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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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里昏暗的灯光忽明忽暗，贺荣光听到外面士兵的帐营里掷骰子，耍押宝的喧哗声又一次响起，他铁青的脸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猛的站起身来，掀开帐篷的门帘，刚欲张口怒喝，忽然暗夜里的空气中一股香烛的气息隐约扑鼻而来，他的脑海里电光火石的一亮，突如其来的恍然大悟迫使他斗然停下跨出的脚步。

他悲愤的长叹了一口气。一直沉浸在带兵出门时的耀武扬威中的他，似乎从出兵到现在才第一次想起自己是在一支什么样的队伍里。他虽然身为国家军人，却只能通过人情关系的打动，在长官的勉强同意下为国尽忠职守，已是一个军人凄惨难言的痛苦了，但是这还不算什么。更有甚者的是，一个毅然投军从戎，誓将一腔铁血挥洒沙场，不惜马革裹尸还的忠勇汉子竟然为了有一个驰骋疆场的机会，屈身于新五军这样的部队里，这就真是让人悲愤难言、啼笑皆非了。

当趟将孙殿英不顾天怒人怨的用炸药，轰隆炸开了千古风流一帝乾隆皇帝和慈禧皇太后的陵墓后，这个曾经流落街头乞讨度日，并且因感染天花，脸上留下许多大斑点的怪胎，就一夜间名扬天下，令中外有识之士震惊侧目！无数的目光和疑问里，孙大麻和他借以转战南北，扰民乱国的军队又是什么样的呢？

前文我们说过一个叫上仙庙道会的，要了解孙殿英军教合一的新五军，我们就得先从这里讲起：上仙庙道会是一个豫西极为盛行的会道门。这庙道是前清一个无聊方士刘廷芳创建的，传到民国的这个时候，掌门人是张明远大法师。

这个上仙庙道会是个什么组织呢？实际就是法**之类的东西，只不过他们不宣称自己肚里有个小轮子在转，而是讲转世付体的妖异怪诞。创始人刘廷芳有一次装疯，声言姜太公附体，委托他“治国法，灭贪官，定乾坤”，就此成立了这个上仙庙道。后来刘廷芳被清兵点了天灯，但庙道会却在豫西这个偏远山区生根发芽。张明远学了刘廷芳的八卦九宫五行之术，在洛阳摆香案，收信徒，渐渐影响了全豫西。他们公开宣扬的庙道的谛言读来恍如天书纶音，让人如入云雾之中，一旦说白了又非常荒谬而好笑：“上上姜尚转卯金/技授无蔽踵徽音/才育八八原有定/弓长苗裔白何心”。——第一句是说祖师爷刘廷芳为姜太公转世；第二句讲刘把真法传给了张明远（张明远号无蔽）；第三句说庙道收弟子按八卦安排为八八六十四个人；第四句就是大白话了，白是白奶奶，何是何奶奶，是张明远的两个老婆。就是这几句神神怪怪、不雅不俗的梦人呓语，一时妖言惑众的迷倒多少芸芸众生！

张明远的大徒弟为李老喜，后来继承张明远衣钵成了豫西庙道的领袖。这个堂堂国军军长的孙殿英的师傅就是李老喜，李老喜还有了徒弟朱金刚，朱金刚另辟隙径，在豫中创建新庙，后来也是显赫一时。孙大麻子既是老庙道的弟子，有是新庙道的同门师兄，可见他的辈分和地位有多么高了。

孙大麻子的师兄朱金刚在伊川办新会，自称豫东派，与原来的庙道并立，也是大行其道，势力远抵临汝、登封，甚至传到了湖北，有二十多个系数百分庙，道徒近万人。朱金刚专以请神看病为长，这与李宏志的强身健体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治病当然要收费，入道也要收费——成采费二元，庙引费一元，逢了祖师爷、师傅的生日，道徒还要送礼。这样一来，这庙道的顶级人物不个个都成了大富翁，只是当时的民国政府自己已经水深火热，既无暇也无心顾及这类乱世怪胎，这若干的教主、长老就无须惊惶惶地远渡重洋，去到世界的另一端为他国普渡众生了。

孙大麻子不象朱金刚那般，去做请神跳大仙的事情。也许是中国博大精深的造反文化，使得粗野如孙大麻子这般的草寇之流，也能耳濡目染的、非常聪明而无师自通的开始借庙道的影响，来扩张自己日后飞扬跋扈的势力。孙大麻子慷慨解囊，为庙道祖师爷修了上仙房，供道徒祭拜，引得道徒无限恭敬和信任。无论新庙道还是旧庙道，都把孙大麻子当个宝贝。

