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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夫子小传少年狂我

发表于-2014年02月06日 上午11:17评论-5条

霉夫子小传(小说)

少年狂我

我们这一方把姓“朱”的人戏称为“猪儿”。

有个朱老师,平时也喜欢和人开玩笑,因为年龄较大,人家把“儿”字去掉,直接叫“猪”。他也不恼,继续和人谈笑风生。有一天,我在河边钓鱼,正钓得兴起,忽然他的电话来了,询问情况。他也是一个钓鱼爱好者,那天没有出门。从那个电话以后,我那天就再也没有钓到鱼。我恨恨地、没事找事地把原因归结到那个“霉”电话身上,心里想着回来以后好好戏弄他一番。第二天见面后,我就对他说:“你知道的,古人对别人有一个尊称叫‘夫子’,我也准备尊你为夫子,只是你有点霉,因为你的一个电话,我就再也没有钓到鱼了,所以得在‘夫子’前面加一个‘霉’字。。。。。。”他开始认真地听我述说,可是没等我说完,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早已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说:“你才是霉夫子猪儿!”我们一起大笑,笑得淌出了眼泪。

“霉夫子猪儿”是我们这一带的方言,是指那种肯吃肯睡也很肥,但再怎么喂养都不长个的猪。朱老师个儿不高,常说自己去饰演武大郎不用化妆,因此我想到了这个笑话。但这篇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朱老师,而是我们儿时的一个伙伴。

他就叫“霉夫子”。“霉夫子”不姓朱,姓李。大概是因为他从小矮胖,到了长个头的年龄也没见长高,人家就送了他这样一个雅号。以至于到后来大人小孩、包括他的父母亲人都叫他“霉夫子”,甚至很少有人再叫他的大名。

霉夫子是一个地主的儿子,在他正该读书的年龄,却因为阶级斗争,连读书受教育的资格都被剥夺了,霉夫子成了一个文盲。

成了文盲的霉夫子却算得上是绝顶聪明。

那年月,生产队里一堆人聚在一起干活,不管累还是不累,总要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起坐在田边地头,休息上那么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叫做“歇气”。上午下午都这样。这时候,一群人除了家长里短,就是天南地北地闲聊。家长里短的话题没有多少新鲜玩意儿,因为同一个生产队,互相之间都了如指掌;天南地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一伙庄稼人中基本上没有人走出过县城,更不要说更远的地方。报纸上没有多少让老百姓感兴趣的话题,广播上听到的也不过翻来覆去的是那几个样板戏。

于是有人拿了一些或是从哪个书上看来的,或许是道听途说来的,自以为会难住所有人的题目叫大家做。其中有一个题目是:“木马板凳三十三,一百条腿地下翻。问木马板凳各有多少条?”我那时已是初中生,见这个题可以用学过的二元一次方程组来解,是一个很简单的题,就一口应承下来,说:“不难,我可以很快算出来!”就开始用树枝在地上列方程。想不到我的方程还没列完,更不要说解题,霉夫子已经报出答案了:“木马三十二条,板凳一条。”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那么快,并且那么准确,和我用方程组算出来的答案一样。还有其它的答案吗?没有了。问霉夫子是如何算出来的,他说:“你想啊,木马三条腿,三十二只木马就是九十六条腿,一个板凳四条腿刚好凑够一百条腿,刚好是‘木马板凳三十三’。”

出题人又抛出了另一道题:“鸡兔四十九,一百条腿地上走。问鸡兔各多少只?”由于和前一道题相仿,是一个类型,连我都没有再列方程式,而是按霉夫子刚才的思维方式直接算出了答案。不过第一个报出答案的仍然是霉夫子。

有人又出了一个现在看来叫做“脑筋急转弯”的题,说是:“两个父子俩,打了三只兔子,分整不分零,问如何分?”当大家都在思考的时候,又是霉夫子先想到了答案,他说:“他们是爷爷、父亲和儿子。爷爷和父亲是父子俩,父亲和儿子是父子俩,实际上是三个人,每人分一只兔子。”

人们无语,只是感叹:“哪个喊你个龟儿子生在地主家里,没有读成书哦!要不然你个龟儿子还不知道怎么个不得了。”

这聪明并没有给霉夫子带来多少好处,而麻烦倒是不少。那时的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是相当高的,他们早就对霉夫子有了提防。“那个小兔崽子精滑得很,要随时防着他搞破坏。”这是当时的干部和革命群众心里随时敲着的警钟。

霉夫子虽然不是打击对象,却比打击对象更具有危险性。那时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而霉夫子是地主培养出来的可怕的苗子,能不随时随地对他警惕着吗?

