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京城中流传着一句民谚:花非女子,情到陌路而深。传闻,世间的花到了陌路崖便自此隐逝,成为陌路花。红尘之花,择时而开,陌路花却从不轻易露面,纵然一次花开,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有幸一览的。
京城里有许多达官显贵的公子哥,听闻陌路花的传闻,都把陌路花幻化成天上的绝色仙女。一时间,曹植的《洛神赋》名噪一时,“洛阳纸贵”的典故在京城重演。一些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召集各路文人墨客,今日一社,明日一会,均以陌路花和洛神为题,绘画题诗作赋。之后,评出其中之最具韵味者,于朱门之间竞相传看。而按捺不住急色之心的人,便纷纷着人寻找强制开放陌路花的计策,他们甚至求仙访道,以为只要陌路花开,绝色仙女就会出现。然而,他们的招数都无济于事,陌路崖依然是那一座平平凡凡的悬崖峭壁,毫不为之动容。
陌路崖是与陌路山相对的一座断崖。相传,陌路山是两位仙人化成的。他们一个是侍者之名,一个是仙草之身,偶然擦肩,两心相悦,无奈为仙界所不容,双双被贬至凡间,永生永世不得对面而视。后来,西王母深恐二人获救他方,以复仇之故为害仙界,便亲自下凡,挥毫将“陌路山”的名字刻在侍者身上。仙草仙人为使爱人不觉孤寂,把自己毕生的眼泪和在仙界吸取的雨露精华尽释于对面的断崖上,日夜悉心喂养,养成无数如烟似雾的白玉色小花隐藏在断崖里,时刻听候她的召唤。仙草亦以自身之名唤之。远远望去,两山背向而立,形同陌路之人擦肩,山间常有云雾缭绕,间隙似有还无,传言,月圆之夜,坐在对面的陌路崖边就会听到两山隐隐的对话,如果你是个有故事的人,那么祝福你,陌路花很可能就会在仙草的召唤下纷纷探出头来向你示好,这样,你或许就有幸看到侍者和仙草的三生情缘。
陌路山,陌路崖,陌路花,就这样借助传奇的神秘与微妙植入了京城的土壤里,也植入了有心事的人的心里,一年,又一年。后人都说,是两位有情的仙人以情养护,陌路山才得以终年宁静祥和,山里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似乎都承载了仙人的灵性,与住在山里的人们友爱无间,仿若同类。为了感激仙人的恩泽,大家集资在山里修建了寺庙,因住持抚得一手清亮明净的好琴,麋鹿闻之,驻足流连,腊梅闻之,无风而动,无冰雪而有泪。寺庙也因此得名“净音寺”。
我生在陌路山上的茅草屋里。爹娘不知触犯了何方神明,成亲之后,娘亲始终未能为独孤家添丁。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此,娘亲不知遭受了多少闲言碎语,但她都默默忍受着,从不向爹抱怨。那时,爹已是而立之年,他似乎慢慢接受了命中无子的宿命,依然安静地做他的私塾先生。家中无子可教,他一方面潜心学问,一方面常陪娘出外散心。他知道娘的苦楚。为了让娘不再承受左邻右舍指桑骂槐的羞辱,爹便着人在不远的陌路山里搭建了茅草屋,置办了一些家用,遣散了仆人,索性把宅院也送与了与他交好的一位书友,从此就远离京城,过着自给自足的庶民生活。为了生计,爹依旧每日到京城为那些小姐和公子说诗论道,闲暇时便和娘一起侍弄花草和瓜果菜蔬。如今,爹已年近半百,德高望重的他常常拿“五十而耳顺”跟娘说笑,说他也是耳顺之年的老翁了,不然,何以娘说的每句话都是好听的,娘的每一个神情都是好看的呢?环境的清幽祥和与爹的悉心引导,使得娘渐渐摆脱往日的深重愁苦,日渐露出笑容来。娘说,她对不起爹,对不起独孤氏。爹则以京城中那些纨绔不肖之子为喻,说若我独孤家得子如此,全不如他们结发翁媪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虽如此说,他们却日觉孤寂,娘每每临溪都只恨流水无情,落花不解人意。老凤尚得雏凤以愈清之音传之,我独孤家却注定无香火可延吗?
