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面，很大的一盆。那是一个和普通洗脸盆大小差不多的饭盆，里面是满满的，还在冒着热气。炊事班长刚刚端进来，洞子里便四散飘逸着香味。好诱人的香味，闻到这样的香味，肚子里更加倒海翻江起来。我们三个也顾不上假斯文了，像饿狼一样对着那一盆热汤面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动作快极了，真是可谓风卷残云。不大功夫，盆子已经底朝天了。

连长和指导员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的吃相，乐坏了。

连长一面乐，一面对站在旁边的炊事班长，说：“快去，再煮一盆！三个小鬼饿坏了。”

指导员把三个水杯放到我们面前，笑着说：“喝点水，喘口气，休息一下再吃。”

我到这时候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擦擦嘴说：“报告连长、指导员：我们是北京红卫兵，请接受我们的参战请求！”

连长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好小子！有点军人的味！说说看，为什么要来参战？”

我脑袋一发热，冲口就回答：“当英雄！”

指导员微微笑着说：“志向挺好，可你们还小吧？再说，你们这样擅自穿越国境线来参战，是不是太无政府主义了？”

“现在时代不同啊。这些条条框框应该砸烂！我们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你们应该支持。……”

我滔滔不绝的说起自己的理由来。

炊事班长把第二盆面条端上来，连长打断我的长篇大论，说：“小鬼，现在继续吃面条！咱们先吃饱再说，好不好？”

很快小伙子们就把第二盆面条吃光了。

连长打趣的问：“怎么样？吃饱没有？没有饱，叫炊事班再煮一锅！”

我连忙摇头，说“饱了、连长，这回真饱了。”

老炊事班长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说：“孩子们，饿极了不能吃米饭、馒头。所以给你们下热汤面。人饿过了头，不能吃得太硬。等明天啊，明天大叔给你们煮米饭吃。还有昨天刚从祖国送来的半片猪肉没有吃，大叔煮红烧肉给你们吃，管饱！”

我一面抹嘴，一面说：“谢谢大叔！”

指导员说：“现在你们吃饱了，说说吧，你们怎么过来的？”

我开始叙述这几天的经过，进来了许多战士，人越来越多，山洞里挤满人，连那条拐过来的岔道上也是人。静静地听我讲述，当我叙述到踩响了地雷，炸死了两个，还有两个不知下落的时候，连长把我的话头打断了。

他“砰”的一拳砸在木箱子上，伸过双臂按在我的肩头，眼睛瞪的像铜铃说：“告诉我，你还能不能记住那个地方？”

我仰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迟疑地回答：“记不清了。”

连长把我领到地图前面问：“会不会看地图？告诉我大概方位。”

我对着地图看了一阵，用手画了个范围，说：“就是这一带。我带你们去！”

其他两个青年也站起来，说：“对，我们带路。”

我转头说：“你们别去了，在这里休息吧。连长，我带路。”

连长和指导员用眼神商量了一下，最后，连长说：“好，你跟我去，你们两个留下！”

连长的口气是一种命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带着一个班，叫我带路找回去。也许因为天色已经暗了，加上昨天挨炸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实在无法记得埋葬他们的准确位置，倒是寻找老杨等人有了眉目。连长从附近村的民兵那里得知，昨天地雷炸响以后，几个女民兵，在后面的山沟里救了两个和我相似的年轻人。都被炸昏了没有受伤，醒了以后已经被送到后方去了。连长脸红脖子粗地和她们的头头理论了很久，主要是批评这些越南民兵到处乱埋地雷。回来的路上，连长告诉我：最近被自己人地雷误伤的情况常有发生，伤亡的不仅仅是像我他们这样擅自闯来的红卫兵，还有部队执行任务的战士，他已经正式向上级提出这个问题。

以后我才知道，老杨和另外一个红卫兵当夜就被送过了友谊关。他们已经安全回到国内了。

回到山洞里我才知道，两个留在山洞的，早就在指导员的安排下睡得像死猪一样了。就在那个做连部的洞子深处，他们两个睡了连长和指导员的床，那是铺在木箱子上的。那些木箱子都是空的高射炮炮弹箱。指导员在旁边添置了一张行军床，我刚挨着那张行军床就睡着了。

……

突然，巨大的爆炸声将我们惊醒了，我第一个从行军床上弹起来。通讯员跑进来，对他们大声喊：“你们不要乱跑，更加不要往山洞外面跑！外面有敌机空袭。”

听见是敌机来轰炸，我们顿时精神百倍，想冲到外面去，被通讯员死死拦在洞里。他大声吼着：“不许胡闹！刚才连长指导员下过死命令，不准你们离开连部半步！要是放跑了你们，会拿我军法从事！”

