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假如一个人注定要与他的恋人有三年,并且只有三年的缘分,不知道他会选择在什么时候度过这三年美好的时光?是山花浪漫的青年,是春风得意的中年,还是知天命不逾矩平静度日的老年?
本文中的主人翁章河上亦称章和尚就遇到这样的难题,他选择的是风烛残年的老年,这就造成了他人生诸多浪漫、精彩,还有寂寞和无奈。
章河上或曰章和尚的名字很有些来头,还是从这儿入笔吧。
章和尚出生时并不叫这个名字,和农村大多数刚出生的小孩一样,他按照家族辈分有一个大名字,同时还有一个“大宝”“小宝”之类的乳名。但这入家谱的大名和日常生活中的小名字早已被人们遗忘了,连他的父母亲都记不清了,可见当时取名是多么的随意,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和尚名号来自于荀大先生为他招魂,当时荀大先生说:“这孩子不入道不入佛便不能活下去,我给他取个法号吧。”估计当时荀大先生取的是“澄明”“觉空”之类的,但这深奥的法名家人是记不住的,只知道“和尚”能保住命,于是直呼为“和尚”了。
据和尚母亲回忆,荀大先生来招魂是他4岁那年的事情,待他8岁正式入学时,班主任陈老师认为和尚的名字有阶级斗争的嫌疑,因为当时除了马列主义之外,别的教派是不入流的,是批判的对象,又由于这位陈老师颇有些古典文化功底,年轻时对河上公注释的《老子》和《周易》爱不释手,于是大笔一挥,改为“章河上”。这名字改得有学问,书面上写起来雅观有诗意,读起来又保持原貌,不像一般人改名字后,自己和别人都觉得别扭。由此可见,传统文化是多么的博大精深!
荀大先生为章和尚招完魂,和他爷爷喝酒时不无遗憾的说:“这孩子眉清目朗骨骼清奇,本来是一块可造之材,只可惜有三年私情的恩怨,恐怕折磨一生,铸成终生遗恨。”
“那么大先生能不能为他破破法,解掉呢?”爷爷敬了一杯酒。
“破法消灾那是骗人钱财的不良之辈干的事。如果能破法解了,那还是命运吗?何况这孩子的这段孽缘来自于前生前世,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为!”荀大先生喝完酒,挥挥道袍扬长而去。
章爷爷当时把这段话记在心里,一直到章和尚12岁那年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胖和尚要度他出家,才和家人说,从此家里人知道他今生有个三年之约的事情。
那么荀大先生为什么要为他招魂呢?事情还得从他出生时说起。 他出生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落草后并没有如一般婴儿那样满腔的怨恨而大哭一声;也没用如有些踌躇满志高情商的天才那样送给接生者一个微笑,而是不哭不笑,悄没声的来了。后来家人渐渐发现,无论是饥了寒了,还是撒尿屙屎都一声不吭。莫非这孩子是个呆子痴子?父母亲惴惴不安。好在他身体还是康健的,个头也见长。那时家里大人白天要到生产队上工,晚上回来后又累的不行,难得家里有个不哭不闹懂规矩体贴人的孩子,也就没怎么上心。
几年后的一天,一位来讨水吃的阴阳先生对着这孩子愣了半天,告诉他父亲:“这娃人虽在这里,但魂一直没归宫。赶紧叫人把他魂找回来,再拖下去,只怕到时想回来也认不得家了。”
一句话说得章爸三魂丢了两魂,于是请阴阳先生为他招魂。那阴阳先生说:“我没这个法力,如果打草惊神只怕他永远不得回来,还是请荀大先生吧。”
荀大先生是薄暮时分来的,夕阳的最后一抹阳光正照在窗台上。荀大先生用木鱼锤敲击一个舀水的葫芦瓢,葫芦瓢里放着一道纸符,他闭上眼念动咒语。不一会一只血红的蜘蛛从窗台上爬了进来,径直爬到了章和尚身上,一眨眼就不见了。
“好了,回来了。”荀大先生收起了法器。
“哇”,章和尚平生大哭了一声。或许是哭声来的太迟,憋得太久,故而特别的响亮,不但屋里的父母亲听到了,连在放学路上的姐姐也听到了---这是她事后多少年告诉他的。
但就一声,而且还短促,之后便呼呼大睡。
从此,他便如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孩子一样,会哭会闹会说话了。顺便说一下,章和尚到4岁才会说话,后来一直是他儿时伙伴嘲笑的话柄,也是他童年心中隐隐作痛的一块伤疤。
对于他魂魄归身,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家人是满意的,高兴的,但他自己却是另一番见解。直到将要花甲之年,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自那以后他的世界从丰富多彩一下子进入了单调干巴巴的境地,有时他搜遍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远不如刚出生的那几年精彩和丰满。然而,他关于婴儿的记忆,又是那么的零散,不及原来的万分之一。他依稀记得,在他魂魄归体的那个晚上,一个老婆婆用扫帚在他记忆的天空上一片一片的打扫,许多精彩的画面纷纷抹去,留下的记忆只是边远地方的星星点点,就像晨曦里的星辰;可就是这一颗半粒的记忆,远远超过几十年的记忆总和。他时常陶醉在当初那几年的精彩画面之中。
那么他的婴儿的记忆又是什么内容呢?这与本文主人翁的三年之约又有什么关系呢?
严格的讲,说是婴儿时期的记忆并不准确,因为他出生之前那段记忆始终和刚出生那几年连为一体,他一生记忆的真正分水岭是他在床上的大哭一声,在这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第二节
不知道是那年那月,一条山间的小溪边走着一个神清气朗仙风道骨的和尚。突然,小溪里从上游涌来洪水,是那样的突如其来,是那样的汹涌迅即。
“不好!”这出家人大叫一声。前面小溪边一位穿白褂子蓝裤子的少妇正在洗着什么。他大喊着向那女人跑去。可是已经迟了,那少妇被洪水卷走了。他快步沿着小溪向下游寻找。
一会,他看见那妇人拽住岸边的一株桑树的枯枝,在水中挣扎。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纵身一跳,跃进水里抓住那妇人的手。就在他们打算奋力向岸边划行时,那枯桑枝断了,他们被水冲到了下游,再后来到了一条宽阔的河里。
忽然,他们从河面冉冉飞起,再低头一看,河里漂着两具尸体,一个是穿白褂子蓝裤子的少妇,一个是穿褐色袈裟的和尚,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完了,”他和那妇人互相看了一眼:“我们死了!”