一日,净音寺的住持下山化缘,得知爹娘也落居此山,便顺道前来走访。爹与这位须眉皓白的活佛素有来往,为求子之故,亦到寺里上过香。住持今日到访,未论佛事而先谈尘事,他告诉爹娘,寺里送来了一个男婴,双亲遭奸人所诬,钦赐自尽了,婴儿的父亲临终前派人连夜把一封书信连同孩子一起送到了净音寺门外。寺里添僧,爹娘总会特意留心。
当晚,娘彻夜未眠,翌日清晨便和爹商议要收养那个孤儿。巧的是,爹也正有此意,娘顿时热泪盈眶,催促爹立即动身。爹见到住持,说明来意,住持料到爹娘会来,便从怀里取出了那男婴父亲的托孤之书。原来,男婴父亲的遗言尽是使孩儿入空门之意,不愿让自己唯一的血脉孤苦苟活于世,将来走上为父母复仇的道路。住持自觉这男婴与佛家有缘,便把他养在身边,待其成人,削发为僧。一则可慰亡灵,二则可成全婴孩与佛家的天定之缘。话已至此,爹娘无须强求,又上了一回香便离开了。
不知道是爹娘终于感动了天帝,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时隔五年,娘发现自己有喜了。本以为自己要孤独终老的爹得知这个消息后,是又惊又喜,一向沉稳的他,慌忙奔进京城,托书友请来许多颇有名望的郎中,一一为娘诊脉。
上天没有捉弄他们,都是喜脉,独孤家有后了!
我出生在第二年七月,从这一年开始,爹不再去私塾教书,全心爱护我这滴大旱中的雨露。书友得知爹老来得女,隔些时日就差人送来一包银两,有时还有妇人绣的肚兜。我慢慢长大,很喜欢躲在爹的怀里听他教我唱诗,学会了,还常常到净音寺里炫耀。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是我最喜欢唱的一首诗。净音寺的小沙弥都笑我,说我学了一点皮毛就拿来吹牛,根本就不懂诗。他们笑我的时候,只有静尘帮着我。静尘就是那年被托送到寺里的男婴,剃度后住持取法号为“静尘”。我喜欢静尘的法号,喜欢看他穿着僧服的修长的背影,喜欢看他浓眉下的那双似星空一样深邃的眼睛,喜欢待在他的禅房看他写字。我到寺里找他,他总会拿出各色糕点给我吃,他抄佛经的时候,我就一边吃一边在一旁捣乱,我看不懂佛经,觉得无聊,就趁墨迹未干,偷偷给他写的字画上猴子的尾巴,自娱自乐,然后把手上的墨悄悄在静尘的手背上点成一朵朵梅花。我做这些的时候,他都知道,但他从不责备我,只是静静地写字,也不看我。我磨着他和我玩,他无奈地放下笔,定定地看着我。
“我们去看梅花吧,青兮……”
“好啊好啊……”
我牵着静尘的僧服跟他走到寺门外,大雪下得正紧,我踩在他的脚印里走,他走得慢了,我从背后推他往前,他走得快了,我疾步不稳,脸就撞到他腰际。我觉得很好玩,他似乎也觉得很好玩,故意走快些,突然停住,让我撞到他,听我开心地笑个不停。寺门外,那株前朝的红梅正开得浓,枝上红白相间,间错着还有樱桃粒大的花苞,煞是好看。静尘折下一枝递到我手里,我闻着手中梅香,望着眼前一树明艳,按捺不住胸中喜悦,得意地蹦蹦跳跳。
“静尘,静尘,你快看,你快看,我身上也有梅花,我身上也有梅花,嘻嘻嘻……”我扯着娘做的红夹袄叫静尘。
他的目光从梅树上看到我身上,看到我脸上,又看到梅树上。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静尘念道。
冬日里的风都带着红色,吹红了铁树上的梅花,吹红了我的脸,吹红了我的鼻尖。这风却奈何不了静尘,他依然稳稳地站在不远处,僧服飘飘,用那双有心事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在梅树下踮起脚尖摘梅花的我。夜空里藏着心事,这心事总藏在星光里。
