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条河自西逶迤而来,叫西拉木伦河,大牛家住在西拉木伦河的南岸,兰花家住在西兰木伦河的北岸。
夏季,河总有流不完的水,河水时而浊浪滔滔,时而弯成一条细流。成为一条窄窄的细流时,波光粼粼的河水里,有许多活蹦乱跳的白鲢和小鲫鱼瓜子。鱼脑袋顶着一串串溜子,这些闪着光的鱼鳞在水面上成片划过。诱得两岸的人的庄稼人都扔下手里的锄头和铁锨,拿起自家尼龙绳编成的渔网,没有渔网的干脆拿着筛子或筐篮子,加入到捞鱼的队伍。有些八九岁的淘小子干脆逃了学,偷跟在大人身后,脱得一丝不挂,露着白花花的小屁蛋,在水里跳闹,这时,西拉木伦河成了欢乐的海洋。
大牛水性好,他不屑那些把寸长的小鱼,拿着鱼叉子,专往那靠近河岸边,打着漩涡的水穴窝里钻。他在水里钻进钻出,前游后退 ,那娴熟的水性,就像水里一条大鱼。约莫一袋烟功夫,一条尺把长的大鱼,就扎在大牛的鱼叉上。所以大人和孩子的眼睛都羡慕绿了。看见捞鱼的没看见叉鱼的,所有人都赞叹不已,一个传一个,把大牛传神了。
大牛都二十五六了,还是王老五一个,他虽生在庄稼院,庄稼活却稀松,是庄稼人称谓的二八月庄稼人,意为半吊子。
村子住在西拉木伦河和新开河的分岔口上,两条河时常发水,南淹北冲,那些田地经过河水的长期浸泡,没水时,地上也浮着一层白嘎巴,庄稼人冬天把那层白嘎巴打扫起来,用废弃的铁锅熬碱,熬成一块白花花的碱坨坨,用来 洗衣服。
这样的土地,春天种下的种子,长出的禾苗,焦黄 单薄,瘦弱不堪,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锄地时,那地硬得像砖头,锄头都耪不动,庄稼人都知道,河水南洇北浸,盐碱太重了。种地也打不多少粮食,除少数好点的土地,其余的土地都荒废了。没人笑话大牛庄稼活不行,就是那些庄稼地里的老把式,也是英雄无有用武之地。大家甚至和有些佩服大牛的捞鱼绝活呢!
河水的冲积,各个有水的低洼处就有鱼。大牛识水性 ,也知道哪里有大鱼。他们家的晒衣服的铁丝杆上,院子倒着的花篓上,筐头子里,都晒满了鱼干。虽说村子哪家都不缺鱼干,可是只有大牛的鱼干又大又肥硕。还不时有半尺或一尺的大鱼被大牛捞到。大牛凭这项绝技,成了稀罕人物。
大牛在西拉木伦河捞鱼时,遇到兰花。兰花和她那同时半吊子庄稼人的哥哥兰山去捞鱼的。兰山也酷爱打鱼 ,虽然庄稼院有句民谣:打渔摸虾,耽误庄稼。那些盐碱地,种上庄稼也打不了几颗粮食,庄稼人心都散了,都消极等着秋后国家发放的救济粮。
兰山虽然酷爱打鱼 ,但是没有大牛的好水性,也没有大牛识水性,兰山用五年级时 课堂上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与不耻下问的精神,来请教大牛这个打渔上的精神导师,鱼群的规律,哪片水域能捞到大鱼,大牛都毫不保留的传授给兰山。就这样兰山和大牛成了铁杆兄弟。兰花都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还成天跟着她哥兰山疯跑着捉鱼,兰花织、缝、绣、描女孩子的手艺一样都不会,像个假小子一样和她哥上树捉鸟,下河捕鱼,专干淘气之事。兰花他妈整天下仙跳神,也不愿意管他们,由他们成天胡混。
(二)兰花在河岸边遇到大牛后,魂就被大牛勾走了。大牛不光是捕鱼高手,嘴巴也甜常常“老妹老妹”的叫,有时大牛捕到一条大鱼,看到兰花垂涎的目光,那条大鱼就白送给兰花,自己带点以备饿时吃的干粮,一块白面饼,或一个大花卷送给兰花,兰花那颗干枯没有得到多少温暖的心就活了。从小那火暴脾气大她的娘,没有和她有过什么心灵沟通。兰花不知道怎么和大牛有了暗暗的约定,她和娘说去河北岸的二姨家呆几天,娘答应了。
兰花独自穿过已经冰冻三尺的西拉木伦河,河面上白花花的冰层,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这个冬天她第一次偷偷去了大牛家,那歪歪斜斜的两间土房,窗户四漏八淌风呼啸着往里钻,土墙剥落的的像一个长秃疮的人。屋顶不知哪年月糊着的报纸焦黄,北墙边的报纸都掉下来忽达着,顶棚里有几只大老鼠在跳踢踏舞。弄得那些破报纸发出塔塔的声音,一块破白底蓝花的碎花布算做窗帘,苍蝇屎遍布污秽不堪。
