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4年阴历小年了,傍晚,东江边散步,江水映着灯火,波光粼粼。“每逢佳节倍思亲”,想起了舅舅,老人家音容笑貌浮现眼前,心中涌起阵阵酸楚,仿佛寒风袭来,身体顿觉不适了起来。
舅舅81岁那年去世的,风烛残年,骨瘦如柴,好歹熬过来了除夕,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严寒刺骨。大年初六赶到他床前时,老人已经失语了,形容枯槁,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眼角淌出一滴泪水,然后合上双眼,便没了呼吸,静静的走了。床前只有我们两兄弟在场,舅舅最想见的大孙子也没能赶来,除呐呐的大儿外,其他四个儿女、儿媳、女婿、孙子辈的男女皆没在场,舅舅离去,儿女们好像有松口气的感觉。
舅舅家在小县城北,几间茅草屋,屋后便是茫茫田野,屋前一蜿蜒小河,潺潺流淌,沿河而上,可见一土岗,叫“小北门”,这里是日寇枪毙抗联女英雄赵一曼的地方。如今已是烈士陵园了,郁郁葱葱。小河就在舅舅家菜园中流过,地头放两只大水缸,圆圆的大肚子,墩墩实实。旱天用来装水浇菜,雨季小河暴涨,大河里的鱼儿便蜂拥来到小河嬉戏,水退时,舅舅便筑坝拦网,一个夜晚可捉到半缸各种鱼儿,有鲶鱼、鲫鱼,鲤鱼、草根、红刺子,好多好多,活蹦乱跳,最难对付的是那鲶鱼儿,光滑难捉,一不小心便从你手中挣脱,逃之夭夭。这时小脚姥姥便吩咐几个小娃子给小街里的邻居们送鱼去。舅舅家还有盘石磨,隔几天就要把玉米磨碎,天不亮,姥姥便把娃娃们吼起来拉磨,直转得我天旋地转,呕吐不已。姥姥家在东边还有一块菜园子,一畦畦菜蔬绿油油,园外柳树下,一条小溪细细的长年流淌,跌进一个小水窝,水窝里藏着小鱼儿。最惬意的时光是摘下那顶着黄花带刺的嫩黄瓜,沾着姥姥新下的大豆酱,嘎巴嘎巴大嚼一顿,小肚子撑溜圆才罢休,然后躺在李子树下,伸伸懒腰,打着哈欠,美美的睡上一觉,那美妙的感觉,现在的孩子们,你可有过这样的童趣?
小脚姥姥有三个儿女,大女娴静,二妞泼辣,舅舅独苗,自幼孱弱。但有二姐保护,倒没人敢欺负,姥姥举全家之力,供舅舅读完国高,出落得魁梧倜傥,当时也是高学历了,文化人。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娶胡氏女为妻,舅妈小巧玲珑,小鸟依人,极好的脾气。夫妻恩爱,生儿育女,小日子一片灿烂。历史有时像一狂奔车儿,突然一脚刹车,把舅舅摔到了泥潭中。56年反右,被打成“右派”,遣回原籍,下放农村监督改造。舅舅自幼娇生惯养,怎能承受如此惊吓,竟一蹶不振起来。几个儿女也因是“右派”子弟,灰头土脸,受人歧视。表哥表弟们皆一表人才,尤其二表哥如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英俊威风,可惜当兵、升学、提干都与他们无缘。表姐表妹俊俏聪慧,无奈表姐早嫁他乡,表妹嫁得一郎,为人阴沉,也不甚理想,惹的一些同学、男人起了觊觎之心。大表哥受老父所赐,人前不敢多语,唯唯木讷,娶一悍妇为妻,更是雪上加霜,一生不得志,穷困潦倒。养车车翻,开饭店无人光顾。倒是表弟有胆有识,那年小县药材公司丢失价值不菲的珍贵药材,期间表弟去过广东,成重点怀疑对象,警方查了好久,终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计划经济时表弟在乡镇企业当工人,研发了庄稼秸秆碳化设备,获国家星火科技发明奖。后来,改革大潮滚滚,表弟成了弄潮儿,出国澳大利亚拼搏,回来后经营钢材,折腾的不已乐乎,如今已腰缠万贯,小有名气。
舅舅戴上“右派”帽子后,下放到郊区菜队种菜,从此命运多舛,一有风吹草动,首当其冲,“文化大革命”尤甚,戴高帽,挂犁铧,挨批斗。好在家乡农民憨厚,没受皮肉之苦。精神上孤独,生活拮据,折磨着舅舅。好在姐姐们帮衬,舅妈贤惠,一群儿女生龙活虎,日子倒也捱得过去。好不容易盼来春天,终于平反摘掉“右派”的帽子,恢复了公职。期间又差公款600元,相当于当时一年的工资,又一次受到人们鄙视的目光,就连他的儿子也恼怒说,不替他赔偿贪污款。无奈我们几个晚辈凑钱补回了差款。年末,银行对账,找到了这笔款子,舅舅欲哭无泪,找回来清白。从此更郁郁寡欢了,转过年便提前退休回家了。岁月磨砺,坎坷的命运,造就了舅舅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的品性。老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次小表哥和舅舅发起火来,还了动手,老人家伤心过度,老泪横流。这时,有客人突然来访,老人忙擦干老泪,笑脸相迎。心中极苦,还要顾及儿子的名声!闻罢唏嘘,父爱如山呀!