我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臂，央求着：“好大哥了，求求你了，我们不出洞，你就叫我们朝外看一眼。就看一眼，成不成？大哥——”

那个小战士很小，说不定还没有我大？估计在连队是所有人的小兄弟，从来也没有人会称呼他“大哥”。

他被我这一声声的“大哥”叫得有点晕晕乎乎了，想了想说：“好，我领你们去洞口的观察点。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阵地。不过，你们无论如何不能闯出山洞去！知道你们是红卫兵，闯劲大得不得了！”

爆炸声没有停的意思，而且越发地激烈起来。在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中，他们沿着山洞里弯弯曲曲的通道朝外奔跑，却在身边看不见有战士走动奔跑。

我很奇怪问：“怎么洞里的没人呢？”

通讯员在前面回头说：“还问？当然已经上阵地了。本来我也要跟连长上去的，就是你们三个！指导员命令负责看住你们。”

“怎么听不见高射炮声？”

“那是还没到时候。”

跟着通讯员朝上走，很快到了另外一个耳洞。里面修的挺宽大，可朝外开的口子却是齐胸的一眼窗孔。这里是观察哨，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平时就站在这里观察外面的情况。望出去外面火光冲天，炸弹的硝烟笼罩着整个山谷，什么看不清楚，满耳充塞着各种声响：重磅炸弹爆炸的声音，歼击机上机关炮俯冲射击声，敌机俯冲的呼啸声。再远处似乎还有高射炮和高射机枪的声音，可就是听不到近处有高射炮射击声，倒是很明显，大批炸弹就是投向下面的山洼，那里应该是敌机的主攻方向。

小通讯员神态变得异常紧张与严峻，嘴里在不停地自言自语：“好奇怪，好奇怪！”

我附在他耳朵上大声问：“怎么啦？”

他回过头，对着我耳朵大声说：“说了你也不懂！今天美国佬的飞机空袭有点奇怪！咱们连长的指挥也有点奇怪。”

我是不懂，一点都明白：小通讯员说的两个“奇怪”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空战在黎明时结束以后，我才从连长和指导员那里了解了整个空战的情况。

战斗在黎明时结束了。当山洞外面一切都平静下来，天空已经发白，弥漫的硝烟逐渐散去。洞子里开始热闹起来。

战斗刚刚结束，小通讯员就领着我们回到连部。功夫不大连长和指导员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两个人头上戴着钢盔，一身的灰土，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连长进门就喊：“通讯员，先搞点水喝！”

我忙把已经凉好的白开水递上前去。

连长接过来看了我一眼，说：“小鬼，说实话，你刚才是不是跑到洞口去过？”

我楞住了，他怎么知道了？

指导员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傻了吧？你看看自己的衣服领口，已经飘上烟尘了。外面打的再激烈，烟尘也不会飘到这么深的洞子里来吧？”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担心连队领导会批评小通讯员，连忙解释：“连长、指导员，是我们吵着要去，他没有拦住。”

连长说：“你们三个小鬼啊，就知道你们待不住！也知道他拦不住！因为他自己也想跑出去。告诉你们，跑出洞是不可能的。我在洞口另外设了岗，哈哈，他们是不会放你们出去的。”

“连长，外面打的好激烈！快和我们说说战绩吧。”

我缠上了连长。他拗不过我，开始讲述这场地对空战斗的经过……

美机今天是完全有备而来，不仅打算偷袭那座铁路桥，而且是打算吃掉这个阵地。美机一共来了11架，其中4架是f-4c4，另外是7架f-105。敌人非常狡猾，没有从以往的攻击方向出现。

这座铁路桥的位置很隐蔽，是在三面山峰的包围里。周围的山峰都有一定高度，敌机翻过山峰以后，因为高度问题很难实施俯冲投弹；所以一般都是从西南角，一个山峰的豁口方向入侵，对铁路桥和铁路、公路实施俯冲轰炸。

这里一共有一个团的防空力量，主要任务就是守卫大桥。一共有9门高射炮，其中有4门双筒37炮，另外5门是100高射炮，还配有4挺高射机枪。其中5门100高射炮，在大桥的四周布成一个梅花桩，担负主要防守。另外有两门双筒37炮的位置在那个豁口下面，为的就是封锁豁口。还有两门摆在北面半山坡上。这两门双筒37炮的任务就是掩护，保护整个高炮阵地。我们所到的，就是这个负责保护全团阵地安全的高炮连。

敌机这次偷袭竟是以4架f-4c4，从西南进入为佯攻的。其余7架f—105雷公式强击机，居然都是从北面的山峰上插进来，攻击我们的防空阵地。

这样一来，我方的形势变得十分被动。虽然4架f——4c4鬼怪式，一闯进来就在大桥上方被我5门高炮锁定，退路又被摆在豁口的两门双筒37炮封死。但是，我们的5门主力高炮却完全处于敌人7架f—105雷公式强击机攻击下。

