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耒水,若碧绿飘带,流淌在湘南丘陵。有河必有渡口。沿河一路逶迤,向北探寻,就会发现很多古渡口,以及由此而兴的古街、古市、古圩场。这些静止的音符,早已湮没于历史厚重的尘埃,昔日的风光不再,只有那些残缺的故事,留给今人无尽的叹息。
耒水有多少渡口,恐无准确统计。但耒阳境内的古渡,《耒阳县志》记载有31个。古渡口杨柳依依,至今记得它们的名字:易口渡、水东渡、东江二渡、淝江渡、汭州渡、车水渡、双洲渡、白沙渡、雅江渡、大陂渡、罗渡、荫田渡、象江渡、车田渡、烟洲渡、陶洲渡、大河滩渡、摊下渡、泌水潭渡、堡子口渡、杨象洲渡、早禾田邓氏义渡、茭源王氏义渡、百里渡、白马渡、衡头渡、东阳渡、高滩渡、宽里渡、水吉冲渡、操箕潭渡。这些渡口,全部属于义渡,常年渡船保持在40艘以上,还有十几叶小舟。
当然,它们不完全在耒水,有13个在舂陵江,有4个在淝江,还有2个在南京境内的象江,属于耒水的古渡,只有12个:易口渡、水东渡、东江二渡、汭州渡、车水渡、双洲渡、大陂渡、白沙渡、陶洲渡、大河滩渡、摊下渡、百里渡。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在耒水修建了23个现代渡口,由政府出船,当地居民出资或收费过河。随着耒水桥梁一座座架起,这些现代渡口也大多停渡了。岁月的流逝,若干年后,慢慢地也会成为古渡,散发古老的韵味,抹上苍桑的色彩。每个古渡,便是一首诗,怀古般幽思。每叶小舟,便是一幅画,梦幻般优雅。
我曾与一帮文友,去过永济镇的百里渡。渡口上的古街和石鼓,见证了曾经的繁华。古街长约两百米,宽五米,全部用麻石砌成的,有五百余年的历史。临街房屋,清一色的清砖瓦顶,木板木门木窗,斑驳的墙面,都破败不堪。正是酷暑,岁月的风堙,飘摇在烈日下,古街折射的光芒,使渡口显得格外苍凉。那停靠渡口的船,早已腐朽。那摆渡的艄公,也消逝在如水的岁月中。没有谁,还会记得他的善良,没有谁,还会想起他的名字。人生易老天不老,《边城》里的阿公不也远去了吗?那送过王维好友的沈子福归江东的艄公不也消失了吗?艄公不在了,唯余古渡名存。水因为古渡而古老、古渡因水而缠绵。水,汇成溪泉,汇成江河,就有了桨,就有了船,就有了渡口。最后,便有了渡口上,一幅幅让人追忆的风俗画卷。唯有它,能够让人们想起,想起那些南来北往的旅人,曾在这里,登上撑向彼岸的、或者顺江远去的船。而水拍沙岸、雁啾蒹葭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那么缠绵,那么让人心痛。
我也去过市区东面七十里外的陶洲渡。那个古渡,同样寂静得让人寂寞,而古街苍凉得让人倍感苍桑。古渡边有一排杨柳,孤零零在晚风中颤抖。“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只要翻开中国文化史,就能发现,古人对环境的要求,比今人更高,更讲究品味。他们的居所、茶社、戏楼、园林,无不按照当时社会的审美取向,加以建造,就是那些迎送之地,比如长亭、短亭、浦口,渡头,都按照一定的文化品味营造着。因此,古人喜欢在渡头栽种杨柳。柳树喜水,适宜近水栽插,加之枝影婆娑、绿意清芬,于是在古渡头,形成了“柔丝拂水,横斜枝曼”的优雅环境。再有“柳”与“留”谐音,以柳喻示深情挽留和不忍分别,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折柳送别的风俗。古渡的柳树,其实契合了《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意境,即使想起,也让人万般怜惜,无限缠绵。当年送别时,挥手的人不见了,泣泪的人不见了,那船、那桨、那艄公、那羁旅行人,都在一日复一日的流水中远去了。
耒阳城南郊耒水上,有一处古渡。两岸古树参天,潭深流缓,碧水如镜。水上鸬鸟环舟,渔艇如织。这就是耒水上著名的易口渡。“易口渔家乐融融”诗句,在耒阳家喻户晓。据《耒阳县志》载: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耒阳邑令马宣创建五里牌、灶头市、易口渡、东湖塘劝农亭四处,刻《农桑摘要》书。后来,易口渡一度停摆。到清朝乾隆年间,当地人倡建义渡,伍、谢、周、刘、谭、徐、李七个姓氏家族,纷纷捐租,多则一百四十余石,少则三石,又捐铜钱三千串,铺屋十一间,船三艘,雇船夫六人,在此摆渡。易口渡在革命战争时期,还是战略要地。1928年4月1日,朱德率领工农革命军退出耒阳县城,向井冈山进发。次日凌晨,伍云甫、伍临庄、徐仲庸组织城厢一区农军700多人,从易口渡偷渡过河攻城,激战南门菜园,未克,伍临庄、徐仲庸等120余人壮烈牺牲。一个月后,从井冈山返回耒阳的红军游击队,先后打垮易口渡、新波桥的挨户团。新中国成立初期,易口渡还发挥着重要作用。到六七十年代,随着耒阳大桥、耒水大桥等数座大桥的建成通车,易口渡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作为古耒阳八景之一的“易口渔家”,仍然是人们泛舟游览的胜地。在易口渡边还遗留渡口码头的平土坡、渡石台阶,还有座古亭,正中一块亭石上,刻有“易口美渡”字样,据传已有百年的历史,故又称“百年美渡”。站在易口渡眺望,风景清幽,水清澈底,灌木郁葱,丛林拥翠,恍如隔世,实为绝佳美渡,
