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堂妹秀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秀进了门,叫了声:“哥”怔怔地望着我空荡荡的左裤筒,便雨打梨花地哭了起来。说雨打梨花其实很不确切,因为秀其实一点不秀,她长得很丑,可以这么说,她是我见过的村里长得最丑的姑娘。秀模样丑,却有着区别于其他乡村少女的个性,秀喜欢花。她住着那间瓦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被她植上了一片绿色。红红蓝蓝的花儿随着四季的轮回一拨一拨地开,芬芳着她少女的年华,一如她丑模样下那颗少女的心里藏着的那些梦想。秀那时候正迷诗歌,什么普希金、拜伦、北岛、舒婷的诗集堆了半桌子。秀自己也写诗。她的诗歌曾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事后我曾经这样想:一个追求美却长得丑的姑娘,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悲剧了吧?
秀常常来,谈文学,论人生,说梦想。也常常说一些安慰我鼓励我的话。记得那是夏天吧?秀有一天拿着一枝荷花来到我屋里,从屋角落找出了一只空瓶子,灌上水,将荷花插好后摆在我床前的桌子上。跟着便神秘兮兮地掏出一迭纸,说是她写的诗,叫我看。我接过来,是一组爱情诗,总题是《一束紫罗兰》,副题是——给d。我看完点点头说:好!秀就很兴奋。我微笑着拿眼直盯着她看:“秀妹子,老实告诉哥,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你瞎说!”秀矢口否认,脸上却不自觉地现出一片红晕。停了停,秀突然问:“哥,你呢?你有没有心上人?”我的心一沉,感觉身体的什么地方剧烈地痛了一下。我回家后,母亲就开始为我四处托人做媒,但人家一听是个缺了一条腿的瘸子,立马就喷你一脸子的灰。奔走了几个月,好歹有一家人终于应承来见一见。母亲谢了媒人,赶紧张罗招呼客人的东西。但后来不知谁跟母亲说,那个媒人给我介绍的其实是个疯癫女子。母亲气疯了,找那个媒人臭骂了一顿,媒人反唇相讥:“你以为你那瘸儿子是什么东西,除了傻的谁肯嫁?”母亲回家后大哭了一场。我可怜母亲,但那媒婆说的是真话,一个缺了一条腿的瘸子,他还有爱和选择的权利吗?秀见我神色黯然,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脸上露出不安和负疚的神色。第二天,秀送来一首写给我的诗。记得诗的首段是:只要你相信春天/那么大地的某一角/总会有一朵花/为你盛开。后来才知道,那些日子秀经常去村里的阿德家。阿德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模样长得帅气,人也不错,也喜欢舞文弄墨,与秀自然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可以想象,在那些月色鸣蛙,稻花飘香的夜晚,与阿德谈文学,论人生,说梦想,于秀来说是怎样一件愉悦的事!那时候村里年青男女之间互相串门其实也是一件平常的事,但秀不同,秀是村里长得最丑的姑娘,而她去的是阿德家。这不可避免地惹出一些是非闲言。阿德不拘泥,别人问起,他笑笑:有可能吗?一付清者自清的模样,但阿德父母就挂不住了。当秀又去找阿德时,阿德父母就冷眼冷脸地堵在门口。当秀羞愧地离去时,背后传来阿德母亲说:也不照照镜子!
过了一阵子,秀来看我,我正躺在床上看她借给我的《苹果树》。秀给了我一本杂志,说是她的那组诗在市文学月刊上登载了。秀低着头坐在我的床前,好一会才抬起头,两眼红红的望着我说:“哥,我是不是很难看?”我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支吾道:“不……不……秀妹子不难看,秀妹子可爱着呢!”秀勉强笑了一笑:“哥,我们都是苦命人哪!如果你不是我哥就好了,那我就嫁给你,照顾你一辈子!”我被秀说得心里一阵苦。秀叹了口气,将头别过去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我长得丑,但丑就不能去爱吗?”我的心一沉,担心起秀来,一个长得丑的姑娘,当她开始注重自己的相貌时,她的痛苦也就开始了吧?我以为秀会知难而退,但聪明的秀在这件事上竟傻气了。这不怪秀,豆蔻年华,在爱情面前谁没有一点傻气呢?何况秀是一个活在诗里的女孩子。不敢去阿德家,秀仍常在夜里别人都睡的时候,来到离阿德家不远的老柿树下,静静地望着阿德家的窗口发呆。为此村里流言又起,他们说得很难听。说阿德跟秀一定那个了,秀是想阿德那个想疯了。在他们看来,男女之间除了那档子事还会有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一个满怀深情在月光下守望爱的女孩,是这世上最美的一首诗,尽管她长得很丑。关系到自己的声誉,阿德静不住了,他找到秀,说明了态度,说他一直当她妹妹看,从来没有那种念头,叫秀不要再那样了。秀就说:“我知道我不配喜欢你,但难道我连在你屋后站一站的权利都没有吗?”秀说完后满眼是泪。阿德便不再言语,只是挺伤感地叹了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看着那棵老柿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渐渐地枯黄,又一片一片地被风吹落了。当老柿树终于只剩下秃光的枝桠时,我写出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我决定按秀给的地址寄给那个地方月刊。当我把小说小心放进信封,我的手竟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仿佛那封信里装着的竟是我生活的全部希望。而就在那天夜里,秀自杀了,她跳进了村北山的那口山塘,却被两个看水的村人救了。秀醒过来后,秀的父母(我的二叔二婶)追问她寻死的原因。秀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不笑也不说话。秀此后又两次寻死未遂。二叔婶就怕了,将秀锁在屋里。半个月后,那天忽然看见秀的房子里冒出了浓烟,人们赶过去,发现门反锁着,撞开门一看,见床上的被帐都着了火,秀赤luo着身子坐在地上,正傻笑着把脱下的衣服往火里扔。秀疯了!