兰花一点都没有嫌弃大牛家的意思,住在大牛家就乐不思蜀了,俨然一个小家庭,村子外面的两间破土房,烟囱经常冒起冉冉的炊烟,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男欢女爱过起了小夫妻的恩爱生活。
两个月过去了,兰花娘寻思兰花这丫头也太野了,在她二姨家这么久也没呆够,让他哥兰山去二姨家寻兰花。兰山去二姨家,二姨说兰花压根就没来过,这个村里的半仙忘了请仙跳神掐算她女儿在哪,只会倚着灶火坑捶胸顿足,鼻涕流出来老长,让她用手挤着鼻梁一醒,抹在灶膛边上,整个灶膛边让神婆抹得一片狼藉。
兰山在整个冬天都没地方打渔,就成天躺在炕上睡觉,脑袋睡的昏昏沉沉。娘一捶胸顿足,兰山动了动愚固多日的脑袋,有了点茅塞顿开的意思。在河边捞鱼时,兰花和大牛那眼神,缠绕迷离,像是吸铁石,拽开又粘上,拽开又粘上。没准这暧昧的眼神有事······
半仙和兰山紧紧相随,穿过那明晃晃白亮耀眼的冰面,一步没停地找到村子外大牛的两间破土房,看到热气腾腾的灶坑边做饭的兰花,像个家庭主妇的模样。大牛乐呵呵的坐在灶坑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派温馨小家庭的和平美景。
火暴的半仙拎起立在门边的笤帚疙瘩,没头盖脸的朝兰花就打,兰花也不躲,和她娘说打死也不回去了,就一辈子的跟着大牛过日子。
大舅子哥兰山还挺豁达和开通的,这个同样二十六七岁,没娶媳妇的光棍汉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兰山的娘也不操心家里的日子,只是每天和神仙交流,有人找看病就点上三支香,牙咬的咯嘣响。不来仙时,就东家西家串,整天说嘴。两个孩子的衣服从小就破破烂烂,她也不愿意管。把满腔的热情倾注在自己的神仙事业中,自己的儿子二十六七岁没娶媳妇她也不着急,她掐算着儿子的姻缘还没到,月下老的红线刚刚拽出来,还没舒展开往一起牵呢。
庄稼院的孩子都成家早,二十六七要搁在别人家里,孩子不用说打酱油,生两个孩子都不在少数了。兰山的娘还在还在梦幻中,不知张罗儿子的婚事,偏偏兰山的爹又是一个烟不出火不进,木讷的比木头疙瘩还木头疙瘩的木头人,除了两个鼻孔出气外一天也不发一言。
兰花娘哭天喊地,边拽兰花边骂,你这个死丫头片子,你哥还没娶媳妇,你倒自己倒贴跑到光棍子汉家睡上了,丢人现眼,我还怎样在人前说嘴啊,死丫头片子我的脸让你丢光了。
兰花娘推推搡搡的拽兰花,兰花嘴一张嗓子一张,胃里翻江倒海的往上涌。兰花呕吐起来,娘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兰花是怎么回事,生米煮成熟饭。兰山拉着娘说,回家吧,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吧。兰山还挺满意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妹夫,这妹夫也是打渔上的能耐人,虽然说没爹没娘,日子过得稀里哗啦,这情有可原,没有一个女人帮着操持着家。常言说男人就像搂钱的耙子,女人就像装钱的匣子,没有装钱的匣子,搂来的钱不也让风刮跑了吗。再说了,就那些碱巴拉土地,哪家不是穷的掉渣,靠吃国家的救济粮过日子。自己还有爹有娘,日子不也过得稀拉吗,都二十六七啦,还光棍一个。都穷家豁业的谁嫌谁啊,兰山心里还觉得妹妹这决定英明呢。
兰花娘又骂兰花:“死丫头片子,权当我没生养你。”兰山在这边说:“没生养不也长这么大了吗?”半仙之体的娘用阴戾的眼神瞪着儿子,“就当养出来死了,喂狗了,从此也没你这丫头”,鼻涕又一甩,抹在了二牛家的破门框上,咬牙切齿,恶毒的诅咒着,一阵风似得颠着屁股走了。
