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春分，天空就爱说心事。雨一直淅淅沥沥，把大地的心都滴湿了。是一个下雨的周末，孩子都回乡下去了。周末，且下着雨，无须强迫自己要做点什么，于是就把自己留在屋里，放一碟爱尔兰长笛，看一本买了很久却一直没看完的书，累了，就推开窗，看远山近树朦胧于烟雨中，任长长短短的雨，飘湿一襟春怀。

天色黑下来，是晚饭时候了。以往一个人，总是到街上吃碗面打发，但今天我改变了主意，因了盆里养着的两条云斑。云斑是朋友钓的。就那么几条，想起我，就送了两条来。想象着朋友披蓑戴笠垂钓的情景，心就无限向往。我决定把云斑蒸了，再买瓶红酒，就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自饮自酌之，一乐也。这样想着，心就有点兴奋。赶紧把云斑弄好蒸在锅里，撑一把伞出了门，踩着深深浅浅的雨水，到离家不远的商场买了瓶干红。回来时经过拐角那间花店，见店里的百合花开得很美，想起一段百合前事，就有了买花的心情。精心挑了三枝，回到家，满屋鱼肉诱人的清香。把百合养在瓶里，把云斑端上来，开了红酒，浅浅地斟了。云斑鲜嫩，红酒婉约，百合幽雅，这样的组合，真是妙不可言。一个平常的雨夜刹那间变得美好起来。

正要举箸，突然听到了敲门声，起初以为听错了。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我开了门，竟是朋友杨君一身雨水立在门外。杨君在五十里外的一间乡村小学当校长，已经好几个月没来，想不到竟在这么个雨夜造访。是因了这云斑红酒的机缘吗？

“找你有点事。”杨君说。进了屋，看见桌上的红酒，有点犹豫，在他的印象里，我是绝少沾酒的。我拿过一只杯，杨君就端起酒瓶，满满斟了一杯。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散散淡淡说着话，他问起了我的生活，问起我的文学创作。我说我已经一年没执笔了。为了生活。我问起他近来并不和谐的夫妻关系，他笑了笑，喝了口红酒，无语。我就没有问下去。朋友之间，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十几年的交往，有些东西是在一笑间就可领会的。

酒喝到一半，杨君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盘。“下盘棋吧。”他说，我知道棋是必然要下的。每次都一样。我起身从柜里拿出那匣檀木象棋。象棋是杨君九九年去湖南旅游时，在刘少奇故居买的。他买了两副，一副给我，一副自己留着。

与杨君的交往，缘起于棋。记得是1990年，我参加县举办的中国象棋乙级赛，比赛那天，我早早来到赛场，因为首次参加比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紧张得手心发紧。正满心忐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唱歌，扭头一看，见一个戴近视眼镜的青年正旁若无人地坐在比赛座位上放声。比赛当前，竟能潇洒如此？那一刻我对这家伙有点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后来我知道他叫杨君，是县城某小学的老师。比赛结束，我得了第三，而杨君在五连胜后，因学校有事弃权了。颁奖后，担任裁判的县甲级冠军刘南洋邀我下棋。刘是县象棋一代名手，同我下棋，自然有点指导的意思，也许是他轻敌，也许是他不熟悉我的棋路，竟被我连赢了两局，乙级第三名竟能赢甲级冠军，惊愕了一班观棋的人，其中就有杨君，散场后，杨君追上我，问我的地址，他说，你的棋不错啊，有时间找你切磋切磋，我说好啊！但心里并不在意，过了半年，听说杨君被调到乡村小学任教，又过了半年，竟听闻他夺得县甲级冠军。

是一个蝉鸣声声的夏天，我在厂宿舍跟人下棋。突然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杨君。见了我，他说：“来找你下棋，可以在你这吃饭吗？”他后半句话令我差点笑出声来。那天，我们下了整整一天的棋。自此后几年间每逢周末，杨君都来，风雨不改。我们一起下棋，拆棋谱，累了，就一杯清茶坐着，说说梦想，说说人生。常常在大雨滂沱中，忽然听到了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停在我门前，我便知道是杨君来了。心中就闪过一丝感动。杨君是我见过的真正热爱象棋的人。经过几年棋中的浸淫，我们的棋艺和友谊都日渐深厚。此后十年，我和他几乎瓜分了县象棋赛的冠军。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对手。