战局变得非常复杂，大桥上方我方绝对主动。探照灯的交叉光柱，把4架f——4c4鬼怪式照的清清楚楚，5门高炮的火舌交织起一张严密的网，牢牢的将敌机控制在网中央。但是，我阵地上方的7架f—105雷公式强击机也已经从背后发起强攻，暴风雨般的枪炮弹和炸弹落到阵地上。我阵地上5门100高射炮非常被动，一则高炮的位置不利于对背后的攻击实施反击，二是正面战斗刚刚开始，如果为了摆脱北方上空的来袭，必须放弃对4架f——4c4鬼怪式的打击。那么，那座铁路桥必定成为敌机轰炸目标。要继续完成歼灭这4架f——4c4鬼怪式的任务，只好完全处于挨打的地位。

就在这个万分紧急的关头，半山腰上的两门双筒37型高炮开火了。由于位置较高，敌机又在俯冲下来，这两门炮发挥了惊人的作用。炮弹几乎是在平行的横扫过去，就像一枚利剑一样，把一架f—105雷公式强击机拦腰斩断。接着又是一架被打碎了一只机翼，那两架f—105雷公式强击机几乎同时一头栽下去。

战局顷刻扭转过来。

先是已经丢掉两个伙伴的f—105雷公式机群，开始惊慌失措的四散逃窜。在这种险要的地形下，是很难摆脱困境的。果然其中一架因为来不及拉起机头撞上了大山，“轰”的一声，山上冒出一团浓烟。接下来，在大桥上方担任佯攻的4架f——4c4鬼怪式，同时遭到猛烈攻击。一连有两架屁股上冒烟，被打得粉碎跌下去。另外两架夺路而逃，在穿越豁口的时候，又遭到两门37高炮的拦截。一架被一串穿甲弹打在肚子上，开了一个大窟窿，顿时炸的粉身碎骨。只有一架f——4c4鬼怪式逃出去。一共竟有6架敌机被击落，获得了地对空作战的优秀战绩。

听完这样精彩的战斗故事，我留下参战的决心更加强烈了。我很想到阵地去看看，对连长采取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战术。最后，我还是如愿以偿了。连长亲自领着我们在太阳升起的早晨，来到半山腰的那两座高炮旁边。在蓝天的映衬下，两门65式37毫米双筒高射炮是那样的威武。就像两座蹲踞在那里的雄狮。它们浑身挂满了征尘，防护钢板上都有被敌机打穿了洞。瞄准手和射击手的站位上都沾满血迹。连长告诉我们，就在刚才的战斗中两名瞄准手牺牲了，还有三名射击手负了重伤。

我们激动的走上战位，要求连长答应我们立刻入伍的要求。

连长把我们拉下来，说：“小鬼们，我喜欢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你们也一定会成为好兵！可我没有这样的权力答应你们。可你们放心，指导员已经将你们的情况向团部汇报了，而且我听说团长也很重视，已经报告了师部。眼下我们在等师团部的答复。”

回到山洞里，指导员就说：“你们收拾一下，等一会团里有车送你们到师部去。”

我盯住指导员追问：“师部答应了吗？”

指导员笑笑说：“你们去了不是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去师部？同意了，我们就留在这里。这里才是前方，我们不到师部去！”

我开始发起牛脾气。指导员早就知道我是小头头，便将我拉开和颜悦色的规劝着。

“听着，我和连长都很喜欢你们，也欢迎你们留下。特别是你，咱们连长特喜欢。可我们是军队，要讲纪律性。我们已经联合向团部申请：留下你们。团部也表示了只要师部批准，团部同意将你留在我们连队了。现在送你们去师部，是师首长的要求。一是师首长想见见你们，另外，你们也必须在师部才能办理合法应征入伍的手续。还有第三条，必须与国内取得联系，对你们的家庭背景做一次审核。现在你明白了？”

我不再强辩，心中只是担心：这样一来，我们还有机会留下吗？

中午，老班长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真的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米饭，还有一锅红烧肉。

这顿午饭，我们不是在山洞里吃的。我们把饭端到了阵地上，是在高射炮旁边吃的。连长还拿出一瓶珍藏的二锅头，请我们每人都喝了一口。在我们身边是越南的青山绿水和碧绿生青的水稻田，却偏偏还有两门高射炮，威风凛凛的仰望着飘过白云的蓝天。这是一幅多么奇怪的场面啊。当时没有这样的条件，拍摄下这珍贵的场景，可这幅画面却永远深刻的印在脑海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