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被打成“右派“劳教六年、后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重判十年刑、现居住成都龙泉驿的孤身老人殷叔平（真名：殷仁），以自己住房抵押银行换得10万元贷款，然后在香港自费出版自传集《秋望》。《秋望》共分三部曲，其中第一部《沦亡与梦想》（1937-1957）因手头资金所缺没能出版。我有幸从作者那里搞到电子版，然后交文印社打印出来。利用春节长假，一口气读完。读罢，我心头澎湃，痛切地写下如下感受文字：

《秋望》第一部《沦亡与梦想》，第一章：“多难的故乡”，作者从殷家的老祖父、祖父开始谈起。从“乡恋”到“祖恋”再到“末代晚清的末代”，然后笔墨一转进入正题，写“我的父亲”。作者的父亲生于常州武进县殷墅桥，年轻时曾入钱名山（人称“江南大儒”）开设的书院就读。学成后因拒绝做官，遂回老家做教师。1937年8月13日，抗日战争全面暴发。日军来到殷墅桥烧杀抢之后，全村随之弥漫霍乱、瘟疫等疾病，村里人因受传染而死亡人数不少。疾病传染过后，日军和伪军怕传染不敢再来扫荡，村里死亡般宁静了一段时间。

《秋望》第二章：“学步的我”，着重写全家人如何耕地种田。其中，每一个细节都写得入木三分，让人明白种田有那么多的学问。文中有一小节描写，好容易等到粮食收上来，还未完全入仓，可劣的汉奸却带着狗日的日本鬼子进村扫荡了，把作者全家辛辛苦苦一季种出来的粮食全部掠走了，往后的日子只能靠吃南瓜过了。其情其景，描写手法淋漓尽致。以至于阅读者之我欲哭无泪，恨不得宰了那帮畜生的念头油然升腾。这是文字语言魅力的所在，也是正义悄然驱使，让我义无反顾地高举爱憎分明大旗。

《秋望》第三章：“追梦”，主要写作者经历的小学生涯。其中，第十九节：“我随父亲常州行”、第二十节：“我随父亲无锡行”，写得如此惟妙惟肖、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可以说：这两节中的每一小节文字都是一篇篇优美无比、朗朗上口的佳文，给人以寒冬过后脱去棉袄有一身清新的感觉，让我忘了它的大背景是沦亡时代。或许这正是作者幼时最难忘的、不可磨灭的童年记忆。另外，第三章也提到了飞来横祸：父亲将秋天收获的粮食送到县城去卖，半道上遭遇劫匪，船仓内粮食被洗劫一空。那种无望和失落，没有遭遇落难的人是想象不出其中之味要有多苦涩就有多苦涩。那是全家人的生活希望啊！

《秋望》第四章：“迷梦”，这章节时代背景是围绕1950年至1956年初那段波涛起伏的岁月。略感遗憾的是：整段文字是提纲式的，少了生色，有骨没肉。问作者其原因，回答说，内心太纠结了。从一心一意参军入党，忘我地投入大革命洪流中，到母亲被村里无耻之徒揪斗、父亲含冤坐牢，这些事在“建国”不到一年便发生了。到后来，先被打成“右派”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段滑稽般嘲讽般的人生经历如果照实写，就必须用歌颂的语言来复原当初自己是如何歌颂党、歌颂毛泽东的，而这恰恰是饱受其苦难的作者最不愿意重复做的事；如果采用假写，又违背自己当初确实热爱党、热爱毛泽东、热爱社会主义国家这个事实。更何况，作者觉得岁月不饶人，尚不知自己在有限之年能否完成这部宏篇巨作。故，他只能简略地一笔带过，重着写后面反右岁月的苦难篇章。另外，在章节里，作者顺带提到自己的小说c女作《朱碧霞》在西安文艺刊物《延河》上发表，并被评为当年度作品一等奖，连同创作的诗歌一并由陕西人民出版社集结出版。同时，作者也提到1955年5月，《中国青年》杂志发表标题为：“殷仁险些掉进反革命泥坑”长文（漫画家丁聪配画，没多久丁聪也被打成右派，劳教改造了）。作者由此在全国更出名了，不过这是被批和被争取的对象之名。