十一岁那年,爹去世了,似乎很突然。关于这一段,我现在只依稀记得爹拼死抓住我的手时的疼痛,那疼痛告诉我,死亡在用尖手指抠除他的心脏,使他感觉到无助和无力。许是多年忧思之故,爹死后不久,娘卧病在榻,自知不起。她只是悲戚地看着我,眼睛像是黑洞,要把我一起干干净净地带走。娘让我把静尘叫来。我顾不得这许多,飞奔去把静尘拽到家里。我想,娘一定是要把我托付给静尘,这些年,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娘却不急着见静尘,让我再去请住持。我呆呆地跑了,全身只有眼泪是活着的。住持今日不在寺里,我以为小沙弥们在骗我,便愤怒地推开他们哭喊住持。他们依稀得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带我到住持的禅房证实住持今日确实不在寺里。我转身呆呆地跑了。远远看见一团火,静尘立在火光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我瘫坐在静尘脚下,流不出一滴眼泪,吐不出一个字。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静尘没有说。他的沉默似乎较往日更沉重。只是俯身把我抱起,朝寺里走去。他第一次这样紧地拥着我,我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那是春日的暖阳照在土地上,广阔而有力。我躺在他怀里,被眼前的一切拖得没有力气,好像被绑在野马后面拉扯着,身上每一处都在开裂,我渐渐失去知觉。
次日醒来,已是黄昏。我依旧呆呆的,望着静尘的背影,脑袋是一块被冰冻成石头的浆糊,一些回忆回旋往复撞击着石头,发出嗡嗡的声响。
“静尘……”
我在心里默念静尘的名字,想起他广阔的怀抱,想起他的温暖,想起他抱着我时的心跳。我好想变成一只被猎人追得筋疲力尽的小鹿,在最危急的时刻遇见他,躲到他的怀里,永远不再出来。
大雪依旧下得孤寂,放眼望去,整个陌路山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茅草屋已然踪迹全无,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它和关于它的一切从没有来过一样。我默默接受这一切,不再想娘为什么支开我,不再问静尘娘都说了些什么。静尘折一枝梅花给我,像那天折的一样明艳,耀眼。我懂静尘的苦心,他要我做那寺门外的梅花,在冰雪里,在没有叶陪伴的铁枝上开出花来。我望着静尘,倔强地笑了,看他温柔的脸,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跪坐在雪地里,埋头哭起来。我想再躲进他怀里,感受他的温暖,感受他的心跳。可静尘并没有把我抱起,只是静静地陪我坐在雪地里。
从此,我就在净音寺里安身。只是,静尘的禅房从此上了锁,我不能随意出入了,即使静尘在里面,也是上了门闩的。我每次敲门,他不理我。我偷偷溜到窗下看他写字,他发觉后,索性把窗也关了,只是不时叫人给我送去糕点和一些他经常翻看的书卷。书卷上都有他的笔迹,我一页一页翻看他写的字,一滴一滴地流出眼泪。爹娘离开后,我似乎长大了些,只是日渐呆滞,似乎还多了千万倍的泪水在眼里。可这泪水只认得静尘,想到他,我就委屈得像个孩子。我想在他出来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不理我,可他就像其他习惯了我在寺里住的小沙弥一样,见我只是恭敬虔诚地垂首。我不再找他,每日只在他为我腾出的禅房里寻找他在各处走动的身影。我开始在他的书卷里写他的名字,凡是有空白,我都用他的名字填满,然后叫人给他送去,说我看完了。我习惯了沉默,总是把一首首带泪的诗和一幅幅悲戚的画留在静尘的书卷里,每天都盼着静尘看到我的字画后来看我。我就这样盼着,从日出盼日落,从晨钟盼暮鼓,可是静尘始终没有踏进我的门槛,就像我未曾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我怨他,恼他,却还是不忍说出一句诀别的话,那些日子里没有什么,只是泪痕未曾被风干过。
