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非常清楚,第一次回南浔我不是坐车去的,而是搭乘了一班从上海开往南浔的轮船。那是一种专门在江南水乡做为主要运输工具的小火轮。小火轮是靠柴油机推动的,马力小、速度慢、噪音大。从上海到南浔的水路,也就是个百十公里。可小火轮要在具有“东方莱茵河”之美称的长湖申航道里,七拐八拐的从早上开到下午。我记得好像是8、9点钟开的船,一直到下午3、4点才到南浔。
小火轮体积也很小,一般为了多载客,常常还会在旁边绑带上一艘拖船。甚至马力稍大的小火轮,还会在后面拖上几条拖船。矮小的小火轮舱里,安置了一些长长的木条椅。旅客就坐在这些条椅上,坐久了是很不舒服的。舱里空气也不好,人多,加上一股子柴油的味道和香烟混合在一起,那股味道很难闻。还有就是噪音,噪音也是很可怕的。船舱里人声嘈杂,已经是很难熬了,更要加上小火轮的柴油机不停地发出“突突突突”的声响。吵得人的头都有种要开裂的感觉,恨不得马上可以弃船登岸才好。可偏偏小火轮的速度奇慢,还赶不上陆地上的拖拉机!倒是和老牛拉车的速度差不多。
当你坐在小火轮的船头,看着两岸如画的景色,缓缓的向身后移动着。那感觉其实是很美的。就像自己走进了一幅美不胜收的山水画。那一块块黄绿相间的田野,还有那些在竹林里时隐时现的村落;水田里耕耘的老牛,打着赤脚跟在后面的农夫。再加上远处的天边,蓝天白云的尽头处,天地早已浑然一体。你无法去分得出来天与地的界线,只见那水天一色处,点缀着点点白帆。那就是我的家乡所在,那里就是水天浩淼的太湖。
我让自己完全沉醉在一种脱尘出世的幻觉中,仿佛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我坐在船头上,把两只脚荡下去,浸在河水里。河水有点凉,可河浪轻轻拍打在腿肚子上的那种感觉却很舒服。小火轮的船头慢慢划开河面,河面上便有了细细的浪。浪渐渐地朝两岸涌去,在远处已经成了涟漪。我突然间对鲁迅的“社戏”,有了一种很真切的体会。原来江南水乡竟是这样的迷人。
小火轮一直这样很单调的缓缓在河上行驶。一船的人几乎都在昏昏入睡,唯有我坐在船头并没有什么倦意。还是贪婪的注视着周围的景色,似乎想把它们永远的刻进心里。
小火轮终于停靠了南浔镇的码头。上岸就是南浔很有名的东大街。我从小火轮上站起身,跳上岸去,很想好好的去认识一下这片故乡的土地。说心里话,我这个南浔人真是很惭愧。活了18年,居然是头一回踏上故乡的土地。
南浔镇是江南水乡名镇之一,也是驰名中外的“辑里湖丝”的故乡,文化悠久,人才辈出,风景优美。镇上名园古迹甚多,历史上最盛时期有大小园林20余座。
南浔自古以来文化昌盛,人才辈出,崇文重教,仅宋、明、清三朝统计,南浔籍进士41名、京官56名、州县官57名。近、现代在全国有影响的专家学者有80多名。
南浔“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地处苏杭嘉湖的中心点上,南宋以来已是“水陆冲要之地”; “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原因浔溪河而名浔溪。后来由于浔溪之南商贾云集,屋宇林立,而名南林。至淳佑季年(1252)建镇,南林、浔溪两名各取首字,改称南浔。明万历至清中叶为南浔经济繁荣鼎盛时期,民间有“湖州一个城,不及南得半个镇”之说。
我虽祖籍是南浔人氏,却从来没有到过自己的故乡。对故乡的认识,完全停留在祖母、父亲,还有母亲的叙述上。还有一点,在60年代,中国的旅游业根本就是个“0”。名胜古迹所在之处几乎就没有个游客。真遇上个把个的,多半就是像我这种借着“大串联”的机会,满世界窜的“红卫兵”了。那年代实行的是闭关自守的政策,外国友人你就更加不用想遇上了。
于是,像南浔这种地方,可不像今天这样的出名。今天的南浔真算得上是家喻户晓了。不是有这样一句宣传用语吗?“游遍江南九十九,不如南浔走一走”?那时候的南浔,倒像是白居易《长恨歌》中描述那个没有出阁前的杨玉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没有一点地理爱好和人文知识的人,恐怕十人中有九人不识南浔!