夜里我拄着拐杖去看秀。见秀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正望着坐在床边哭着的二婶傻笑。“秀妹子”我重复着叫,秀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心酸地伸出手去拉秀的手,刚才还表情冷漠的秀突然尖叫了一声,拉住我的手又抓又咬,跟着扑起来用力一推。我一个趔趄,连人带拐杖倒在地上。二婶赶过来将我扶起,秀仍在床上狂呼尖叫,我惊恐地望着秀。这就是我那个善良的喜欢诗的秀妹子么?回到家,我翻出秀以前送给我的那首诗。读着读着,我的泪就流了下来。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秀,也为自己。
后来在秀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件事,大概是几个月后,一天二婶慌慌张张地来找母亲,入屋后拉着母亲躲在门后小声说着什么。我担心秀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赶忙侧耳静听。突然听见母亲说:“什么?阿秀有了?”“是呀!看样子有好几个月了。”“是不是秀病后给人……”母亲说,“哪会呢,秀病后一直锁在屋里看着。”“那就是没病前的事了,会不会是阿德?”“阿德!都是阿德给害的,我找他算帐去。”二婶狠狠地说。傍晚阿德打学校回来,二婶便带着儿子阿贵去找阿德。阿德知道秀怀孕的事后,惊愕地说不出话来。“阿德!你说,是不是你糟蹋了秀?”阿贵大声说。阿德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阿贵吼:“阿贵,我阿德是什么人,你也不想想,你那丑妹子我会看得上眼吗?”阿贵一听便泄了气,抱着头蹲在地上直抹泪。“阿秀的肚子……”二婶问,“别问我,问秀的肚子去,要么就报派出所,别往人头上扣屎盆子!”二婶他们走后,阿德却流下泪来:我刚才说的是怎样缺德的话啊!我对不起秀啊!此后不久,阿德辞了教师的工作,跟人到深圳种菜去了。好几年都没有回来。多年后,村里的老寡妇三婆临死时说阿秀肚子的事她知道,问她知道什么,她说秀是夜里被人糟蹋了,在柿子树下,问是谁,她却不说。三婆死后,秀的事就永远成了一个谜。秀的病不见好,肚子却越来越大,二婶就四处托人打听,看有没有男人肯娶秀。有一天,终于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驼背男人,他给了二婶一些钱,便将秀领走了。
那天,我和母亲都去了二婶家。母亲流着泪帮秀梳理好满头乱草似的发,将一些钱和几件给秀做的衣服塞到驼背男人手上,对他说:“别看她傻就欺负她,给我们知道了可不饶你。”那人不哼声。二婶过来拉着秀的手,哭着说:“秀,你好歹叫声娘啊!秀你叫声娘啊!”秀却象根木头似的漠然地站着,看都不看二婶一眼。我撑着拐杖过去,叫了一声:“秀妹子!”,秀呆滞的眼光移到我身上,就定住了。看着看着,秀竟伸手去摸我上衣袋别着的钢笔。“秀妹子喜欢笔,哥送给你。”我哽咽着取下钢笔递给秀,秀却不接,只冲我傻傻地一笑,呆滞的目光竟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伤感来。“走了,走了,晚了就赶不回了。”驼背男人拉着秀一路咳嗽着走向村外。我知道秀此去将受很多的苦,但对秀来说,所谓的苦已经无所谓苦了。苦的是我们这些看着她受苦,并且关心着她的人吧。
许多年后的今日,我想,我和秀其实都有着相同的不幸。我们都有天真的梦想,但我们都没有拥抱梦想的权利,就象手里捏着一把种子,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一样。这夜在灯下,我重新翻出秀的那组《一束紫罗兰》。看到其中的一段:等你太久了/枫叶红/春花开/那条小路/早已长满青苔/真希望你能来/在滂沱的雨后/用一把蓝色伞/将我无奈的心接载……眼前飘过秀的影子。泪水就控制不住地落了满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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