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两个人落到一个大宫殿门前,有人把他们引了进去。靠墙处是一个高高的大大的柜台,柜台后的桌子边坐着两个老先生。一个是满脸横肉目带凶光;一个是留着一缕胡须,面貌清瘦,态度和蔼。
“多事的和尚,这女人寿期未到,本来只是一场惊吓而已,如今却让你帮倒忙,送了性命!”那凶巴巴的老者对和尚喝道。
“他也是好心,怨不得他,怪我命该如此。”少妇说着,挣脱了和尚的手。
和尚这时才发觉,自己还攥着那个女人的手腕,有点不好意思。
“既然无怨,那么就有恩了,这样吧,下辈子给你们两人三年的床第之缘。”说完,那清瘦老者捻着短须,提起笔在黄本上写着什么。
出了大殿门,月光如水。他们穿过城镇,又飘过了一大片田野,后来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落下。从窗户望去,一位产妇正在床上撕心裂肺的挣扎,一个老婆婆手忙脚乱又不知所措。一位年轻男子在门口对里面张望,满脸焦急的神情。
“你去吧,记住我们的三年之约。”少妇对和尚说,又扬起左手腕:“记住我这里有你留下的紫斑。”
那和尚感到一股力量要把他吸引到房间里,但他定定神,对那少妇说:“是我把你带来的,还是先办你的事,我一会再回来。”
那少妇并不反对,两个人又走过几个村庄和田园,到了一个三间瓦屋的院落。
到了门口,那少妇像一阵清风一样飘进了屋里。一会传来一个女婴的啼哭声,还有人们说话声。
和尚不好意思向屋里看,只是在院里转悠。这院子不大,但很整洁,周围用荆条围住,门前有一块菜地,菜地前是一方水塘,水塘边有一颗高高的鸡冠花,屋后是一片小竹林。
太阳出来了,有点刺眼。和尚打算去他投胎的地方,可光线太强,仿佛要把他烤化,于是他急急忙忙跑到竹林里,悬在一片竹叶的背面。竹叶尖挂着一滴露珠,他喝了一口,十分甘甜。
整整躲了一天。夜幕降临,月亮升起了,竹园里竹影婆娑,真是好一处清幽之地!
他决定在离开前再去看看那女婴一眼。他倚着窗户,看到一个小女孩躺在竹制的摇篮里,嘴角挂着甜甜的酒窝,是那么的漂亮。屋里有几个人来往,其中一个小男孩围着那女孩喊:“小妹!小妹!”
和尚知道昨夜来投胎的少妇今后便是“小妹”了。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很想抚摸一下小妹的酒窝再离开,于是从窗户往里钻。别看窗棂稀稀疏疏,可是他怎么也进不去,就像以前看到苍蝇撞击玻璃一样。他明白了,这便是所谓的阴阳两隔。恰好这时有一只蚂蚁在窗台上爬,他落到蚂蚁身上,跟着蚂蚁进去了。
“最好能爬到摇篮边。”他这么想着,那蚂蚁还真的向摇篮爬去,好一会到了。他静静的看着小妹熟睡的脸蛋,那两个小酒窝,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想看看她的左手臂有没有紫斑,可惜她的手背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直到天快亮了,他对蚂蚁说:“我们出去吧。”那蚂蚁真的又爬出窗外。
在竹林里,他又蛰伏了一天。到了夜晚来临,他又骑着一个蚂蚁到了摇篮边。
这几天经历的太多事情,而且每一件都令他好奇,都值得研究,这和尚本来就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
灵魂原来是可以这样离开和进入*体的;
投胎原来就是这回事;
昨天还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一转眼便是嗷嗷待哺的婴儿,自然的造化真是神奇;
更神奇的是蚂蚁还能听懂人的话,不,简直是人的想法;
他决定认真观察研究这些现象,于是把自己回去投胎这件正事忘记了。
小妹还认得我吗?这是他急需要了解的问题。
一个晚上,他在小妹耳边喊道:“小妹!小妹!”可小妹只是发出轻微的鼾声,并不理睬他。这叫他很是失落。
一个白天里,闲的没事。竹林里飞来一只鲜艳的蝴蝶。他心中暗想,要是这蝴蝶能带我进去多好呀!这个想法刚滋生,那蝴蝶真的飞到他身边。他挂在蝴蝶的翼下,飞出了竹林,飞进了窗户,飞到小妹的摇篮前。
小妹的母亲,一个一头披肩长发的少妇,立即挥舞着手绢赶了过来。那手绢有一次差点把蝴蝶击中,吓得他连忙喊:“蝴蝶,快飞出去!”他们从窗户仓惶逃了出来。回到竹林他还心有余悸,从此他明白了,做花枝招展的蝴蝶远远比默默无闻的蚂蚁要危险。
小妹一天天在长大,先是会坐立,接着长牙,两颗,四颗,更多,后来扶着墙在走,又没多少天就能蹒跚着单个儿在院子里跑了。可惜小妹很少到屋面的竹园里,大多数是在前面院子里,后面还跟着她的家人。
小妹从摇篮到大床上睡觉,后来又在墙角的一个小床上单独睡。 他每天晚上都会到她的床头上看她睡觉。
一个傍晚,他正在津津有味的远远的看小妹崽用一根树枝拨弄毛毛虫,忽然感到一阵剧烈头痛,空中传来阵阵咒语声,像《大悲咒》。于是他飘飘忽忽的飞上了天,在阵阵梵音中到了他原先投胎的屋外。 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拖着他往屋里飞,虽然门窗洞开,但还是进不去,头撞在门楣上好几次,老疼老疼的。当飞到窗口时,他想起来了,如果变成蚂蚁或蜘蛛之类的小动物不就是能进去了吗?一会他还真的变成了一个蜘蛛,从窗棂间爬了进来,又跟着那股无形的力量爬到了床上的小孩身上,然后是合二为一。
当他明白时,发现那个小孩又小又丑,不像自己那么风神俊秀,又想到临走时竟然没和小妹打个招呼,道个别,不觉悲从中来,“哇”的哭了出来。
章和尚在童年时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甚至还有点顽劣:比如上树掏鸟窝,手伸进去却抓到一条蛇,吓得他摔到地上,差点折了腓骨,做了几天瘸子;比如和几个小伙伴拿着木棍追打人家的狗,被狗主人告状告到了学校,被班主任罚面壁两节课;等等诸如此类。直到五年级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对章和尚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让他的家人和亲戚邻居对他刮目相看。
那年初夏,就是他们村口棉花田里的棉花刚刚吐了几片嫩叶的时候,一个胖和尚坐在棉花田田埂上。刚开始,人们以为他是来化缘的,有的送去米饭,有的送去角票。米饭只是吃一点点,角票是一张不要。人们便问他来做什么的,他说在等一个人,一个有缘之人。出于好奇,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和尚只是微闭双目,口中低声念叨什么。
章和尚放学了,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蛇的蜕皮摇摇晃晃地走来。
“阿弥陀佛!”那和尚轻启双目:“这有缘人来也!”