我在寺里住了两年,再见静尘时,已是立春时节。静尘依旧无言,把他送与我的书卷都收了回去,然后把我的衣物装成一个包袱背在脊背上。我木木地看着他,他就在我眼前,身影却模糊得像黄昏时铜镜里的倒影。
静尘终于肯见我了。
“静尘”,我轻唤一声“静尘”,眼泪便突突地冒出来。
“走吧,青兮,我们下山去”,静尘转过侧脸对着我。
我不再问为什么,我知道,若问,他依旧会沉默。我接受他要把我送走的事实,静静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这一走,恐怕就是永别了。
院里的小沙弥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目送我和静尘走出寺门。我看不清他们各自的惊愕如何,但我听得到叹息。我知道,现在的我一定像炼狱里被勒死的小鬼,眼睛红肿地膨胀着,被摄魂者牵着脖颈。梅花已随风逝去,和风软软的照在我脸上,像极了静尘怀抱的温暖。我走过去在树下站定,眯着眼对梅树祈祷,愿它不要忘了那一年的我,不要忘了那一年的静尘,不要忘了那一年的我们。我想,我的眼睛要被泪水吃掉了,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看不清静尘缓缓移动的背影,看不清自己苍白的手指。我慌乱地想赶上静尘,却因为慌乱摔倒在地。静尘返回扶起我,我趁机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再松开。
“静尘……”
我泣不成声。
静尘俯身为我拭泪,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他把一条帕子放在我手里。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为我做的帕子,但我感觉得到,那是从他自己的僧服上裁下来的,他选的是最柔软的。我依然委屈地抽噎着。
直到人声渐渐临近,我才隐约知道静尘把我带到了京城的一所宅院。我从未到过京城,我无法辨认这是哪里。我紧张地听着他和一位老伯的对话,才知道这位老伯就是爹生前的书友。静尘要把我安置在这里。
“静尘……静尘……”,我用力拉扯他的衣袖,着急得哭出声音。
静尘没有说话。我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的眼,可是眼前仍旧是他如烟似雾的轮廓。他似乎在望着我,又似乎没有望我。
“青兮啊,你就在老伯这里住下,这儿还是你爹住过的院子呢!呵呵呵!”老伯说着,牵住我握着静尘衣袖的手,似乎要把院子里残留的爹的温暖传送给我一般。
“静尘……”我开始啜泣。但我没有办法,我知道我不能一直在净音寺住下去。我放开静尘,老伯的手虽暖,我还是感觉到无助无力无可奈何。听到静尘离开的脚步声,我绝望了。他真的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我顾不得眼睛看不清楚,甩开老伯去追静尘,却由于没有力气而摔倒。我念着静尘的名字往前努力地爬,却还是只看到泪水里他如烟似雾的背影。听见我摔倒,静尘好像停住了脚步,我用尽力气甩开老伯的搀扶,更努力地往前爬,任凭老伯在身边苦苦哀求。
……
静尘还是走了。
我闭着眼趴在地上,静尘的脚步声消失后,我再无力往前了。我恨自己这样虚弱,连眼前这道门槛都爬不过去。我很累,很累。等待是两匹对向而驰的野马,把人拉扯着,愈来愈长,愈来愈长,终于像糖葫芦上黏稠的糖稀,慢慢褪去红色,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得只剩回忆。我沉沉地昏睡了,在梦里,爹和娘来看我了。娘泪眼濛濛,欲言又止。娘一定是要诉说什么,关于爹突然离世,关于她焚身火海,关于静尘和我。
