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山里娃,没见过百合,一天课堂上,支教的老师说起一个野百合的故事,故事说的是一个女子为了信守一个诺言,在深山里守了一辈子的野百合,到她死去,她等待的人还没出现……
故事讲完了,校长佝偻的身躯从四方的窗口前走过,窗没有窗棂,也没有窗叶,冬天糊着的牛皮纸在开春时撕开了,窗框上就张牙舞爪地厚了一层,当然这妨碍不了视线,孩子们透过它,看着佝偻的校长把一口破锅敲得当当地响,就都涌出了教室外,在吐绿的草地上追逐、玩耍,不时停下甩掉两行鼻涕,或把裤子提高点好遮住整个露着的肚皮……
教室里只剩下她和老师。都望着窗外。老师的眼里含着忧郁,她的眼里燃烧着一种光芒。
“老师,咱山里也有野百合吗?”
老师收回视线,看着她,一缕阳光刚好穿过洞开的窗户,洒在她的脸上,她眼里燃烧的光芒就和阳光一起扑动起来了。
“有的,野百合总是静静开在高山幽谷。”老师的声音幽幽的,象从远处飘来,她迎着声音找去,就看到了远处的大山。村里的路很多,象老天爷抓了把蚯蚓撒下来,蜿蜒开去,但到了山前就都断了。
她的叔、婶(村里叫爸妈都叫叔、婶)、她的爷爷、爷爷的爷爷都没有走出过山去,班里小到六岁的宝贵,大到十六岁的柱子,他们的叔、婶、爷爷,爷爷的爷爷也都没有出过山去。
柱子说,他一定要考到山外的中学,家里供不起,他就捡垃圾供自己。她总是碎他,好端端的,干嘛要到城里捡垃圾?
老师说,野百合总是静静开在高山幽谷,那么这一座山上也应该有吧,如果找到了盛开野百合的山谷,是否也就可以看一眼山外的城里了呢?她只是想看一眼,看一眼柱子老挂在嘴边的山那边。
她和柱子是前后脚来到世上的,他们两家的土房紧挨着,接生婆说,柱子刚落地脐带未剪,隔壁她娘就已叫开了。小时候,村里人常笑她,赶这么急,是怕柱子给别人抢去吧。
她和柱子都是老大,她后边跟着三个妹妹,柱子后边却一溜儿排开三个弟弟,她的叔婶和柱子的叔婶一合计,就给他们订了亲。农忙时柱子的叔就常叫柱子到她家帮忙。
柱子长得横,什么农活到他手里都三两下功夫就拿下,没人的时候,她会给他递毛巾,笑他象牛。他就两手高举过头,扮起水牛向她撞来,她左闪右闪,最后累得不行被他一把抱住。她脸登时如火烧,一翘嘴,一蹬脚,柱子就怕得松开手,又埋到农活里去。这样的游戏没人时,他们常玩,每次她的心都扑通扑通跳很久。
上年开春,叔婶隔着一道布帘,说今年给他们把事办了。村里规矩,十六就成人了。她在屋里听着又羞又喜。农闲时就偷偷纳起了布鞋,鞋样是用牛皮纸从花生地里印起的柱子的脚印。
九月,村里突然给废弃的祠堂换了层瓦,说城里来了个老师,村里要办学校了。于是农闲教大家认字,为东家写对联西家抄族谱的土根伯就成了校长,村里五岁以上,十六岁以下愿意的,提一篮子鸡蛋就可以上学了。柱子第一个报了名,还自告奋勇地到村口接老师。而她,自从听了叔婶隔着布帘的话后,心就随了柱子。柱子前脚去报名,她后脚就跟了去。
她对老师来的那天记忆很深,因为柱子一张脸笑得象爆籽的石榴,他身旁,老师象天空上的一朵云飘过,在倾巢而出的村人眼中投了影,她的笑容,很美。当时,她努力想找样东西来形容,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贴切。
现在,她想,老师那天的笑容象野百合吧。老师说,野百合是五瓣的,张开着象欢笑的姑娘。只可惜,老师见到学校后,就再没笑过了。常常见她怔怔地望着高山,眼里蒙着雾般。
柱子说,山那边是城里,城里什么都有。
柱子没去过山那边,他只是每天夜里跑到老师宿舍听来的。
她相信柱子,柱子说山那边好,她就想那边一定好,但她只想能看一眼就好,她并不想去,柱子却说,他一定要考到山外的中学,家里供不起他就捡垃圾供自己。