等到章和尚从人缝里钻到和尚面前,胖和尚一把抓住他的手:“别在尘世混了,跟我走吧!”吓得章和尚急忙缩回手,呆呆的望着。
章和尚的父母亲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便把和尚请到了家里。那和尚说:“把这孩子舍给我吧,免得他在尘世间耽误了一生好时光。那三年之约会折磨他一辈子的。”
章和尚的爷爷这时候想起荀大先生以前也说过三年之约,便追根刨底问那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疯疯癫癫的胖和尚只是念佛号,并不回答,被问急了,便说:“天机不可泄露。”
这件事之后,章和尚变得文静了,常常沉默寡欲,尤其是那三年之约的提示,让他想起了那遥远的飘渺的梦境,想到了那个小溪边的少妇还有那个叫小妹的婴孩。有时他想这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某种的心理暗示呢?
小学毕业时,他的考试成绩出奇的好,让全校老师和同学,包括他自己都很吃惊,由此他上了乡重点中学,而不是他们村的戴帽子初中。
初中开学后,有一段学农的社会实践课,类似于后来的军训。一天下午,学校组织他们到附近一个生产队为棉花打空枝。当路过一个荆条围住的院落时,他指着这户人家说:“这地方我来过,荆条那边是菜地,菜地前面是水塘,水塘边有鸡冠花,西边是竹园,竹园前面是好多椿树----”
他的描述还没结束,几个男同学仰着脖子哈哈大笑,是那种幸灾乐祸的笑,几个女生也捂着嘴,但其中一位女生双眼圆睁怒视他,三分惊讶七分生气。他看着同学们的表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位叫香瓜的矮个子男生大笑道:“这么熟悉,这是你丈母娘家吧?”别的男同学跟着起哄:“到丈母娘家也不进去喝碗糖开水?”说完大多跑开了。
这时他发现原先怒视他的那个女同学伏在篱笆上呜呜的哭,有两个女同学扶着她的后背在劝她。
这位哭着的女同学叫上官小妹,这是她的家。
见闯了祸,章和尚好不尴尬,也撒腿跑开了,追上别的男同学。
从此章河上和上官小妹的名字被同学们捆绑在一起,逢年过节还有调皮的男同学问:“过节了,到丈母娘家送些什么礼?”
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和女生对于这方面的话题有着独特的解读,是那样超乎寻常的敏感。上官小妹这个字眼对章河上实在是太敏感了,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都会怦怦心跳,满脸通红,不管是别人无意间还是有意间提到,就连老师上课点名点到她的名字,也是如此。然而,这样的感觉又是甜蜜的,他在回避这个名字的表象下是极力的想听到它。
章河上和上官小妹的名字被捆绑到一块日益被坐实了,因为他们俩的成绩都很优秀,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差不多每次考试的第一名都在他两之间产生,那另一个就是第二名了。
凭着成绩的实力,同学们自然而然的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如果说一开始还出于恶作剧,那么后来便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甚至连老师也这样认为。
一次章河上被语文老师拉差,帮他批改同学们的作文,身后的两个老师悄声议论:“将来如果章河上和上官小妹结婚,他们的孩子一定很聪明。”虽然声音很小,但章河上还是听到了,他心里好甜蜜,好幸福!
上官小妹不仅成绩好,人也极漂亮:乌黑的头发无论是编成辫子还是不经意的挽起盘在脑后,都是那么的生动,有韵味;两个酒窝很深,即使不笑也是挂在嘴角;还有那胸脯渐渐的挺起来了,每次章河上急速的扫上一样,都会产生无边的遐想。
一天放学后,章河上想起了上课时偷看的小说还落在抽屉里,便赶回去拿。进门时,上官小妹正挽起袖子在洒水,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左手腕上的紫斑。他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上官小妹抬头也看见他了,连忙低下头,轻轻的在地上洒着水,脸一直红到耳根。章河上像做贼一样快速的走到座位前,拿起小说向门口跑去,正好与进门的另一位值日的女同学叫小云的撞个满怀。看着他慌慌张张满脸通红的样子,小云笑了,笑的是那样坏,那样意味深长。
这个故事后来被小云传出,被同学们润色一番,在班上不胫而走。章河上和上官小妹并没有去辩解,也没有按一般同学的惯例到老师那里哭鼻子。也许他们知道辩解和哭鼻子是徒劳的,也许他们认为这故事演绎的还不够精彩。
章河上把现实中的上官小妹和梦境里的那个少妇、那个小妹融合在一起,这让他产生更多的梦境,那样的梦境是多么迷人!