我还去过大河滩渡。这是耒水进入耒阳境内的首个渡口,也是耒阳与永兴交界的一个山乡古街。大河滩在唐朝就已形成集市。到清光绪十二年(1886),有二三十家店铺,南来北往的客船、货船穿流不息,来自长沙、汉口、衡阳及永兴、资兴、郴州的客贾,常常聚集于此,成为耒水河上很重要的商埠。有联云:“耒水源界,奔衡口湘江,汇南来北往商贾,繁荣千年古街;大河滩渡,通蔡伦竹海,聚东坪西岭舟客,服务四方游人。”大河滩因紧靠水路,每日都有水上旅客来往。上市以土纸、纸浆、木材、豆类为主,输出以木材、楠竹及汉白玉雕刻的门、窗、柱、栏、匾、狮为主。土纸最为行销。据清光绪《耒阳县乡土志》载:“土纸在本境销行每岁约三千余担,陆运出境至涟洲、郴州、桂阳州、坪石等处销行,每岁七千余担;水运出境至衡州、湘潭、长沙、汉口等处销行,每岁一万余担。”民国33年(1944年),因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湘南重镇衡阳沦陷,一些大商户纷纷来大河滩避难,市场一度繁荣昌盛。这里仍有保存完好的古街,商店铺宇以砖瓦土木结构为主,整齐宽敞。在合面街檐之间,有条两米多宽的青石板街道,步入其间,犹如走入时空隧道。村口有处奇泉,泉水自地下往上喷出,水量很大,长久不衰。古街脚下,耒水悠悠,河面摆着两艘柴油机动力船。春去秋来,光阴倏忽,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人群如何喧嚣,历经无数风雨的古渡,依然不倦泅渡着跋涉的心情。来去匆匆的人们,风尘仆仆的过客,就是古渡对历史贡献的见证者。
由大河滩北行,约三十里许,便是淝江口古渡。这里是淝江注入耒水处,江水交汇,形成一滩洲——江心洲,与泗门洲隔洲相望。汉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置桂阳郡于耒阳县境,这里曾是郡治所在地。东汉建武时期迁桂阳郡于县城,县郡同城。也就是说,这里曾作为桂阳郡的郡治,达两百年之久。有《水经注》的记载提供了佐证:“耒阳旧县也,盖因水以制名,王莽更名南平亭。东傍耒水,水东淝南,有郡故城。”历史上,淝江口桅杆似竹,商贾云集。鼎盛时期,沿江两岸商铺,从淝江口延伸到淝江桥,纵横数里。泛舟而上,两岸青山翠绿,风景秀丽,田园风光美不胜收。南岸有石块筑的长堤,砖堤护栏,凭水而起,临江而立,恰似水中长城。江堤上每隔十米设有垛口,砌有码头及平台台阶,伸入水中,供泊舟之用。可见,当年这个古渡,何等繁华。
耒水在耒阳境内,还有个著名渡口,不知何故,没有收录入《耒阳县志》。这就是新市街渡口。新市街古称新城市,位于耒水东岸,距耒阳县城六十里,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文化底蕴深厚。南北朝时陈朝、唐朝、元朝,新市街三度为新城县治所。到清末,历时1400余年,历来为水运码头,商贸重镇,商业久盛不衰,曾有过“九街十三巷”的记载。《中国古代地名大词典》载:“新城市,在湖南衡阳东南百五里,西濒耒水,南接耒阳县界,清时有巡检驻此,即故新城县治也。”明代《徐霞客游记》载:“小舟再前即止于新城市,新城去衡州陆路尚百里,水路尚二百余里,适有煤舟从后至,遂移入其中而炊焉。又六十里,午至新城市,在江之北,圜堵甚盛,亦此中大市也,为耒阳、衡阳分界。” 清末至民国初期,耒水支流敖河、淝江驶来的船只,多在新市街停泊。到了夜晚,站在渡口码头,但见两三百船只,艘艘相连,灯火通明。来自四周各地的茶油、粮食、木材、煤炭、豆类,皆以此地为集散口岸。商业的繁荣,促使服务业的发展,店铺、旅馆林立。新市街至今还保存一条古石板街,长达七八里。除“九街十三巷”之外,还有条“半边街”,这半条街是指依耒水河而建的街,街的另一侧就是滔滔不息的耒水。据专家认定,此处的古街古宅为湘南保存最完好、规模最大的古建筑群,宋代石桥石狮、重阳桥、天主教堂、“九街十三巷”、地下钱庄、水埠衙门、古染坊、古作坊、古兵站,这些遗址保存完好。站在耒水边眺望新市古街,沿岸吊脚楼、古码头、古渡口仍然可辨。小桥流水人家,晓风垂柳残月,好一个江南水乡古镇。
耒阳悠悠,不舍昼夜,奔腾不息。那些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古渡口,已成远去的繁华,留下的是寂寞的风景,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多少乘舟远行的游子,浪迹在海角天涯,再也无法回来。只有这些古渡,仍然在风雨中的飘泊,摆着定格的摆橹的姿势,唱着老艄公沧桑的歌谣。千百年来不息的喘息与歌吟,既连着历史的过去,又通向历史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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