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坐车经过一片峡谷,三月季节,到处是蠢动的绿意,峡谷却烧红着两岸杜鹃,忍不住改了初衷,提早下了车。站在路边,风从两边拂来,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温润,心就醉在花间。
这是条废弃的道路,坑洼的路面积着不知哪时的雨水,鸟就在水边踱着方步,偶尔停下来审视一下我,仿佛我是无意间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扰乱了它的世界。
突然玩心一起,蹑脚走向小鸟,作势要抓它,小鸟先是不解,然后本性驱使扑腾两下,飞向阴霾的天空,把一岸的火红划开一条线,天空亮了许多。这才发现,在水边的沙滩上站着一个男人。只有一祯背影,静止着,象千年的老树,连春天也撼不动它的沉默。他身体朝着的那片山是背阴,花只是零星的几点,与别处比起来寒酸得很。所以,我猜想他是在看那块石头。满山的树里,那块石头很突兀,黝黑、深沉,象道家的思想附在石上,他则在静静地读,或聆听。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将一块石头跟道家联系上,其实,那石头普通得很,不值得这么久久地瞻仰。只是他根雕般的背影与石头对峙出一种氛围,让我自然想到了道家。
那块石头上肯定有过什么,我想,要不他不会入定般站在那,几乎进了忘我的境界,我的惊飞小鸟的脚步丝毫没有影响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感觉小鸟带远的阴霾天色已沉到我的手背,只要顺手一捞就是一把黄昏了。那个男人却依然没动,我几乎要怀疑我是眼花了,把一截木桩或一块石头看作了人。但就在这时,他动了,缓慢地走向沙滩的左侧,暮蔼朦胧,我只看见他模糊的侧影,却肃然起敬,这是完全陌生的人,没来由地给了我这样的感觉,我想是他入定般的背影和凝重的脚步共同导致的吧。
那以后,偶尔当我穿行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看一张张急噪庸常的脸面流过,或者在酒吧男人嘈杂的猜枚声中,就会突然看见那一祯背影,我知道是幻像,我突然感觉那个背影是离我置身的社会很遥远的,好象是诗词吟哦的年代飘来的一阵风,陷落在今世凡尘,回不去了。他在看什么?还是在等什么?或者是在怀念。
第二年的春天,我邀了朋友同去看那里的杜鹃。竟然,在同样的地方又看到了他。我给朋友说了,朋友是个好奇心特重的人,扯起我就冲向沙滩。
直线距离几步远,却是要绕一大圈才能下到沙滩的,所以当我们跑到那人面前时已是有点气喘吁吁,我感觉太冒昧想把朋友扯走。朋友已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这位先生,你在这看什么呢?”“看花。”男人没有转过脸。“看花应该看这边。”朋友把手往燃烧着杜鹃红的山一指。“是吗?”男人依然没有转过脸,语气也是淡淡的。“你该不是在看那块石头吧?”男人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感觉他的背动了一下。我感觉我们的到来真是冒昧了,正想扯朋友走,那人却转过了身,向我们笑了一下,就径直朝左边走去,缓慢而凝重。
“怪物!”朋友愤愤地扔出一句话,自个跑去拍倒映水中的杜鹃。我站在男人原来站的位置,仰起头,入眼的就是那块石头。石头是很有些年月了,可能是经过火烧,一山的郁郁葱葱,惟独留出它周围的空来。就象是平白给抽掉了些什么。
第三年,第三次见到男人,我还是和上回的朋友来的,她上一年摄的杜鹃花照片获了奖,就想再来峡谷寻灵感。见到男人,彼此就莫名有点熟落的感觉了。
男人还是话不多,但临走时抵不住朋友的纠缠,还是说了一句:“那里曾经有棵悬崖菊。”他的手指着石头,收回时象很艰难,仿佛手指是插入了石头缝里要用力拔出一样。然后,他又走了,名姓也没留。
“这满山的杜鹃,哪来的悬崖菊啊?”男人走后,朋友疑惑地说,莫非我们碰上……
那时夜色已笼近,春风微寒,加上寂寂的水,就有点诡异。左侧路是半路断的,似乎没有去处。我们匆匆逃离那个地方。
后来想起只想笑,两个新时代的知识女性竟也把活生生的人看成鬼,自己吓自己了。朋友却常饶有兴趣地一再把这编成故事到处去说。而我更多地是想起他说的悬崖菊和他每年如约的背影。
不论这中间有什么故事,这一种守侯,或者怀念都是让人动容的。
那以后,我因为工作原因离开了那个山城。峡谷的杜鹃和那个背影无法阻止地渐渐淡出我的记忆。
一年秋天出差经过小城,司机开上一条陌生的水泥路,不久路一转弯,峡谷就撞进了我的眼。峡谷已不是那个峡谷,多了亭台,还有游艇,更有涌动的人群和络绎的车辆。因为是深秋,峡谷两岸的山萧条了许多,记忆中春天开满杜鹃的地方都给人头和喧闹填满了,我想春天花和人该如何争啊?峡谷依旧却面目全非。心有黯然。
突然,我象想起了什么,跳下车,绕过亭台和人群走向沙滩。沙滩有许多游人丢弃的垃圾,我几乎找不到那个位置,那个曾经竖着一个背影的地方。仰起头,我看到了那块石头,石头边有一蓬开着洁白小花的植物静静地垂着。
悬崖菊?!我惊呼出声。
身边一位老人说:“小姐城里人没见过野花吧,这悬崖菊每年秋天都开的,开足一季才谢。”
是啊,悬崖菊是秋天才开的啊。
一个男人在春天的沙滩守侯秋天的悬崖菊?
是因为爱情吗?
答案其实不重要,人生是谜,爱情也是谜,谁能守出谜底,谁能一生守侯?
要走了,回头看看面目全非的峡谷,我想,明年的春天,杜鹃还会红,那人怕是不会来了吧。
透过车窗,我看见石头边,悬崖菊洁白而寂寞的身影,象一位穿着白衣的女子,眺望着远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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