两年初中生活在青涩的甜蜜中飞快的结束了。他们双双考到了县重点总学。
第四节
县城中学很大,屋舍俨然,操场宽广,还有一个大大的荷花塘,塘边是一色的垂柳。在荷花塘与操场之间是一片小树林,有榆树、楝树、桂树等好多种树,树林中有几张石桌,每张桌子旁有几张石凳、石椅。人们称这里叫“英语角”。
章河上和上官小妹没分在一个班,他在四楼最东边的一班,她在四楼最西边的四班。
他努力在课余时间寻找她的身影,像打饭时,做课间操时,开全校大会时,还有课后到操场锻炼时。他感到她也在寻找自己。和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男女生一样,他们见面并不说话,但那一个眼神,彼此就能感到对方心中的想法,是那样的甜蜜。
不久他们达成一个默契,差不多下课后到吃晚饭这极短的时间里,她都会去英语角拿着一本书在转悠,而他就会在操场的单杆双杆旁,或沙坑旁。有时正好相反,他在英语角,她在操场或荷花塘边。有时他去了,没在另一个位置见到她,心里就会感到失落;有时他因为有事不能去,也想象着她的失落。
无论是夕阳投来一抹金灿灿的阳光,还是薄暮将小树林轻轻笼罩,他都会对英语角怀着一份温暖。
每个周六回家,他都渴望在回乡镇的班车上遇到她,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无论是周六回家还是周日返校,他们都很少遇到。三年的高中阶段,只有一次乘坐同一辆车回家。那次,她坐在最后一排,他站在车厢中部。他的心好激动,好快乐,不过始终没说一句话。然而,他是满足的,他觉得这份幸福已经巨大了,他都快要承受不了。下了车,他匆匆的愉快的有点羞涩的向家走去。
还有一次,那天要出一期黑板报,周日下午,他比以往提前两个小时到镇上车站,平时他都是磨磨蹭蹭要等到天擦黑才去坐最后一班车返校。当他快到车站时,远远地看到上官小妹在街边快速的走着。她那天穿着铁锈色上装,蓝裤子,白球鞋,身材是那么的优美,步伐是那么的矫健。白球鞋此起彼落,那么的富有韵律和动感。他痴痴地望着她,一直到消失在转弯处。
这三年,他发觉她变了,胸脯渐渐地丰满了,个头也窜高了,还有气质上更有风韵了,有着少女特有的清纯和娇媚,只是酒窝还是那样的深,糯米牙还是那么的洁白。在校园的某一处,他们不期而遇或者期而遇,就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他就能捕捉到她的变与不变。
学校实验楼后面有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个防空洞,据说这山上文革期间有喜欢自杀的教师或学生在那里上过吊。那里他很少去,但有一天早晨他去了,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那时他开始学写诗,他想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把自己幼稚的诗句朗诵朗诵。
太阳从东边投来第一缕阳光,把树叶、竹叶尖的露珠照得熠熠生辉。空气清新凉爽,呼吸一下都有沁人心脾、心境澄明的感觉。他来到了一颗雪松下,掏出诗稿刚要读,这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心头一颤,这是上官小妹的声音。她正在背诵或朗读苏轼的《江城子》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
鬓如霜”
声音并不大,但字正腔圆,极富磁性,穿透力极强。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倾听着每一个字,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希望世界就此永恒。他知道她离自己并不远,应该是在冬青树边。
忽然,声音没了。他看见她一阵小跑到了山脚下。
之后好多个早晨,甚至是天还没亮,他就会去小山上,但一次也没遇到他。
进入高三,学习任务太重了,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
一天晚饭后,他早早的到教室。有一道物理题目下午始终不会做,想利用这段人少的时候安静的思考一下。
他到教室开灯后伏案沉思。灯光下进来了两个人,他头抬也没抬。突然上官小妹的声音传入耳鼓,抬头一看,只见她用粉笔在黑板上边写边大声说道:“上官小妹到此一游!”写完拥着一班的学习委员一个戴眼镜圆脸盘的女同学大笑着出了教室门。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太快了!他愣了半天,赶紧站起身,跑到黑板前,把那一行秀气的粉笔字擦掉。但那行秀美的字还有那银铃般的笑声永远刻录在他的心扉上。
高中毕业,章河上考上了镇江电子大专学校,上官小妹考上了南京医学院。
第五节
四年的大专生活,其实并没有让章河上学到多少专业知识,倒是学校的大图书馆让他阅读了许多中外名著,还有就是让他学会了自信,差不多到了自负的程度,仿佛前面就是一条锦绣前程,胸中充满天下舍我其谁的豪迈气度。他确信自己今生一定会创造出灿烂的人生和不朽的功绩。
毕业后,章河上分到了镇江最大的电子工厂,这是当时全国为数不多的能够生产半导体收音机的厂家之一。厂人事处安排他在办公室工作,他却坚持要到车间去,说要从基层做起。这样他到车间里做起了技术员。
工作不久,就有好心的同事为他介绍对象。他笑了笑,婉言谢绝了。他在潜意识里认为女朋友早就有了,就像箱子里的一条领带,一条丝巾放在那儿一样,需要时拿出来就行。他告诉关心他的人:“年龄还小,谈恋爱不着急。”车间主任隐隐有些担心:看来这小子不想在镇江扎根,早晚要调回南京。
又过了四年,上官小妹也分配了。他听香瓜和小云说,上官小妹分到了南京协和医院。香瓜和小云前几年就结婚了,他们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协和医院在南京很有名,建于清末民初,是南京一个耶稣教会创办的,创建时引进了成套的德国医疗设备,医生也是德国人培训的。
章河上决定到南京去取他的领带或丝巾了。
从传达室问到了上官医生的办公室。她不在办公室,帮人看病的是一个态度和蔼、气度高雅的中年女医生。她告诉章河上上官医生宿舍的详细地址,并用手比划着怎么走。
那是一幢老式楼房,通道开在中间,陈旧,光线很暗。在三楼的305门口他停下了,门头上写着“仓库305”的字样。他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了上官小妹的声音。
“我!章河上!”他感到自己很兴奋,很紧张,但也很自信。
“章河上,真是你呀!快进来!快进来!”上官小妹也很兴奋,脸蛋红扑扑的,头发湿漉漉的。