于是,霉夫子的行为就处处受到制约了。干活积极一点,人家说:“你想比贫下中农还能干,想评先进啊?”干得慢了一点,人家说:“阶级敌人教的子女就是偷奸耍滑。”出工早了一点,人家说:“你想把我们贫下中农拖垮啊?”出工晚了一点,人家说:“你以为你还是大爷啊?要走在我们后面督阵啊?”生产队里出了任何事情,比如粮食被偷、禾苗被损坏、粮食产量低了、田地遭了洪水、甚至哪家夫妻不和、或两家人因事吵架了,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不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因为毛主[xi]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第一个怀疑对象首先是霉夫子。

霉夫子很孝敬父母,父母要干的活儿,霉夫子总想为他们代劳。但是革命群众是不允许的。因为霉夫子的父母都是地主分子,是打击对象,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如果乱说乱动,立刻予以制裁。而霉夫子是可以教育好的对象,不是打击对象。需要霉夫子一类人做到的,是和“反动”的父母划清界限,如不划清界限,就会被划入被打击之列。可是,就霉夫子们而言,那毕竟是自己的父母,怎么能够说划清就划清了呢?

生产队里分东分西,分粮食、分柴草,霉夫子和哥哥妹妹从不让父母亲自动手往家里拿。他们生怕累着了年迈的父母。这让那些觉悟高的革命群众很看不顺眼:“看,狗地主的孝子贤孙,就是和地主家庭划不清界限。”

生产队每月一次的对地主富农的评查大会,往往是在夜里召开。会上对地主富农分子们本月来的行为举动、投工投肥情况、走亲访友情况(一般是不允许走亲访友的)、思想改造情况等进行评查。先由打击对象本人自己交代,然后由群众检举揭发,最后由革命干部群众按一二三类评定等次。被评成三类的说明最坏,就要专门留下来挨批斗。

我们生产队的地主富农多,一共八个。因此,这评查大会就是我们队的一个盛典。而霉夫子的父亲永远是大家公认的最坏的一个地主,不挨批斗甚至挨打的时候是很少的。这会没有地富子女参加的份,又往往开到深夜。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等到评查会结束,霉夫子和他的哥哥妹妹早在会场外面点燃了火把,来接他们的父母回家。这本来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却仍然让那些革命群众看在眼里,恨在心上:这不正说明阶级敌人一天不死,就一天不能松懈革命的斗志吗?

按说,在这样的制约之下,随时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并且全都是一双双敌对的眼睛,霉夫子这类人还怎么活啊?你不可能喝农药自杀,你也不可能上吊、投河、跳堰、割腕、自焚等等,因为你那叫畏罪自杀,你那叫自绝于人民,你那是和无产阶级专政拼死对抗。你死了不要紧,你的家人就会被追查到底,你的死因会幻化成无穷无尽的悬念,会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你给家人造成的罪过就大了去了,你家的活着的人,不,也许你家死人的祖坟都从此得不到安宁。

你更不可能拿着一把刀,去杀掉你的仇人;你不可能抱着一个炸药包,去炸掉那些令你伤心的对象,去报仇,去干掉欺负过你的人。一切皆没有可能。当你还刚刚产生这些念头没来得及形成行动计划的时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也许就稳准狠地砸到你的头上了,绝对不会给你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和机会。

在这样的制约之下,大多数地富子女无可奈何地变成了缩头乌龟,只有规规矩矩守法的份。然而,只有霉夫子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样萎靡不振,打不起一点精神,他仍然活得那么阳光。

霉夫子仍然大胆地和生产队里的年轻人接近。凡是有一点文化的年轻人,特别是读过高中的年轻人,一般不会把霉夫子不当人看;相反他们倒是非常喜欢霉夫子的聪明。虽然表面上不敢和霉夫子交朋结友、称兄道弟,可实际上,他们早把霉夫子当朋友看待了。有一年的端午节,我突发奇想,提出一个倡议:全作业组的年轻人,有一个算一个,中午回家过了节后,下午把中午吃的最好的东西带到工地上来,大家一起分享。果然,大家都很听话。除了两个单身的中年人,中午回家煮了点稀饭,就着咸菜填饱了肚皮,就算过节了,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带来的,其他人不仅是年轻人,上了年纪的一些组员们都带来了东西。我当时是作业组长,很高兴,也很感动,感动的是我想不到我还这样有号召力。我首先把我带来的用四季豆作馅的包子一一分给大家(我们这里过端午节的习俗是吃包子、喝雄黄酒)。那年月,端午节能吃上一顿包子,也就算很不错了。其实大家带来的大多和我一样,味道也大同小异,只不过互相分享以后,就觉得有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享受,特别是那两个单身汉,更是格外高兴。