那陈旧古老的小镇上,走动的都是周围八乡六兜(方言,不是错别字)的乡里乡亲。即便不很熟悉,也总是见过的。若街上出现个陌生面孔,必定是满街人都会给你行注目礼!
我就这么在全镇的众目睽睽之下,颇具自信的走在东大街上。
我手上有个地址,就是这条街上的一个剃头店。店里的老板娘是我母亲面儿上的亲戚,我的一个表姐。可她的年龄却是和我母亲差不多!
东大街位于镇北,全长600余米,临河而建。100年前,这里曾是商贾云集、商号林立、名人辈出的繁华街区。单是“四象”之一庞云曾的五进大宅,面积就达7000多平方米。西侧是“八牛”之一的金宅,也是五进大宅。东端还有“四象”之一的国民党元老张静江旧宅。
它是曾经叱咤风云却又饱受经霜,一位目睹南浔镇沧桑变化的岁月老人。
东大街说是大街,实际上并不宽大,也就六七米宽的样子。大街东西走向,南侧就是古运河。隔不多远会有一条窄窄的小巷直通河边,走下几级石阶便是河水。运河南岸是下塘东街,也是低矮的旧式民居连接成片,两条老街夹一条小河,小河上两座千年古桥不远相望,便构成了东大街一带小桥流水人家的古老而又纯朴的风情画。
太阳渐渐西沉,落日余辉流金,洒在街巷石板路上斑斑驳驳,洒到街边那些老宅的雕花窗棂上,白白的粉墙上,四下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连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温馨、古老、深沉的味道。
我披着这一身的夕阳余晖,走进了表姐春宝的剃头店。
店里坐着三五个人,看上去客人不多,像是无所事事坐在这里喝茶闲聊的相邻。一个中年女子在给人剪头,还有个学徒模样的小伙子在给客人洗头。
看见我撩起门帘进来,所有的目光都在看我。
我猜想,那个女子应该就是我的表姐马春宝了。
果然,她上前来招呼了。
“你是我兄弟吧?”
“表姐,是我。”
“听婶子说了。说你这几天会下来。这么快就到了?”
表姐很豪爽,也很喜欢说话。一面招呼我,一面对店里人介绍。
“我表弟。北京的表弟。伊阿爸、姆妈你们应该晓得咯,就是严治中、马莲珍。……”
表姐一边说,一边收拾手上的活计,对徒弟做了安排,然后领我出了店门回家。
一路走去,我不得不随时按照表姐的示意,给那些沿途向表姐询问我来历的人们点头、微笑、问好。
我突然感觉到了在众目睽睽下的那种沉重压力。那些毫无顾忌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尽管没有恶意,只是一种好奇而已;但它还是火辣辣的,就便已经走过去,还是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其实,我明白。那是因为小镇太小了,住在镇上的那些人们,都是几辈子土生土长在这里的南浔人。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几只鸡、鸭,一只狗,他们也知道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春表姐的家在南浔的西面,一个大粮库的背后。姐夫就在这个粮库里工作。房子已经很陈旧了,是那种青砖粉墙的老房子。有个二楼,一道木楼梯通上去。那木楼梯和这座老房子一样的年代,老得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龄。我每次走上去的时候,心中都在担心它的承受力。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承受得起我这一百多斤的压力?会不会我走在上面的时候,它突然就“轰”的一声塌下去?要知道我那个时候,可是不算轻,是我一生体重最高的时候,至少不低于140斤。
在南浔住了3、4天,每天都是在走亲访友中度过的,连住的地方也不是一处。到这个时候,我才真实的感受到家乡亲人的热情,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父母亲在那里的影响力。
南浔是富庶江南有代表性的名镇。说句夸张一点的话,这些地方的穷人,比起其他地方的富人,可能还要富裕些。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南浔出的古今名人不少。可不是富商、学者,就是达官贵人,很少有革命者。打开南浔的现代史,国民党高管不少,共[chan*]党方面的却不多。像父亲这种名门后代,却投身了共[chan*]党闹革命的;不算凤毛麟角,也是屈指可数了。加上这里陆续加入革命队伍的人,又大多数是通过我母亲的宣传、鼓动,自然在南浔镇上马莲珍的名头也就格外响了。