舅舅少有朋友,心灵寂寞,但也不沉沦,不借酒消愁,喜读书,博古今,尤其喜欢孩子,记得舅舅有一本线装的古书,是诸葛孔明的神算子,按人名笔划,在用算盘加数,找出书中字来,反复成句诗,如“湖水因风皱面”等等,毛主[xi]的是“青草池塘处处蛙”,舅舅说是上上的卦象。每每都缠着他拿出来算一阵子。如果你算起来没完没了,书中就会出来一句“不叫盘算,偏要盘算,直算得三尺肠闲二尺半”。见此,舅舅也淡淡一笑。舅舅还出过一谜语,“三人行”打一字,绞尽脑汁也猜不来,原来是个“及”字。小时候有好多作业不懂都跑去问舅舅,记忆很深的是那句成语“,接踵比肩”,舅舅拆开来讲解:“这个“踵”字是指脚后跟,就是形容人很多,脚碰脚,肩并肩,人流不断的意思-----”
舅舅退休后生活还是很平静的,表弟在表妹家附近给他和舅妈买了三间平房,种花养草,衣食无忧。平时表妹早晚去照顾。舅妈早年生活拖累,疾病缠身,总是病怏怏的,舅舅坎坷多舛,年轻时与舅妈相依为命,晚年更是相濡以沫,精心呵护舅妈。无奈天不佑人,舅妈踉踉跄跄活到72岁,再也活不动了,撒手西归。舅妈去世也是在寒冷的冬天,表妹悲痛欲绝,心有不甘,仍给老母注射“心血通”,母女情深,历历在目,至今忆起,仍阵阵痛楚。舅妈走了,舅舅黯然神伤,一下子苍老了,性情也大变,寡言少语,常常发呆,悄悄落泪。想他一定是在思念着舅妈,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表弟想出好多办法缓解老人的情绪,怕他寂寞,送舅舅去养老院,他仍茕茕孑立,也不和其他老人沟通,时而还大吵大闹。院长苦笑,让表弟接走了舅舅。几番折腾,儿女们已疲惫,发生了分歧,失了和睦,甚至反目了起来。
舅舅与我,感情深厚,病中常常问起我来。回乡看望他,老人精神尚可,衣着清洁,也不佝偻,只是大口大口的吸烟,说:“时日不多了,去找你舅妈去”。临别又是泪流满面。舅舅虽一生坎坷,但也收获了亲情,更是收获了爱,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对厄运中挣扎的他,多么珍贵。送老人走的那几日,天空阴沉,不时飘着雪花,仿佛苍天也为自己不公而忏悔哭泣。舅舅性情中人,虽博学,却没留下一字,一画,一点痕迹,每每思起,泪湿衣襟。年关已近,远隔万里,黎明披衣,伏案疾书,几行小字,几张烧纸,一杯残酒,遥寄无限的哀思。痛哉,呜呼,舅舅安息!舅舅安息!
2014年1月29日于石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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