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息是一种诱惑，它常常令人管不住心中涌动的向往和梦想，就象春天的土地管不住萌动的草。是仲春的早晨，捧一杯清茶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紫荆花一片一片地飘落，竟感觉生命似乎也有什么随着一片一片地飘落了。总认为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晨该干点什么，也许就去走走吧。这样想着，就踏上了那条通向山里的路。路坑洼泥泞，走着走着双脚就变得沉重，但我没有埋怨，我的脚也没有。有什么好埋怨的呢？也许坑洼泥泞才是路的真实吧，就象生活一样，也许我们所要寻找的美好都是伫立在这样的路的尽头的吧。太阳在山外，阳光却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明媚着。淡蓝的天空象一只巨大的盛装的花蓝，盛满了白云的遐想和燕子的呢喃。远山在明灭的光影里静默着，每一座静默的青山都是一个远古的故事，交由四季的风一一述说。此刻风正吹着，平淡舒缓，有时却无由地变得兴奋，于是我所看到的叶子都扑动起来，作出一种飞翔的姿势。春风总使万物有一种想飞的欲望，包括我，但我知道此刻我的脚正陷在泥泞里。

正是青蛙说话的季节，草丛里不时传来它们的低语。我想它们是说着一些关于春天的事情，或者在相互传递着某种信息。然而我听不懂。一丛丛的青竹沿着路的走向延伸，也许是经历了一冬的风霜，竹的颜色有点黄，而那些新笋却拔节长高了。粉嘟嘟的，象一些乳色未褪的孩子向着天空踮着脚好奇地仰望。竹林里隐隐的水声告诉我那里面是一条小河。于是我就看到了那条小木桥，它无声无息地躺卧在草色里，显得有些荒芜，象一把无人弹拨的琴。歌唱的是桥下的流水，流水永远是快乐的。虽然它未必知道自己的流向和归宿。一个捕鱼的少年抱着双膝坐在河堤上，静静地望着远山出神。我知道他的梦在山外。许多年前我也曾经这样凝视过远山，并且坚定地相信山之外会有一个蓝色无边的湖，湖面上游弋着我从未见过的洁白的天鹅。离少年不远的野地上，几只水牛正低着头专心地吃草。春天的大地百草丰茂，正好供它们大快朵颐。一只在春天里吃草的牛是幸福和快乐的。假若某一天，我的生活也简单到只剩下一棵草，那么我也是幸福和快乐的吧？走过牛的身边，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的气息。这气息太熟悉了，自离开故乡的那天起，它似乎就一直弥漫在我的乡思里。站在阳光和青草的气息里，那些跟故乡和这气息有关的记忆纷至沓来——雨夜里淌水的瓦檐，轻雾中抽穗扬花的稻田，炊烟下母亲悠长亲昵的呼唤……在这个仲春的早晨，我被一股青草气味带出来的感动沾湿了眼睛。

哦，你说，还有什么能比一棵远离树林的老树更孤独呢？就象独立路旁的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它斜逸的枝桠向着来路伸开，做出一种张臂迎抱的姿势。我想，每一个孤独的生命里往往隐含着某种固执的坚持与等待。毋须知道它在坚持什么，等待什么。你只要想象这漫长的坚持等待里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和苍凉。多少年了，它就这么伫立着期待着，一任岁月将孤寂的生命的绿色一次、一次地染成枯黄。走过槐树下，我敬畏地低下头，我不怎么敢仰望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走过春天的山野，常常会与某种花或花的香气不期而遇。此时就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沁入鼻中。舒目张望，就发现了那条荆棘的长廊。它沿着山脚一直向山里蜿蜒，连绵半里的荆棘绿嫩的叶丛上密密匝匝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远看象无数白蝴蝶停泊在上面。风吹过，飘起片片洁白，我弄不清那扬飞的究竟是真的蝴蝶，还是花的精魂？总相信一切偶尔的邂逅其实都是天意，包括这花的长廊或许就是春天巧意的安排。我抛离了来路，走了进去，于是我就发现了那条小溪。它安娴地躺在绿廊深处。象怀春的少女美目里泊着的一泓梦蓝。我想起了那首浪漫的钢琴曲《蓝色的爱》，心底里总认为那样明净的音乐和爱情应该都是源于这么一条蓝色的小溪的。也许那根本就是蓝色的流水偶尔泛起的一片梦的浪花。溪岸到处长满嫩润的春草，它们从远处向我漫淹而来，痒痒的直绿到我的心里去。三月的草色缀满呢喃，那是一种无污染的绿，是生命最纯真的歌唱。置身于这样的水边，这样的草地，我真想把自己变成牧童，将焦渴的心灵放牧于山水之中。春天的大地有的是养分和梦想。

当山野变得岑寂，那些鸟就适时而至。它们飞落到对面的山坡上，大大小小缤缤纷纷有七八种那么多。我惊羡春天的鸟似乎都是成双成对的，鸟们自由自在地在我面前追逐嬉戏肆无忌惮地做着情爱的游戏。一只小鸟落在离我不远的一根小枯枝上，它别过头来，很天真地望了我一眼，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小鸟儿理了理羽翼，然后对着鸟儿起落的山坡婉转地啼唤起来。我明白小鸟叫声里的意思，知道这个美丽的小生命正企望着呵护和爱情。我想，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会飞过去向她求爱，然后比翼隐入山林，在某一棵树上筑起我们温馨的家。

前面的绿廊突然响起了沙沙的足音，把鸟都惊飞了。绿叶动处，钻出一个一袭素裙的女子，看见我，她露出满脸措手不及的惊讶。女子红着脸冲我微微一笑，便低着头走了过去，在她低头的刹那，我看见她乌亮的发上竟簪着一朵粉红的山花！听着她裙裾掠过青草渐行渐远的声音，我忽然很想把她叫住，问她一些什么，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其实又何须问呢？一条绿色的长廊，一个发上簪花的女子，这本身就是春天里最动人的故事。

我决定就这么静静坐下来，直到黄昏，抛开所有的纷扰，用心去听一听流水绿色的吟唱，听一听春风抚过每片叶子的声音。我想再没有比风声水声更纯洁的声音了，也再没有比在聆听水声风声更纯洁的我了。在水声林唱之中，我感觉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虽然如此年代，真正纯粹的诗人或许已经不多，但学会用诗人的目光去看待世间的一切，这尘世或许就会多一些美好和关爱吧？譬如春天，譬如爱情，譬如我们漫长而又时感寂寞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