严格的讲,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但一点也不突兀、陌生,因为他们用心灵交流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宿舍里弥漫着药品特有的气味。陈设很简单,很整洁:一张单人床,被子叠放的很整齐;一架竹子书橱,整整齐齐放满了书;一个花布衣柜,拉链紧紧地闭着;一张两抽屉小条桌,上面放着一排书,一个台式镜子,还有一台枫叶牌调频收音机;桌子下面是一张乳白色的小方凳,上面写着“内--2”;墙角有一个钢筋头焊成的洗脸架,脸盆里有半盆水和一只木梳,看来是刚才洗头用的。
“什么时候到的?吃饭了吗?”她很高兴,示意他坐在床边,然后自己搬过小方凳坐在桌边:“你胖了,也壮了。”她眯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酒窝很深,仔细的打量他。
“你倒是苗条了,高了,也更漂亮了。”他看着她,真心的说到。
“算了,这句话不知道哄过多少小女孩?哎,你们厂女孩子多吗?”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到床后找来茶杯和开水瓶:“你看,老同学来一高兴,都忘了倒水了。”
“别客气,坐下来,给我好好看看,好多年没看到你了。”他的眼圈有点湿润。不过听到自己的话音有点觉得突兀,他已不再是一个羞涩的男孩,这腔调怎么有点像欧洲文学作品里的花花公子,不禁自嘲的摇摇头。
小妹倒好水递给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女孩子好多呀,不过没一个有你漂亮的。”
“油滑了,你比以前油滑了。不过这话我很受用,明明知道你说的是假话,我还是愿意听。说实话,这样的话和多少个女孩子说过?”她侧着头,轻轻一甩,把长头发拢到脑后,露出了雪白的脖颈。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左手腕上的紫斑,一下子想到了三年之约。
望着眼前鲜花一般的神仙一般的她,他涌上了一阵阵悲哀。这悲哀是那么的强大,那么的来势汹汹,快要把他淹没了。其实这个悲哀早就放在那儿了,可是以前他为什么一直没想到过呢?
“三年之约!三年之约!我们就三年,三年以后是什么呢?是我死了?是她死了?还是我们离婚了?这三个答案,对她都不公平!”他的灵魂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宇宙,而且在那里盘桓了许久:“不能!决不能!我不能这么自私!如果我真爱她,那么就该让她幸福!我要把这三年留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哪怕那时候,她已不再年轻,腰佝偻了,头发白了,牙齿也掉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我的女神,在我眼里她永远都是年轻漂亮!”想到这一层,他后悔今天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既然现在已经决定把三年之约放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那么他现在必须要找一个理由让她放弃自己,而且是彻底的放弃。
他从她的眼神里已经知道,她是爱着他的,也是把他认为是箱子里的一条领带或者一条丝巾。有这些已经足够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现在必须想一个办法,让她对我死心,让她在那三年来临之前的所有的日子里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用什么方法呢?说我病了?说我不爱她,从来就没爱过?说我---?但这些对她肯定不行。”或许是急中生智吧,他想到了一个最恶毒的主意,他知道只有这个方法对她才是致命的。她是一个圣洁的人,对于圣洁的人只能用污秽的方法,拒绝污秽是她致命的弱点。当想到这个主意时,他为他的聪明才智而兴奋不已。
也许是太兴奋了,也许是她认为他们的一切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所以她对章和尚在这一刹那的变化一点也不在意,还笑吟吟的说:“正好我下午没事,我们出去转转吧?是玄武湖?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决定施行刚才指定的“恶毒计划”了。
“上官,我今天来有一件事情求你的。”他觉得自己的话语有点生硬和空虚。
“什么事请?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会尽力的。”她露出了深深的酒窝,睫毛一眨一眨的。
“我把一个女同事的肚子搞大了,想来你们医院做流产。”他不是一个很会撒谎的人,他感到自己的脸火扑扑,他低下了头。
“什么?你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你再说一遍!”她睁大眼睛盯着他,眼光里满是乞求,乞求他说刚才说错了。
“是的,我目前无法和她结婚,必须流掉。”他搓着手,低着头。他知道这一步跨出,自己从此和她将是云霄之别了,至少是在那三年到来之前。
她终于听明白了,站起身,又坐下,胸脯在剧烈的起伏,脸都紫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一会,猛地站起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滚!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她太激动了,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我---我---”章和尚仿佛有点后悔。
“滚!滚!滚!”她再也抑制不住眼睛里的泪水了,把他推到门外,然后重重的关上门。
第六节
章和尚懵懵的回到了镇江。每次回忆到上官小妹那愤怒的眼神,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但只要仔细的往前再想一步,又感觉自己很伟大,很智慧。
章和尚三十挂零了,他的婚姻问题已经引起厂部领导层面的关注:这小伙子人不错,工作也没的说,怎么就怕结婚呢?作为领导应该为他多创作一些机会。
厂里新分来一个大学生,厂部安排她做章和尚的助手,章和尚已经是一个项目组的负责人了。不久,厂里有一个到南京理工大学学习电脑软件开发的名额,厂里向轻工局多要了一个,让他两一道去。
这位女大学生叫黄宁芬,苏州人,长得白皙匀称,有着江南女孩独特的娇媚、秀美,同时和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一样,阳光而自信。