老伯让丫鬟萍儿为我买来很多补药,每日三次煎煮。老伯还请了郎中来医治我的眼睛,郎中告诉老伯除非我从此不见哭声,再辅以药疗,否则无解。我自知自己做不到自此不见哭声,便请求老伯不必再为我的眼睛费心。静尘离开后,我依旧整日挂着两行风不干的泪痕,时常梦到爹娘,梦到静尘,眼泪较以往更甚。我的身体在老伯和萍儿的悉心照料下慢慢复原,眼睛却被泪水吃得残渣都不剩。我完全看不到了。我忘记了静尘的模样,连日夜守护我的萍儿的脸都是一团光晕。我依然在盼着静尘,盼着他来看我。可是,即便他来了,我又能如何呢?我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看我的眼神,看不到他临风飘飘的身影,看不到那一树梅花,看不到树下的静尘,树下的我……静尘,大概也已忘了我……宿命,是怎样的一种冰霜,让被火灼烧着的灵魂对它上了瘾,越吞噬,越陷入更深的火热之中,终于万劫不复。
“静尘”,被无数个除夕之夜的炮竹声撕得粉碎,掺杂在我星星点点的时光里。那个不嘲笑我的小沙弥,也被流沙掩埋。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名字。
“姑娘,今天是上元节,京城可热闹了,姑娘出去走走吧,天黑的时候都要出来放花灯放炮竹呢!”萍儿总是想办法拉我出去散心。
“月圆之夜……月圆之夜……”我喃喃着。我想起了陌路崖的传说,便求萍儿带我去。萍儿禁不住我声泪俱下的恳求,就心软了。老伯听说我要出去,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我慢慢舍不得他们,怕有一天他们也从我身边消失得没有一丝气息。临行前,听着老伯日渐年迈的声音,感受着萍儿温柔贴心的扶持,我已然平复的心再也无法平静。当年静尘的离去,如死灰复燃,使我又重新陷入火的灼烧中。我披着氅子坐在马车里,想到爹娘,想到净音寺,想到静尘……萍儿知道,到了陌路崖,我不可能不到净音寺的。她没说什么,沉默片刻就答应带我去找静尘。萍儿就像娘一样,这些年,我想什么,她都知道。我在马车里留心车外的动静,生怕萍儿错了路,让我空欢喜。萍儿在山前安顿好马车,便扶着我进山了。素闻佛家有上元节观佛舍利,点灯敬佛的习俗,现在静尘和小沙弥们大概正忙于此事吧?
“姑娘,到了……是净音寺……”
“姑娘……梅树已经不在了……”萍儿似乎和我一样痛心。
没关系,静尘还在。
“您好,师父,请问静尘师父在吗?”萍儿问道。对面的沙弥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阿弥陀佛”。我想,当年的小沙弥们一定想不到我还会再回来。
“小沙弥,我……我想见静尘……”我依旧任性,叫他们都是小沙弥,尽管我离开了十年。
“阿弥陀佛,施主,住持于去岁寒冬……圆寂了……”
一声“施主”,一声“住持”,我什么都明白了。
“去岁寒冬,又是一场大雪,住持突然说要去打坐,不许人跟着……后来,我们发现他端坐于梅树下……留下了他的肉身舍利……住持圆寂的当晚,那株梅树就消失了……”
……
若坐在陌路崖边的是我的肉身,那么,我的灵魂已在那梅树消失的地方魂飞魄散了。
我用了娘当年的调虎离山计,让萍儿去把马车弄到陌路崖来。萍儿知道,从寺里径直赶到到陌路崖的跌跌撞撞使我再没有力气走下去了。她虽有无数担忧,着急地掉下泪来,但看我眼含泪光,眼帘虚合,气息急促,虚弱之至,她也只好奔去赶车了。
我微微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我不知道天黑了没有,也不知道月亮圆了没有。萍儿临走时的担忧让我感觉到,黑暗就要压下来了。果然,没有多久,就有小孩子的嬉笑声传来。这个时候是孩子们玩花灯的时候。月儿也圆了吧?我微微抬头,两行眼泪不知落于何处去了。