3、4天后,随着特地上来接我的婶子和鑫鑫表弟启程去乡下了。
那个地方叫斜桥兜,属于南林村。我们家乡把许多盖在河湾处的村落叫做“兜”。那座斜桥我有很深的印象,我在婶子家住了一个月左右,天天都和鑫鑫,还有小芬表姐一起去桥下游泳。
那时候,水很深,也很清澈。一眼可以看见湾底的鹅卵石,还有鱼儿、河蚌。小表弟明明很会潜水,每天都潜下河底去捞几只很大的河蚌。晚饭的时候,喝的就是这种最鲜的河蚌汤了。
住在斜桥兜的日子是最悠闲的。那样的日子可以过得让你完全忘记时间。也只有在那种环境里,你才会对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一层真正的理解。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无论是斜桥兜,还是辑里村,那都是一片有着良田、美池、桑竹的沃土,是一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外桃源。
这里的人们勤劳而又富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几乎与外界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当时连电都换没有通进村。到了晚上就点一盏煤油灯。在灯下吃过晚饭,也就该吹熄灯睡觉了。
到了夜晚,四处一片安宁,很偶然可以听到狗叫声。村子里很少有陌生人,到了晚上也很听见狗叫了。
吃过晚饭,我和鑫鑫,还有表姐小芬,搬几把凉椅,半躺半坐的在大门口纳凉。看月亮、数星星,听河塘里的蛙叫,闻塘边柳树上的蝉鸣。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聊着那些不固定的话题。一直到渐渐夜深,有了丝丝凉意,表姐就会进屋去拿出两条被单,盖在我们兄弟俩身上。总要到了下半夜,天气已经很凉了,婶子怕我们受了风寒生病,才会出来叫醒我们回屋里睡去。
每天的日子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早上起来就和鑫鑫下棋,吃过中午饭,我们姐弟三个去斜桥下面游泳。我的水性是最差的,小芬和鑫鑫都比我强多了。然后回家午睡,起床以后吃点心。我和鑫鑫接着下棋,一直下到吃晚饭的时候。
生活单调,没有任何其他的娱乐。时间久了自然会很乏味。每当婶子感觉到了我的无聊,便会让小芬和鑫鑫陪我上南浔镇去玩一天。其实那时候的南浔,也没有什么娱乐的。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走亲戚。当然也可以到像小莲庄这样的庄子里面去瞎逛逛。那时候反正不收门票的。到傍晚时分,再回斜桥兜去。也有时上附近的什么横街、马腰等其他小集镇去逛逛。
婶子一家对我很好。嫂子为人宽和善良,而且人很能干,是个手很巧的裁缝。做的饭菜也很香,吃的是自家田里收的稻米,蔬菜,鱼虾都是小表弟自己下河摸的。只有想吃肉的时候,婶子才去集镇买回来。我到现在都不会忘记,婶子用自家地里的南瓜,焙出来的南瓜糊糊!好香、好甜、好糯!
如今婶子也已经辞世好几年了。入葬的时候,我和翔翔都赶去参加过丧礼。现在鑫鑫和小芬都已经升级做爷爷奶奶了,我们还保持着联系。
婶子大殓时候,我又去了斜桥兜。房子早就翻新过了,如今是小表弟明明住在那里。
我记忆里那座高高石门楼,还有很大的天井。走过天井是一个很大的厅,厅的两边有厢房。我就睡在东厢房里面,小芬睡西厢,鑫鑫睡在大厅里。睡在床上,常常可以听见老鼠打架和跑动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小表弟没有按照原来的样子翻建老屋,而是把老屋子扒掉,重新造起一座新楼。一切再也找不到历史的痕迹,真是很可惜。
所有的往事都只是留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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