杨君的棋沉稳，我泼辣，每次的对决都异彩纷呈，引来无数棋迷围观。期间我们也曾联袂参加市象棋比赛，市内几乎所有的名手都曾败在我们的手中。那真是一段我人生中少有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九七年我的单位破产，为了生计，终日忙于市井。对象棋曾一度失去了兴趣。那时杨君在广州学习，特意写了二封信来，信中有安慰和鼓励之意，记得有这样一段话：几十年后，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古榕下的石凳上，在夕阳的余晖里对弈，其中一个颤颤地拿起一个棋子说：老兄，我们的棋终于要下完了……斜阳里的两个老人，就是我和他。现在想来，人生漫长难免寂寞，人必须有所追求心必须有所寄托。能有这么个人，陪你一盘棋下到终老，也算是漠漠尘世的一种幸运吧？

棋摆好了，杨君执黑子，象棋棋规红先行，杨君有谦让之意，我走了步象三进五。杨君就有点愕然。按以往的棋路，我是不喜欢选择这种平稳的布局的。杨君略一考虑，应了步炮八平六，亦是文棋的套路。屋子在这一刻安静了，只听到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和屋外渐下渐紧的雨声。一个小时后，局面上已是正和的棋势。杨君认真地看了看我，便投子说：和了。沉默了片刻，又说：“你的棋越下越平稳了。”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遗憾。是的，人到中年，无论为棋为人，都渐趋平稳了，似乎是一种害怕失误不愿弄险的心态吧，稳是稳了，但是那年少的锐气和如火的激情呢？

收拾好棋子，杨君起身告辞，“有空到我那走走，今天经过大庙峡，看到那里的杜鹃花开了。”杨君说。我想起去年去他学校，杨君曾指着校背后那座小山说，我想在小山顶上建间亭子，以后我们就在亭子上下棋。有空你也可以在亭子上写写文章。杨君是一个并不沉迷文学却一直视笔耕为纯洁的人。虽然我知道他的亭子也许永远只能伫立于我们的想象中，但有这份心意，也就够了。

出了门，杨君快步走向他那辆小货车，车是旧车，杨君花五仟元买的，老坏。今年春节，杨君就开着这车去清远比赛，那也是一个雨夜，车行半途，雨刮坏了，挡风玻璃顿成水帘，白茫茫一片。后来杨君想了个法子，拿两条绳子绑住雨刮，再从车两边的车穿进来，由一个同去的朋友用手左右扯动。就那样一路晃晃悠悠到了清远。“还用绳子拉雨刮吗？”我笑笑问，他笑了起来，说：“修好了。”车子发动了，看着他的车跳水青蛙似的消失于雨中，才记起进门时他曾说找我有事的，他是忘了说呢，还是突然觉得已没有说的必要呢？

关了门，坐在椅上，闻着依然未消的红酒的芳香，想着归家在风雨路上的杨君。记起了宋湘的那副名联：

今日之东，明日之西，青山叠叠，流水悠悠，走不尽楚峡秦关，填不满心潭欲壑，力兮项羽，智兮曹操，乌江赤壁空烦恼，忙什么？请君静坐片时，把寸心思前想后，得安闲处且安闲，莫放春秋佳日过；

这条路来，那条路去，风尘扰扰，驿站迢迢，带不去白壁黄金，留不住朱颜皓齿，富若石崇，贵若杨素，绿珠红拂终成梦。恨怎的？劝你解下几文，沽一壶猜三度四，遇畅饮时须畅饮，最难风雨故人来。

就想，也许我们终其一生要去追寻的所谓友谊，就只是风雨之夜，在你不经意间响起的敲门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