我可否有幸“见到”陌路花开呢?陌路花可否看到我的故事呢?我始终未能再“见到”静尘,始终未能记起他的模样。此生,我怕是不能瞑目了。我苦笑着接受所有,终是咽不下被宿命捉弄的委屈,在崖边哭出声来。突然,我捕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绵延不绝的啜泣。是陌路山,从陌路山里传来的。我想起陌路山的传说,想起侍者仙人和仙草仙人。陌路花要开了吧……它们看到了我的故事,许是要为我传达传说中那神秘的话语了。我安静地听着,然而,对面只是凄冷的啜泣,并没有一句神秘的话语吹到耳边。我跟着啜泣声呆呆地流泪,脚踝处似有什么在躁动。我看不到,也无心去分辨。
突然,对面的许多亮点忽地跳出来,一点,又一点,我呆住了,眼睛跟着那些亮点一直走到天边去。月亮!是月亮!巨雷击碎了尘封我的石块,我自由了!泪水依然簌簌地掉,眼前却再不尽是黑暗。我看到陌路花在往上爬,是传说中的白玉色小花,泛着青青的荧荧的光,似乎要爬上来拥抱我。我不知所措。前人有言:牡丹,花之富贵者;菊,花之隐逸者;莲,花之君子者。然,陌路花却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青儿……”
“青儿……”
熟悉的声音在夜色里缓缓荡漾开去,是爹娘在唤我。我再也抑制不住,拼了命地喊出声,接着再也说不出话来,沟壑一样深的委屈化成眼泪汩汩而流。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青儿……静尘,是为我们独孤家而死呵……”
……
那时,爹还是少年。一次进京赶考,家中实无多余的盘缠供爹住店,爹就在途中一座废弃的庙里安了身。那座庙是当地的妇女提议为送子娘娘建的,据说,由于风水的缘故,嫁到当地的女子都像受了诅咒一样失去了受孕的能力,即便偶然有喜,生下来也是丫头。爹在烛光里瞥见送子娘娘,从未与女子来往过的爹被送子娘娘的的庄严神圣与美貌惊呆了,爹跪在娘娘的圣容前祈祷,若得妻若卿,小生此生夫复何求。爹的不敬惹怒了娘娘,娘娘盛怒之下,在爹娘成亲之夜以梦昭示了她的惩罚。
未识道理而动急色之心,这是娘娘惩罚爹的缘由。我想,娘娘一定是怒不可遏了,否则,怀有慈悲之心的她,怎会发下如此深重的惩罚?爹娘老来得女,爹陡然痛苦离世,娘临终经受火光之灾,我与本该斩断尘缘的静尘……静尘是无辜的。送子娘娘说过,若欲保我周全,须有与我结缘的沙弥在黄泉路上指引我的精魂走过奈何桥去。娘目睹了爹的不得好死,亲历了她的不得善终,眼看着我与静尘今生将受尽折磨,直到临终前,方把送子娘娘的惩罚说于静尘知道。
原来,静尘带走的梅树便是我今生的精魂所在……
我懂得了传说。有故事的人,在这里听到的是自己的故事。那些神秘的话语,是无心的闲聊,把你毕生的故事都披露在你自己的眼前,让你看得真切。
静尘一定还没有把我的精魂带过奈何桥。陌路花给了我重见光明的力量,它们退去之后,我又完全看不到光点了。静尘已去,我的精魂回来又如何?我重见光明又如何?护得我今生周全,又如何?我不愿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不愿……
“静尘,等我……”
这一刻,我不再有泪。今后,月圆也不再只是他人的狂欢。萍儿一定是迷了路了,那么,就让她的哀嚎作为我在尘世唯一的祭奠,作为我曾经来过的唯一的证据吧……
……
“缘定今生凄复惊,
苦海红梅空门僧。
天涯陌路相思醒,
今朝话别与东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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