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孙殿英离开毅军到豫西拉杆子的时候，庙道鼓吹孙大麻子是神仙下凡，为真龙天子之命，引得四面八方道徒或捐资相助，或拖枪来投，人马几乎在瞬间翻了几番，搞的镇嵩军不得不对这孙大麻子刮目相看。

当时的已经从四处掳掠的刀客修成正果，称为政府中一员执掌一方军政实力的老趟将憨玉琨，见到孺子可教，就将其招安，给个营长让他做，孙大麻子一听就不乐意，这个上仙庙道会里风云一时的大师兄就像被玉皇大帝封了个避马瘟的孙猴子一样嫌这官位看不起人，于是得了军装武器就跑回山里；吴佩孚大帅来到河南，再将其招安，给他做团长，还嫌小，得了军装武器又跑回山里。

等到吴大帅兵败，镇嵩军重回豫西，孙殿英再不想让别人封自己什么官了，自己给自己的队伍取了名字叫河南独立旅，自己做了旅长，带着一帮道徒手下南下淮西，沿豫皖交界东去，一路上打家劫舍，竟然膨胀到数千人。后来打下亳州，抢了自己老上级姜桂题的老宅。绑了毅军老管带姜桂欣，再北上鲁东投了张宗昌。这旅长太小，张宗昌就让他做了师长。

孙大麻子以退为进、亦官亦匪的到处占便宜，最后一路的青云直上由营长、再团长、旅长、师长，乃至后来做了军长、方面军司令，真让人匪夷所思。

这孙大麻子治军还是豫西趟将那一套，他的部队里没人称他是什么孙团长、孙师长。下至马夫火头，上至参谋军师，见了他都是叫他孙大麻子，麻哥。你要是叫他魁元兄，或是孙师长，那你这人肯定不是孙大麻子的自己人，他也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看。孙大麻子的部队风纪败坏人所共知，官兵聚赌，抽大烟，这都是豫西趟将的传统，孙大麻子不但不禁止，反而身先力行，遇到赌局一般都要一试身手。抽大烟不是什么稀罕事，孙大麻子自己就抽，在汤阴被解放军活捉了后，他也没停，到死还抱着大烟枪。孙大麻子专门养一帮大烟鬼，平日里老海、红丸、陕土供着，遇到战事激烈，需要敢死队了，给这些人每人一个大烟泡，含在嘴里嗷地一声就放了出去，还真不要命。不过能否持久就要打个折扣了，要是战事一胶着，这大烟劲道一去，可是大大的不妙。孙大麻子如此治军，与在豫西做趟将啸聚山林无甚区别，以致在豫西趟的不如意的杆子，失意的老架杆，还有那些有怀旧情节的改良趟将军官纷纷投入孙大麻子的怀抱。

孙大麻子也有不同趟将的东西，这东西在所有国军将领中恐怕也是独一份，那就是庙道盛行。要在孙麻子手下做军官，必先入庙道。孙殿英也在军中设坛收徒，将庙道那四句谛言用朱砂写在黄表纸上，让弟子白天黑夜背的滚瓜烂熟。不过心血来潮而又注重现实的孙大麻子把第四句改了，改成了“无限前程白何心”，那意思就是说只要跟着我孙大麻子，前程大大的“无限”。为了这无限前程，孙大麻子每逢大打的时候，就扶鸾降旨，跳大神，鼓励军中士气，致使军中迷信色彩浓厚。

孙大麻子后来被封为青海屯垦使，带了部下去西北抢地盘，不知道是那个师爷出了个馊主意，要部队官兵把原来佩带在左胸的标记符改缀在军帽上当帽徽使，这下部队识别倒是很清楚，别人的部队都是帽徽，自己人帽子上是块白布，离多远都能认清楚。可后来孙殿英的41军非但没抢到西北这地盘，还被打的稀里哗啦，军中一帮庙道道徒就说这能不败吗？他娘的把符号缀在头上，不是说四十一军到头了吗？不垮才怪。