霉夫子带来的包子和别人的有些不一样。别人的包子都是素馅的,霉夫子的包子馅是在菜中夹了些肉。那年月,到哪里去找来的肉啊?大家吃着感觉特别香,因此印象也就特别深。人们问霉夫子哪来的肉,霉夫子说是把偷偷养在家里的一只兔子杀了做了馅。并告诫伙伴们,千万不能说出去,万一走漏了消息,一条“腐蚀贫下中农”的罪状又将铁证如山地扣在他的头上,他的爸爸妈妈又该被批斗得死去活来了。

霉夫子个头虽矮,却力大无穷,这也许是修建“大寨田”那些年抬石头抬出来的吧。有一次,由四个壮劳力抬到生产队晒场里的两大萝篼水谷子摆在一起,过了称,是二百九十七斤。那时已是中午,大家都将上午打的谷子运到了晒场上来,然后准备回家去吃午饭。霉夫子忽然说:“你们信不信,我把这担谷子能挑起来!”大家都很吃惊,都想看看霉夫子究竟吹牛没有。霉夫子挑了一根全生产队最结实的扁担,凝神静气,一使劲,果然将一担谷子挑了起来,并且缓缓地绕场一周。放下担子,大家竟然一起鼓起掌来。接着,年轻人们一拥而上,都想试试自己的力量。结果,仅有另外一名青年能够挑起来,谨慎地走上两三步,然后放下;另有三人能将担子挑起来,却憋足了气也不敢移动半步;我当然也参加了试挑的行列,却憋红了脸无论如何也挑不起来。要知道,我也是每天挑着二百多斤的水谷子担子飞跑飞跑的,可就是挑不起这一担来。如果非要拼命硬撑起来,弄不好闪了腰,落下个终身残废是眨眼间的事。

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人都外出打工,挣到了大钱。一字不识的霉夫子,开始是不敢出门的,但看到人家挣到的大把大把的票子,也眼馋心热。终于,和他那倒霉的父母一起解除了“紧箍咒”的霉夫子跟着在外地搞建筑的亲戚朋友出门了。

霉夫子能干什么呢?凭着他的一身力气,他选择了挑砖上楼的苦力活。开始几年,霉夫子还真的挣到钱了。因为他舍得干,挑的建筑材料总比人家多。可是,不几年工夫,所有的建筑工地都配置上了诸如各种吊车、卷扬机、搅拌机等机械设备,繁重的体力活都由机器代替了,霉夫子力气大的优势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再也挣不了以前那么多钱了,他挣的钱再也不比别人多了,最要紧的是他在很多地方已经失去了用武之地。

霉夫子也曾经试图掌握那些机器的操作,可是,看似简单的操作,那些机器却怎么也不听霉夫子的使唤。工地负责人怕出现安全事故,赶紧把他换了下来。就像祥林嫂祭祀时要去摸祭品一样,被喝令“你放下吧!”终于,霉夫子在最热闹的时候却无事可做了。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进了现代城市的霉夫子要时时处处跟在熟人后面才可以出门,否则,在街上屎尿急了连个厕所都找不到,或是怕走远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霉夫子想,这都是由于自己没有文化造成的,怨得了谁呢?还不如回去种植自己那一亩三分责任田稳当。

于是霉夫子就再也没有出去打工,也没有因为打工而挣到多少大钱。

2014/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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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精华: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没文化真可怕,这是生活中的人们常说的一句话,
现在的社会,如今的时代,需要知识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同时,
许多时候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组合,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普通人,正常百姓,不用有多少大钱,
平安是福!

文章评论共[5]个
文清-评论

给朋友拜个晚年,祝朋友马年行好运,马到成功!at:2014年02月06日 下午3:47

郑佳仪-评论

问好朋友,欣赏大作,新年好at:2014年02月06日 下午4:44

月下的清辉-评论

平安是福,好运新春。晚上好。at:2014年02月06日 晚上7:22

少年狂我-评论

谢谢老师们的鼓励和关注.at:2014年02月06日 晚上9:59

语蒙蒙-评论

来欣赏佳作!(:012)at:2014年02月06日 晚上1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