柱子还是常来她家帮忙干农活,但总是匆匆干完就回家,一改平常懒洗澡的习惯,天天洗得干爽爽地跑老师那里,开始他叫她一起去,她怕别人拿他们笑话就不肯去。柱子一个人去了,她却又感觉心空落落的,纳鞋底常把手刺得见血。
柱子田头扮牛的游戏不再玩了,却学会了老师教的情啊,爱啊的歌曲,常把她唱得躲到树后,那颗心跳得更厉害更久了。
一个晚上,柱子的叔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来她家,坐下后,谈起了她和柱子的婚事,隔着布帘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柱子的叔意思是叫柱子放弃升中考试……
柱子愿意吗?老师说这个班能考上的也就只有柱子和她,她不在乎,可柱子他为了能进城读书是捡垃圾也肯的呀,虽说村里儿女婚事都是父母说了算。
她又喜又忧,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放学时,老师和同学都走光后,柱子把她带到山边。
“你跟我一起考到城里读中学,好吗?”柱子的眼里腾着火苗。
“叔婶肯定不让我走。”
“你自己呢,你不喜欢城里吗?”
城里已通过柱子的口象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铺展在她的脑海,她是向往的,但她却又莫名地害怕。所以她低下头,手绞着衣角。
“城里到处有野百合卖,你不是最想看野百合吗?”柱子接着说。
“老师说,咱山里也有野百合,只要攀上这山,山中的幽谷就会有了,不用进城里……”她仰起头,看着在夜色中朦胧了温柔了的高山,如果不是夜色,可以清晰地看到山上刀般的巨石,没有路。
他顺着她的视线,也深深地看着高山,他的心却张开了鹰的翅膀,飞到了山那边。
“那你就留下来吧,等我回来。”
“你会回来吗?”
“会的,老师三年后走了,咱学校就没老师了。”
“你要回来当老师?”她惊喜地转过头看柱子。
“嗯!”柱子重重地点了下头。
夜掩上来,高山被掩盖了,柱子却无比高大清晰起来。她轻轻依入他的怀里。
柱子走了,走得惊天动地,因为他叔婶在他拿到城里中学的录取通知那天起就把他锁在屋里。他半夜破门而出,惊动了全村人,但谁也没拦下他。她夹在村人中间,看他消失在高山的方向,感觉整个村子因他的离去格外地暗淡了下来。
村人都回去睡觉了,她还静静地站在村口,望着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高山,她想,他爬上了高处了吗?走过了山里的幽谷了吗?他的脚步踩过野百合,会由风送来它的清香吧……
风没有送来百合的清香,柱子却给她寄来了整套中学的课本。课本里还夹着张照片。照片里,高了的柱子手拿一束花对着她笑。
老师说:那就是野百合。
她流泪了,把照片紧紧贴在心口,直贴得心中烈火腾烧。
她自学完中学的课程。
老师要走了。
柱子却还没有回来,而且已很久没了音信。
她接过老师的教鞭,冬天给窗户糊上牛皮纸,春天把它撕破,看着窗框上残留的纸张牙舞爪地厚了一层又一层,看着走过窗前的校长的背更佝偻了,那口当作钟敲的破锅也已换了几次……
当当当……
上课钟响了,学生们涌进教室,有的边走边甩掉鼻涕,有的把裤子提高点好遮住整个露着的肚皮……
她给学生们说起一个野百合的故事,故事说的是一个女子为了信守一个诺言,在深山里守了一辈子的野百合,到她死去,她等待的人还没出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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