后来孙殿英再拉队伍，七手八脚建立了新五军，整个抗战时期这新五军再不带军帽，全部戴毡帽。列位可以试图着在自己的脑海里想象一下：在奔赴战场的大道烟尘里，一支肩荷着闪闪锃亮的现代化美式装备，头戴毡帽，身穿一色国军制服的国军正规部队，正一路的手执一道黄符，念经诵神的穿山临水而去，哪是一种什么样的蔚为大观？

2

一时间心乱如麻的贺荣光，感到自己在设计整个战术战略时，没有特意的留意到这一支部队的流长渊源，这将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的队伍现在正停在鲁山和汝山之间，鲁山是巨娃的地盘，再往前走的汝山是二旦的山寨。贺荣光原本设计的是带部队直奔汝山，同时调集当地的民团，以正规军为主力破寨杀敌，拿下最为凶悍的二旦之后，乘胜挟风雷之余威，一路横扫回来，宰巨娃、擒有庆、缚龙章、灭天纵，在大壮军威与声威之际，再请调援兵，汇集附近所有的民团大队，一鼓作气的拿下“老刀把子”的城寨，以期达到一战全歼洛宁一带的刀客，肃清地面的目的。而现在目睹现状的醒悟，看来自己是踌躇满志的过于乐观了！

贺荣光又怒又恼的在帐篷里来回踱步，整个作战计划必须立刻作出临时调整，必须在这一字长蛇阵中的刀客杆子里找出一个薄弱的环节，然后一鼓歼之。这种急于取胜、速战速决的态势，目的在于一战扬威，鼓舞士气和斗志，并借此整肃军纪，扭转现在这种无心为战的散漫作风和求神拜佛的保命心理。在心里将几股势力的实力、队伍状。再次反复掂量，细细筛过一遍之后，沉吟良久的贺荣光，决定兵出奇计，连夜杀个回马枪，先将身后地势和实力相对较弱的巨娃一股歼灭干净。他招来执勤军官，下令部队连夜集合。

在一片的咒骂声、抱怨声里，队伍散散乱乱的集合在一起，贺荣光对所有的声音故作充耳不闻。他先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强打精神的喝令道：“兄弟们！刀客杆子们目无政府，一向占山为万，扰乱一方的治安，豫西地面自古以来匪患连连、治政不严，屡次剿匪都是徒劳无功，倒让别的兄弟部队笑话咱们的弟兄尽是吃干饭的，我也是一个铁打的汉子，听多了这样的话，我都没有脸面再吃一口国家的粮饷！今个儿我带领大家出征讨伐，就是想让所有的人看看，谁才是这豫西地面上的好汉爷们！”

贺荣光的话铿锵有力，自有一股鼓动的豪气，队伍里的抱怨的低语平息了下来，旷野一下子静寂无声。只听得贺荣光大声地接着说：：“刀客们平时仗着人多势众，呼啸来去的好不张扬！其实，弟兄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充其量也就是声音大些，人多些，他们衣衫不整，营养不良，手中用的多数还是大刀、长矛、土枪、火铳之类的土家伙，这样的队伍还会有战斗力？我们久经训练，吃的是国家的粮饷，清一色的钢枪、小炮，我就不信杀鸡用牛刀还收拾不了这些不堪一击的流寇！”

话说到这里，在摇曳的火把下，贺荣光从那些闪亮的眼睛里看出自己的话切实地说到了众人的心里，他不再废话罗嗦，决定再加一把火直奔主题而去：“弟兄们！我知道大家当兵吃粮，生活很是清苦，谁的手中也没有几个叮当作响的光洋使唤！所以，这次出门剿匪，破寨之时，我在此预先宣布：任有弟兄们各取所需，大索三个时辰！”

众人闻言，瞌睡与疲倦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兴奋得嗷嗷直叫！在此起彼伏的嘈杂声里，贺荣光提声喊道：“为了尽早完成剿匪任务，为了各位兄弟尽快横财就手，现在我命令：全体官兵今夜整队出发，折身直奔鲁山巨娃的山寨，给以为我们已经远去的刀客杆子来个措不及防的回马枪，力争拂晓之前拿下山寨，我在寨中大鱼大肉的给兄弟们庆功！”

军令一下，虎啸狼嗥声四起，这一群白天行军还死气沉沉的丘八大哥，犹如刚刚抽完烟枪，抖擞着精神，动作飞快麻利的收好行装，半炷香的工夫之后，军队已经士气昂扬地走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用最快的速度狠狠扑向夜幕深处的鲁山。

（待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