临出发前,厂长找黄宁芬谈话。首先问了她对章河上的印象如何,黄宁芬着实的把他夸赞了一番。当问到她愿不愿意和他处朋友,她肯定的点点头。厂长又从厂里技术骨干培养,他们的事业发展以及今后分房工资待遇等论证了一番他们结合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黄宁芬笑了:“厂长你就放心吧,无论是于公于私我都会攻下这个碉堡。或许他等待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我出现呢!”厂长也满意的笑了。
培训课程并不紧张,半天上课半天自习。一天吃中午时,黄宁芬说:“章头,下午陪我到玄武湖玩玩,好吗?这几天上课都把我上呆了。”
“到玄武湖?那可是谈恋爱的地方。你要是想换脑筋,那我陪你逛逛人民商场、金鹰大厦,再不济逛夫子庙也行。逛商店才是女孩子的正经事。”章和尚其实早就明白这丫头的心事,在厂里就感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这次来南京,常常有意无意的碰一下自己的手指,擦一下衣襟什么的。
“或许在玄武湖也能买到我最需要的东西呢!”女孩子骄傲的笑了:“两点钟我在校门口等你,你先回去睡一会。”午后小睡一下,这是章和尚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常说,子午觉最养人。
夏日午后的玄武湖正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浓荫下清风阵阵,遮阳伞下一对对情侣卿卿我我,碧波荡漾的湖面不时送来游船上的恋人们的软声笑语。
章和尚帮黄宁芬撑着遮阳伞,一边走一边讲述着这里的历史典故,从沈万三的后花园,到朱元璋的藏书楼;从梁州、翠洲名字的由来,到明末抗清志士的投湖殉国。黄宁芬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把小手挎进了章和尚的臂弯里。章和尚笑着又不经意的把它松开。
坐在一棵参天的银杏树下,章和尚想到了上次上官小妹提议逛玄武湖,又想到多少次梦里挽着小妹的手在玄武湖边流连忘返,不觉感慨无限。他凝望着湖心游船上一对对相依相偎的恋人,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望着章和尚若有所思的样子,黄宁芬决定冲刺了。
“章组长,你认为我怎么样?”这丫头侧着头调皮的看着章河上。
章和尚拉回了思绪,盯着黄宁芬打量了好久:“你很漂亮,又有文化,有技术,遇事有主见,同时又温柔贤惠,堪称美女加才女加淑女。”
“我真的漂亮吗?”黄宁芬摆弄着连衣裙边的皱褶,低着头,用余光看着他。
章和尚知道下一步她就要摊牌了。他嘴角微笑:“你会找个好老公的,我在这里先祝福你。不过我对女人漂亮有个比喻,说出来有点残酷。你别介意,不是说你的,是对漂亮的抽象解读。”
黄宁芬很有兴趣的样子:“那你的漂亮会是怎样的残酷呢?”
“其实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皮囊里装着些血呀,肉呀,筋呀,骨呀,当然还有屎呀,尿呀。所谓漂亮,就是这皮囊画得好看一点罢了。”说完,他漠然的望着远方。
“哇!”黄宁芬想吐,强忍住了。好一会,抬起头,站起身,冷冷的笑道:“章和尚,真有你的!你就是一辈子做和尚的命!”说完,夺过阳伞,一甩挎包,头也不回,径直回去了。
第七节
培训结束后黄宁芬找到厂长,说坚决不再在章和尚的课题组了。厂长细问缘由,她把那个“残酷的”“漂亮”故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厂长哭笑不得,摇摇头。
后来这“漂亮”一词在厂里传开了,害得这个厂里的人再也不敢用“漂亮”来讨好女同事。伴随着这个“漂亮的故事”一道流传的还有一个谣言,就是章和尚之所以不结婚是身上有那个毛病,只有那玩意出了问题的人才会把美色看得那么淡,那么开。但不久这个谣言被两个女人成功拦截了,所谓谣言止于“知”者。这两个女人是章和尚一个车间的小蔡和小高。
小蔡老公在北京工作,一年就回来几趟,小蔡带着五六岁的丁丁住在厂区宿舍里。有时她夜里醒来,就会做着男女亲热方面的想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章河上成了她想象中的男主角。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蔡决定把章和尚弄到手。
五一劳动节放假,小蔡要收拾房间,请章和尚来帮打下手,搭个床,移个柜子什么的。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两个人忙得都有汗。小蔡只穿一件粉红色的睡衣,薄薄的,领口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沟。因为忙碌和兴奋,她的脸红扑扑的,身上散发着含有肉香的热气。在搭煤气罐的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住了章河上。章和尚一打楞,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裤裆里硬邦邦的家伙直顶她的小肚子。小蔡的手向他的裤裆滑去。就在她刚刚把握到那玩意的时候,章和尚像梦醒一般,推开她,一溜烟跑了。
一天中午吃过饭,车间里的人都回去了,只有章和尚一人躺在条椅上午睡。小高回车间拿上午放在工具箱里的手表,看见章和尚仰面朝天的睡着,裤裆处撑得高高的,形成一个尖尖的锥形。她伸头到门外看看没有人,轻轻坐到章河上身边,拉开他裤子拉链,把手伸了进去。奶奶的,货真价实的硬通货!就在她摩挲的时候,章和尚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小高吓了一跳,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把手抽了出来,红着脸,低着头走了。
对于这两件事,章和尚摇摇头,没有对外说,就当没发生过一样。就在他性无能的谣言越传越盛的时候,两位女侠挺身而出,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驳斥了谣言的荒诞。然而谣言虽然被戳穿,但章和尚再也不好在这个车间混了,后来还是到行政上做了技术部副经理。
第八节
上官小妹结婚了,老公是本院的一个专家,医学博士,身材颀长,面容清秀,举止儒雅,比小妹早两年分到协和医院。同事们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婚礼在金陵饭店举办的,那天有几个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参加,一班的戴眼镜圆脸盘的学习委员,还有小云夫妇也在其中。开席前,香瓜小云夫妇小声议论着当年“章河上---上官小妹”黄金组合的佳话,一边的学习委员插话道:“难怪那时候上官老爱打听我们班上的事情,而且每次都能巧妙地扯到章河上身上,原来如此呀!”