娘走后,兰花一点都没伤心,身边的大牛和肚子里的孩子让兰花的世界一片拨云见日照耀着,一片鸟语花香的美好着。体贴的大牛把那有限的一点白面做成面疙瘩汤,凭着他捕鱼的经验,在铮明瓦亮的西拉木伦河冰溜子下面撺出一大盆子新鲜的泥鳅和小白鲢子,这些泥鳅成为怀孕的兰花的营养品。夜晚,大牛把泥鳅熬成汤的时候,两间破烂的小土房都弥漫着鱼的清香。外面冷冬数九,屋子里面暖暖和和,大牛把泥鳅汤端来,用勺子吹一口,兰花喝一口。破烂的屋子幸福的能挤出蜜来。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大牛在冰窟窿上撺了两条大白鲢,一条大鲤鱼,他拎着这几条鱼和兰花去岳母家。半仙之体一脸的阴沉,木头疙瘩的吧还一样一言不发,只有兰山高兴地迎接着 妹妹和妹夫。
兰花收拾着自己平时穿的那些衣服,半仙把女儿这些衣服都扔在院外,兰山赶紧过去捡起来递给妹妹,让妹妹和妹夫回去好好过日子,他也不留妹妹和妹夫吃饭了。大牛感激的看着大舅哥兰山鼻子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领着兰花穿过 西拉木伦河的冰面,回到了自己那两间破烂的土房。哗啦啦的西拉木伦河结了冰又融化了,河岸边的柳枝追赶着的吐了苞。
(三)大花出生了,虽然是个女孩,大牛一点也不嫌弃,喜欢的不得了。夏天捞鱼,大的拿到集市上去卖,卖的钱买点米,买店面,维持生计。冬天就捡木柴,码在一起,堆成了一个柴禾垛,勤快的大牛让破烂的家有最起码的保障。
渐渐大花开始牙牙学语了······
渐渐大花会说一些大人话,鬼精灵呢······
大花五岁时,二花出生了,没有什么营养,生完二花后的兰花很虚弱,大牛心疼不已。
这期间大牛已经盖上了穿鞋带帽,石头茎,檐口用砖,中间是土坯的新房子,这房子在村子里也鹤立鸡群了,大牛心灵手巧,有媳妇儿的人把打渔摸虾的老行当当成副业,和村里的李木匠学会木工活,又和泥瓦工匠张三学会盖房子,这些活都是能挣钱养家糊口的真本事。大牛的日子和西拉木伦河岸春天的那些疤瘌柳一样,虽然粗糙却也蓬勃起来。
二花出生后,大牛没有让兰花给他生儿子。村里那些没有儿子的男人像闹鸡瘟的病鸡,萎靡不振,又像斗志昂扬的西班牙斗牛士,非要生儿子的决心。大牛倒是很豁达,丫头小子都一样。其实他是心疼兰花,女人生孩子那是过鬼门关。生完二花的兰花,精气神就大不如从前了,大牛自己用鲤鱼汤和有麻籽油精心的调理着兰花,兰花脸上才有点红润。
河叉村走出过一个当官的叫李真,在外乡做官,后来上级领导看见河叉村整个村村民靠河靠天吃饭,靠国家救济粮生活的现状,让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李真,调回来马上上任,任职村委书记。李真考察完靠河乡这一片一片的盐碱地,头脑中有了清晰明朗的思路,想要乡亲们生活改善,只有整治这些盐碱地,改种旱地为水田,盐碱地全改种水稻。从吉林白城,辽宁盘锦请来种植水稻的庄稼讲课指导,有长期请来扎根地头的水稻技术员。
秋天水稻大获丰收,秋天那些黄金稻粒撩拨人的心啊,稻子碾出白花花的大米,吃起清香劲道。大牛把五亩荒地全种上了水稻,另外五亩责任田种了玉米。这个秋天,大牛和兰花辛勤的耕耘,历史以来,获得最大的一次丰收。留下吃的,把剩下的拉到乡粮站买了。白天俩人把钱藏了又掖,生怕谁看见把钱偷去。到了晚上,把窗帘拉的严严实实,才敢把那钱拿出来。夫妻两人数了一遍又一遍,两千九百多块钱呀,把钱用手帕包好了,又用塑料袋装上,装进一只旧袜子里,又放到一个空罐头瓶子里,两人觉得放到哪里都不安全,最后把罐头瓶子埋在稻子堆里 ,两人才安心相拥着躺在被窝里,激动地一夜未眠。
两个人把地边地沿的荒地都翻过来,乡政府又在号召联户开垦荒地打井种植水稻,开垦了二十亩荒地,村子里那些懒散的人都像施足了肥水的水稻,热情高涨,比着干,日子都蒸蒸日上。
大牛的日子也有了光彩,有吃有花,有存有攒,和兰花结婚这么多年,两个人从没红过脸,大牛对兰花知疼知热,兰花对大牛言听计从。大牛不光对兰花好,对两个女儿也从不粗门大嗓的叫骂,总是和颜悦色,日子和和美美。
