准备,离家也是无须客套的吧,老人的琴声伴我走向城墙,然后,停住,然后,我回到车声与城市的喧哗中,象从一个梦中走出来。
突然明白汕头新城,一路的景点为何让我陌生,让我伤感,我落在了特区的套子去解读,不仅是我,许多人和我一样犯了相同的错误。汕头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有独特的语言和民风民俗,只是岁月把它掩藏了,发展把它抛弃了。可是,现在声音太多,耳朵太少,我只能希望古城墙的门洞开大些,古巷长寿些,那锣鼓再耐住寂寞些,那琴声再坚持些。
我只能希望繁忙都市的脚步啊,有那么一些走过来,带着回忆、真诚、带着思考。
回到家,妈妈问我玩得怎样。
我说:那一条古巷……
很多故事,凄伤或优美,从妈妈的口中娓娓道来。我庆幸我的聆听没有迟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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