知道上官小妹结婚了,章河上还是不吃不喝睡了三天,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小云张罗着搞一个同学聚会,时间定在国庆节。章和尚答应来的,可到那天又打来电话,说临时有事去上海出差,来不了了。那次聚会上官小妹闷闷不乐,一吃过中饭就回去了。
后来同学二十年、三十年毕业纪念会,章和尚都没参加。
每次同学聚会或偶尔遇到同学、熟人,上官小妹总是极力的打听章和尚的有关消息,刚开始还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后来就单刀直入了。 这样的信息通过别的同学转来,令章和尚十分感动,但同时他又像一个沉住气的渔翁,坚信时机一到那鱼儿肯定上钩。
章和尚从香瓜及别的同学那里知道小妹过得很幸福,事业很顺利,老公很宠她,儿子也争气,从小学到大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后来上海读医学博士了。
章和尚觉得自己也很快乐,很幸福。有首歌这样唱到:“一生只为这一天”,他可是有整整三年,是一天的一千倍。他在仔细的筹划那一千天该如何度过。他常常这样描绘那美好蓝图的:每个晚上,他会凝视她悄悄如梦,直到梦魇在她的腮边挂上;当早上小鸟在枝头鸣叫时,他会轻轻把她吻醒,有时又会改成轻轻拧她的鼻尖;当她起床后,他会给她一个拥抱,是的,他相信他会每天给她一个拥抱;还有许多他设计过修改过无数次的生活场景:一抹夕阳温暖的挂在林梢,他们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屋外飘着雪花,他们围炉夜话,他把一生积攒来的故事一一向她讲述,比那《一千零一夜》还要精彩!他会每一天为她换一束花放在床头,是鲜红的玫瑰;他们还会一道去旅游,去看丽江的雪山;看九寨沟的原始森林;看西安的大雁塔;还有北京的故宫;他们会在巴黎的大街上携手并行;会在多瑙河畔的月色里聆听舒伯特的小夜曲---他感到每一天都很充实,他在不停地修改、完善那美妙的规划。
不但白天里因为憧憬那美好的未来而快乐,夜晚,他也时时陶醉在那些美轮美奂的境界中。梦呀!那些奇妙无比梦呀!有的是他们初中、高中生活片段的重现;有些是关于那遥远的小和尚和穿白褂子蓝裤子的少妇还有摇篮里的小妹的;有些是从来没有见过犹如仙境的梦境。
这么多年来有个习惯,每个除夕,他都会在梦里和她一道守岁。一年他回老家,和几个亲戚打麻将,一直快到天亮了,他摸着一只牌,打了一个盹。就在那一刹那,他看见小妹了,小妹满脸不高兴:“今年除夕,为什么不来到我的梦里?”说完飘然而去。
第九节
小云决定邀请初中老同学到栖霞山赏枫叶,单独给章和尚一个死命令,这次必须来。
“一定,一定,厂里都改制了,我也打算提前退休,是个无事佬,一定来。”章和尚满口答应。
这天一共来了十来个同学,上官小妹早早的就到了。见面时,章和尚和像个快乐的天使,和每个女同学拥抱开玩笑,唯独没拥抱上官小妹。但上官小妹从他那深沉又清澈的目光里,知道她在他心中还是多少年前那样,还是那样稳稳的满满的占据着他的心房。
拾级而上,和尚和小妹落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不时伸手扶她一把。
“你为什么要骗我?”小妹发飙了。
“我没骗你呀?我骗你什么了?”章和尚红着脸争辩道。
“骗我什么了?你那女同事的大肚子就是子虚乌有!”小妹紧紧盯着他。
章和尚有些得意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你骗我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小妹叹了一口气:“也是我当时昏了头,听说你把别人肚子了,满眼都是你和别人赤身果体的污秽场面,我肺都气炸了,发誓再也不理你了。后来随着阅历增加,有时慢慢想想觉得这件事不对头,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你是一个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不会做出那些苟且之事的;万一做了,是绝对不会让我知道的。再细回忆,你在刚进来时的表情和你说那话时是不一样的,就在那一瞬间,你肯定突然有什么新想法。是我的原因吗?我一遍遍回忆,可我没有什么值得你突然改变主意的。今天你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个答复,否则我不会饶你的。”
章和尚爱怜的看着她:“叫你这么多年为这事受累了。只要你好就行,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让她过得更好。别问了,当时我看见你那么漂亮,我自卑了,所以就慌不择言胡乱编个故事骗你的。”
上官小妹流下泪:“章和尚,到现在你还骗我?你会自卑?你是一个自卑的人吗?你的内心有多强大我不知道?你知道你那个谎言给你、给我留下了多少遗憾!这些遗憾是今生今世也无法抹平的!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我死不瞑目!”她认真的哭着:“你境界蛮高的,我今天的生活好也罢坏也罢那是是两回事。你告诉,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到一起?就算我求你了,好吗?”她的目光中有怨恨,有惋惜,有爱恋,有乞求。
章和尚抬头凝视山坡上的一大片红叶,好久好久才说道:“只要相爱,何必在乎形式呢?我们的心有距离吗?你不是逢人便打听我的情况吗?你的心里不是常常在想到我吗?正像我天天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你。其实,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能一直在你心中居住。”
“章和尚,别和我兜圈子,我就问你,当初为什么你不肯娶我?”小妹的泪水一颗颗成串了,章和尚用面纸轻轻的为她拭去。
第十节
“是这样的---”章和尚深情的望着上官小妹,他要把那三年之约的故事讲给她听,还有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思念,对那三年的规划一一说给她听:“你不知道,有个三年---”他刚说到这里,停住了,一个早就存在的难题这时又蹦了出来:“莫非这三年叫她离婚?或者别的什么不测,但这些结局一定很伤害她。我真混球呀!自己整天陶醉在三年的美妙幻想中,可这些都要小妹付出惨重的代价。既然爱她,何苦要伤害她呢?还有,那个三年之约到底最后会以什么形式出现呢?我的老天爷呀!在此我求你了,为了小妹的幸福,我宁愿不要那个三年了。”
想到这里,他顿住了,他决定不把这三年之约的故事告诉她。
“三年什么?”她满眼泪水,死死地盯着他。
他感到从未遇到这样的难题,不觉心虚了,额上冒出汗珠。
“你又撞见鬼了?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上次也是突然灵光一闪,你人整个变样子了?不会这次也是吧?”上官小妹真的火了。
“小妹,相信我,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所爱,有些话真的不能对你说。”他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小妹抽泣道:“我不知道你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为什么要瞒著我呢?你就不能说出来,让我们一同解决?为什么什么事请都一个人扛?”
