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民俗,春节期间乡下走亲访友叫作“串亲戚”,这是家家户户过春节的重要内容之一。我离开乡下老家快六十年了,但是,每逢春节之前看望哑巴舅却是我和家兄必须完成的“头等大事”。
我在纪实性散文《哑巴舅》中曾经作过详细叙述,哑巴舅不是我的“亲舅舅”,与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是父亲前妻的同胞兄弟;然而,哑巴舅一家过去对于我们全家恩重如山,所以,哑巴舅在我心目中比亲舅舅还要亲。
(解放前,父亲的前妻没有留下后嗣就因病去世了,后来母亲“续弦”嫁给了父亲。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为了逃避国民党国军“抓壮丁”,需要东躲西藏,于是就常常将我母亲和哥哥寄养在哑巴舅家里生活。外祖父是个“皮匠”,手艺很出色,靠做点儿动物毛皮的小生意挣钱养家糊口。哑巴舅因生理缺陷,终生未娶。母亲的“女红”做得非常漂亮,加上干活特别麻利,又能吃苦,经常为哑巴舅家缝补浆洗,深得哑巴舅一家的欢心。)
(听母亲说,1949年深冬,在我还不满8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就因患喉癌而不治撒手归西了。撇下我们母子4人,长兄才刚刚长我4岁,二哥又小长兄两岁,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母亲生前经常念叨说,要不是你哑巴舅家常年接济咱,我们早活不到今天了。因此,母亲特别懂得感恩,经常会去帮助哑巴舅一家做点儿针线活儿。譬如,春季老人的被褥该拆洗了,母亲届时会过去帮助外祖父母拆洗晾晒做被褥;冬季快到了,母亲届时会过去帮助哑巴舅一家拆洗晾晒做棉衣;平时,母亲还会为二老和哑巴舅做双布鞋什么的给他们送过去,直到将外祖父母送终,直到母亲后来上了年纪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为止,她都像对待自己的亲娘家一样对待哑巴舅一家……)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经常跟随母亲到哑巴舅家里去玩耍。哑巴舅虽然不会说话,却有一副善良的心肠。每当我们母子到他家去的时候,从他那灿烂而憨厚的笑容和“啊吧,啊吧”不停的哑语中,就可以知道他是拿我母亲当亲姊妹来对待,也是把我们兄弟三个当亲外甥来亲的。)
(在我的记忆中,哑巴舅家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果园子,小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一眼望不到边一样。园子里除了有几亩平整的土地供他们一家种庄稼之外,其余全部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尤以柿树居多,杏树次之,还有少量的枣树和梨树。根据农时季节,果树中间还可以套种芝麻、豆类和蔬菜,唯有一大片柿树下面种满了金针菜。等到金针开花的时候,黄腾腾的一片,火焰一般,蔚为壮观。我们每次去时,哑巴舅除了拿出最好的食物来招待之外,还准会把我们带到园子里品尝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初夏可以吃到“麦稍黄”杏子,秋季可以吃到红枣和雪梨……等到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哑巴舅还要将我们的篮子里、包袱里、口袋里统统装满水果,直到我们拿不动为止。你若推让不要,他就“啊吧,啊吧”地嚷个不停;你若扛上东西要走,他非要看到把你压得吃不消了脸上才会再次露出灿烂而满足的笑容……)
(如今,那个果园子已经不复存在,只是稀稀拉拉的还有几棵老柿树。自从母亲和长兄相继去世以后,我和二哥仍然要坚持每年去看望哑巴舅几回,尤其是春节之前一定要去看望他老人家一次,这已经成了我们兄弟俩个的老规矩了,因为他老人家也盼着过年啊,也只有快过年了,他才能再一次看到他的两个不亲的外甥儿。我和二哥去的时候,总忘不了要给哑巴舅带上一些年货和好吃的东西,然后每人再给他掏出一张“大团结”让他零花用。每当我们临走的时候,哑巴舅总要搬个梯子爬上阁楼抱出一只大纸箱,里面盛满着他精心泡制和晾晒好的柿饼团团,先是“啊吧,啊吧”地给我们打开看一看,然后再合上,捆扎好。那意思是说,你们看,这柿饼的成色有多好,比城里卖的强多了,我这个不亲的老舅也想着你们哩……)
(其实,柿饼也并非稀罕之物,起先我也并不在意,直到今年的那个大年除夕我同二哥再次去看望哑巴舅的时候,看到他的园子几乎都快不存在了,哑巴舅还是又抱出来一纸箱上好的柿饼团团颤颤巍巍地交给了我们。我突然被震撼了,我流泪了。我想,哑巴舅啊哑巴舅,也许从春天柿树刚刚发芽的时候你就开始想着两个不亲的外甥了,直到柿子熟了开始泡制晾晒的时候你还在想,你想我们又整整想了一年啊;不,你为我们整整操心了一辈子!因此,这哪里是一箱柿饼团团啊,这分明是一箱淳朴的思恋,是一箱浓浓的亲情啊!)
腊月二十六日上午,我和二哥如约再次去看望哑巴舅,带的礼物要比先前重得多,吃的,穿的,一应俱全,所有程序也几乎与前些年相差无几,所不同的是,那箱柿饼团团是哑巴舅从床头上搬过来的,满满的一纸箱,足有十来斤。不同的还有,哑巴舅的动作要比先前迟缓了许多。要知道,哑巴舅毕竟已届耄耋之年了,记忆力好像不减,生活还能自理,这不能不让我多次竖起大拇指夸奖他。哑巴舅很善解人意,只见他眼睛里转动着晶莹的泪花,嘴里“阿巴,阿巴”个不停,拉着我们兄弟两个的手,弯下腰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了“86——9”三个阿拉巴数字,然后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并做了个手拄拐杖的姿势……哑巴舅的这些动作是在告诉我们,他今年已经86岁了,活到89岁,就要到东南方的坟地去见二老了……
那一刻,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心中默默为哑巴舅祈祷:“心善人寿,明年我还来看您……”
2014年2月3日补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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