《秋望》第五章：“惊梦”，写了作者在文学创作道路上一帆风顺、名气渐响，《人民日报》和《人民文学》分别来函向他约稿，体裁不限。《中国青年报》用整整一版的版面刊登了他的长诗：《在中苏边境线上》，前苏联《共青团真理报》同步翻译并刊登了此诗的俄语版。作者就对流沙河的《草木篇》和对《大风歌》的批判写了自己独出己见的评论文章投给报社，没想到正是这两篇文章日后给作者带来灭顶之灾。同时，作者创作了一部电影剧本《风雪茫茫》（此剧本后遭作家李准剽窃，成为李准写的剧本在全国公映，上映之初即引起巨大轰动。可惜那时真正剧作者殷叔平已被劳教，失去言论自由），作者后又写了组诗《地质队工作者之歌》，投寄南京《雨花》，被《雨花》编辑慧眼所识作首推发表。另外，作者有幸考取西北大学中文系，但本单位院领导就是不放。作者还不知道，此时全国形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单位领导嫉妒他的才华和源源不断丰厚的稿费收入，欲意送他下地狱。

《秋望》第六章：“噩梦”，写作者如何被单位张院长、党委吴书记、保卫科尤科长等5人组成的小组一步步紧逼、定罪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坏人——右派分子。（吴书记在文革中因反动罪名逃离本单位、后被红卫兵小将们追杀并暴打致死。文革中，张院长上升至首都部里，后来也没好下场，尤科长同样是没好结局。）另外，该章节有几分凄迷。作者与114保密工厂里一个名叫“王心”的女孩非常情投意合。那夜，他们在外旅店留宿。那夜之后不久，王心居然怀孕了。双方言明各回自己单位打结婚证书，没想到均不被同意批准。男方单位领导不批的理由是认定他思想没改造好，不能结婚，现在结婚就是污辱神圣的革命。女方单位不批的理由是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女方政治上的命运前途与形象。

1958年3月28日，作者永生不忘的一天。保卫科尤科长把作者叫去，说要送他思想改造一下，形势需要嘛，最多半年时间，保留公职。（没想到此行一去就是失去六年自由与阳光的劳教生涯。六年后出来，物是人非，领导皆换走，没有一个新领导愿意解决他的工作问题。怀孕的王心无奈只能与一姓郝的同事结婚，生了一个女孩叫莉莉。莉莉的命运象他的爸爸一样坎坷多难。）

这里，我可以断定，如果没有反右，作者后来也不会想出走苏联、在苏联驻北京大使馆门前遭遇中国警察抓捕并判重刑之事发生。没有反右，作者在文学创作道路上一定会是一帆风顺。凭他敏捷的写作思路和娴熟驾驭文字的功底，日后成为扬名天下的大文豪不是没这种可能。

翻开中国现代史，49年之后，可曾有过文学大师出现？老舍写《四世同堂》出名，但后来跳太平湖自杀了；《红岩》作者罗广斌没死在国民党牢里，却“畏罪”跳楼死在红卫兵脚下。总之，中国文坛上越是出名的作家，越是逃不过死亡魔掌。除非你不做人，改做专政下没有尊严与没有人格可言的幽灵。当中国大地遍地是歌唱的幽灵，那么所谓“作家”已成一个没有意义、只会谄媚的躯壳。依殷叔平刚正不阿的性格，不愿沦为党的打手，那么只能沦为党的敌人了。一旦沦为党的敌人，则生不如死。这就是中国现代作家凄凉般的命运；这就是为何1949年之后没有出现真正作家的根本原因。

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如果说美国女作家斯托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问世对美国废奴运动和美国南北战争起了巨大推动作用，那么在此我相信，殷叔平老先生的《秋望》三部曲将是为全民真正反思“反右”历史吹响的号角。这既是量身定做的一份宣言；同时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序言。我坚信，蕴涵思想的文字是不会死的，它早晚会在冰雪过后活着过来。诚如地矿深处的黑色燧石，终日身处黑暗，但只要丝丝火星，就能带来光明般的燃烧火焰。也诚如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生前无名，出版《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后无人问津。他死后四十年，人们惊诧地发现他写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如此精湛动人心弦，仿佛就是给四十年之后读者写的，以至于那个时代的德国青年人手一册还不觉多。更诚如叔本华在该书二版序言中所说：“不是为了同时代的人们、不是为了同祖国的人们，而是为了人类，我才献出今日终于完成的这本书。”叔本华在该书第一篇开首还引用了法国学者卢梭一句话：“跳出童年时代吧！我的朋友，觉醒呵！”。（见该书p25）。精辟！如此精辟！

最后，在我文章收尾时顺说一句：《秋望》全书语言文字璀璨，很多词汇你可能这辈子没使用过，但我一一查过，《词源》、《辞海》里确有其词。它被作者恰到好处地、炉火纯青般运用到作品中。可见作者的文学功底是相当的博大精深（或许这与他小时受父亲启蒙教育分不开）；也可见它具有不凡的可读性和收藏性。只是，略表遗憾的是：这部倾注作者晚年心血的著作，现在还无缘与读者见面，衷心希望它能早日问世。阿门！

2014-2-7晨前一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