“三年,三年,是三年之约吗?”好一会小妹停止了抽泣,圆睁眼睛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章和尚吃惊的望着她。
“哎!”上官小妹叹口气,拉他坐到身边:“大约十几年前吧,我和老公到鸡鸣寺玩。一个云游僧人在门口遇到我,围着我们转了几圈打量我,然后问道:
‘请问二位施主是夫妻伉俪吗?’
‘是呀!’我老公回答道。
‘哪结婚有多少年了?’僧人问道。
我回答:‘有十来年了。’
‘奇了,奇了。’他拍手道:‘真是贵人命大,本来这位女士只有三年之约,不曾想竟然已经十年了。奇了!奇了!’
疯和尚。’我老公笑着把我拽走了。
我心里不踏实,那三年之约我在什么地方也听过,好像是在哪次或几次梦境里。回家时,我和母亲、哥哥说到这件事。我妈说:‘当年你在摇篮里,荀大先生曾经也说过,你前世和一个男人约好姻缘,可惜只是三年,恐怕这三年会折磨你一生。’当时我觉得奇怪,今天听你说‘三年’‘三年’的,我就试探着问了一下。”
章和尚见天机已经泄漏,只好把三年之约的故事说给她听。上次,就是在看到她撩头发时,忽然见到了她左手上的紫斑,一下子想到了他们只有短短的三年缘分,不想害她,就编了一个大肚子的故事,如果说别的理由,她不会那么决然分手的。
“只是太苦了你了!”她伏在章和尚的肩头,默默地流泪:“那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女人,组织一个家庭呢?”
“我无法想象我的被窝里不是你。”他摇摇头,苦笑道:“或许我本来就是做和尚的命。”
“快点走吧,老落在后面,同学们会说闲话的。”章和尚扶起小妹。
“既然前世有约,今生我一定会把这三年兑现给你的。”小妹坚定地说道。一会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到时候我都老了,丑了,你不会嫌弃吧?”
章和尚笑道:“刚才我已经决定放弃了,我不想叫你痛苦。”
“既然是前世约定,我们都逃不脱的。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官小妹若有所思的样子。
“相信上帝吧,他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安排的。”章和尚觉得说出来以后心里好轻松、明亮。
“如果今生兑现不了,来生吧!来生我们做一辈子夫妻。”
“算了吧,别来生了,前生的债还没还呢,你想当老赖?哈哈,只要心里装着彼此就行了。好了,他们早到山顶了,我们也快点吧。”章和尚边说边搀着小妹往上走。
“能攥着我这儿吗?”小妹伸出左手,露出了手腕上的紫斑:“多少次在梦里,你就是攥着这儿,我们在天上飞呀飞呀,脚下是茫茫的河流、大海。”
他紧紧的攥着她的左手腕。从登上山顶,一直到下山,他就这样的攥着。
第十一节
小云他们在千佛岭转弯处等章和尚和上官,为了打发时间吧,几个人请路边的一个云游僧人看相、算命。
章和尚搀着上官小妹刚转过弯,那和尚一抬头,直直的看着他们。他丢下别人,招呼他们到跟前。上官小妹见到这么多同学在场,赶紧挣脱章和尚的手。章和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笑自己太忘情了。
那和尚慈眉善目,瘦瘦的,穿着一件大的有点夸张的褐色袈裟。他对他们说:“你们俩可是有夫妻之相呀。”
“哇!哇!说的太对了!”男男女女的同学鼓掌起哄。
鼓掌还没结束,那瘦和尚摇摇头又说:“可惜只是三年。”
听说自己和章和尚真的有三年之约,上官小妹赶紧上前握住瘦和尚的手:“大师,你一定要指点迷津,我们这三年从何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瘦和尚把他们两人面相、手相仔细看看,其中还摸摸章和尚的几处骨骼,然后又是一番摇头:“你们这三年已经用过了。”
同学们很是吃惊,连连发出“呀!”“呀!”的声音。
章和尚和上官小妹面面相觑。
“高僧,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真的没做过什么超越男女同学的事情。这话传出去,不但我的名声不好,也会累及这位施主的。”小妹有点不高兴了。
“阿弥陀佛!”那和尚竖掌在胸前说道:“那要我说出来吗?”
几个同学又起哄道:“说出来!”“说出来!”香瓜几个还坏笑着看看上官和章和尚。
“这位女士还在摇篮里的时候,这位先生就天天伏在你的摇篮边。不多不少,正好三年!”和尚说完,微闭双目。
“原来如此!”章和尚大吃一惊了:“老和尚,这玩笑开大了吧?那也算呀!不带这样玩的!”章和尚真的懵了,好像被人从悬崖上推落下来,原来自己苦苦坚守的时时期盼的三年之约早就失效了,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失落。但这样的感觉就一瞬间,接下来,他忽然又感到醍醐灌顶,身心一片澄明,是前所未有的解脱。他抓住上官小妹的手:“妙!妙!妙!”,然后拖着她下了山。
晚上,小云儿媳妇为同学们治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席间小妹和章和尚把那个三年之约的故事一一道来,同学们一个个嘘唏不已。
章和尚不知道绝望了还是解脱了,总之神情有点异样,频频举杯,结果把自己灌醉了,醉的一塌糊涂。上官小妹把他安顿在香瓜书房的小床上,然后叫别的同学回家的回家,休息的休息,她说今晚要陪陪章和尚。
章和尚蜷曲在被窝里,发出均匀的鼾声,不时低低呼喊着“小妹”“小妹”。
幸福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小妹觉得才一会,可天就亮了。章和尚醒来时,看到小妹和衣坐在床头,心里很不过意,连连致歉。
小妹摇摇头:“你都陪我三年了,我就陪你一晚,难道不应该吗?”
说完两人默默地流了一会泪,彼此无语。
栖霞聚会后,章和尚就没了踪影。上官小妹张罗着为他介绍女朋友,可总是联系不上。三年后,有熟人在云台山游玩,说看到章河上在那里的一个山洞里打坐,手上拿着一根白色的蛇的蜕皮。
2014年2月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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