新开垦的荒地很劳累人,两个人起早贪黑。剩下半天的活,大牛要一个人去,兰花执意要去一起干完。兰花说,两个人干活,唠着嗑,减轻劳累。无论什么活两个人都相跟着,一起干完。
大牛和兰花商量着又多了二十多亩地,那头小毛驴恐怕干不过来,不如把驴卖了买一三岁口的小儿马,在集市上买了一匹通体如黑缎子一样的小马。这匹马拿到家后,非常难以驯服,脾气非常劣倔,套车就尥蹶子,在路上时不时就毛车。大牛虽然又是用力拉缰绳。这个秋天,拉稻子时,马还是毛车了,把大牛和兰花甩出车外。兰花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后,能下地。大牛的腿走起路来有点跛,一长一短。身体如牛一样壮实的大牛,这下成了病牛,兰花也成了一朵干花,两个人的身体都落下了严重的创伤。大牛兰花没力气耕耘了,把二十亩地承包给了别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四)二十多年过去了,大花二花相继长大嫁人,一个前院一个后院。村子里人的生活
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驴、马这些家畜都极少见到了,大家种个百十多亩地都不犯愁,一辆四轮车,机械化种,机械化收割,机械化翻地。只等秋天,钱像西拉木伦河的水哗哗的流进箱子里。
他们夫妻两不羡也不怨,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大牛还是守着最初的十亩田地,换成一匹性情温和的毛驴,每天拉着兰花,去地里人工除草,人工收割,日子还是最初那三间穿鞋戴帽的土房。两个人干完田地里的活就套着小毛驴车去给猪割菜,冬天套着小毛驴车去西拉木伦河岸边捡那些干树枝。两个人无论干活还是赶集或是去谁家串门,没有单走的,都是成双成对的。他们是对方的支撑,对方的拐杖,别人给他们一个美称“老鸳鸯”。
西拉木伦河好几年没水了,干枯的河床长满了草,河一点生机都没有了。大牛去河边给猪割草时,看见这条干枯的河床失望的摇摇头 ,随即又欣喜地点点头,往事又浮到眼前,兰花目光颇似甜蜜的泛着涟漪,像一个小媳妇一样的紧紧靠着他······
2012年是龙年,河叉村的老人说这年是三龙治水,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南海龙王都来了,大雨是一场接一场,天气预报有雨就下雨,天气预报没雨也下雨。西拉木伦河和他兄弟新开河里的河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咆哮怒吼,惊心动魄,河水变小时撇下一处水湾。大牛割猪草时惊喜的发现,水里有鱼顶溜子,赶紧又回家拿起几十年前的渔网和鱼叉,渔网被耗子咬的遍体鳞伤,兰花只好用上鞋的尼龙线缝了缝,把洞大的地方粗略的连在一起,没忘了自己拿上筛子,找出筛子。两个人套着毛驴,奔向那片水域,村里人看见捕鱼高手出山,都闻风而动。那片水域有半里多宽,二里多长。不一会那片水域就聚满了人,村民很多年没捕鱼了,对那一条条滑溜溜的水生物,都很是想念。
大牛和兰花默契的配合着,他捞,她递筛子。他捉,她递鱼叉。又回到二十几年前,他们相识的场景。
不一会不知谁喊,“快看鸳鸯”,只见不远处水边上一对鸟在喝水,一个体态健硕,一个体态娇小,都长着好看的红绿相夹羽毛。有人说荒山野岭哪来的鸳鸯,这地方只有喜鹊,野鸡和老鸪。正是暑假,一个上小学孩子坚持着“就是鸳鸯,我在西拉木伦公园看过这种鸟。”另外一个高中学生说“西拉木伦河的鸳鸯咋可能跑到这,”并且有人对着大牛和兰花戏玩着说“梁山伯和祝英台死后变成蝴蝶了,大牛你和你媳妇还没死咋变成鸳鸯了呢!”人们哄堂大笑,兰花追着要撕了那个人的嘴。受到惊吓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人们还继续捞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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