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梦

那时候越南很苦。连绵不断的战争，从日本人打到法国人，又从法国人打到美国人！打了几代人，打了上百年！整个民族几乎把所有成年男人都打光了，战争给整个越南民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创伤。

男人们伤了、残了、死了。女人们找不到男人，不是守寡，就是找不到人嫁。于是，她们变得很开放，甚至有点急不可耐地放荡起来。她们需要爱，需要性，需要生育。为了自己情感的释放，更加为了自己民族不会灭亡。

北越政府鼓励女人用任何一种方式和手段去生育孩子。这就是战争！朝鲜是这样，越南也是这样。残酷的战争剥夺了太多人的生命，而那些被战争践踏的民族，却还是那样顽强地生存下去。

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真正懂得战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参加过战争？恐怕大多数朋友只是从银幕和电视机里，才看到过那些人造的艺术的战争场面。笔者谈不上参加过战争，却是曾经实实在在地走进了战争，看见过战争给人类留下的创伤。现在再回想起来，更加觉得和平与安宁生活的可贵。战争与动荡，给人类留下太多带血的回忆。今天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可以生活到今天的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这一切？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但若不是亲临战场，却永远体会不到战争真正的残酷性。

我冒冒失失地穿越国境线，为的是做一个驰骋沙场的英雄。结果却实实在看到了，火与血留下的，忘不掉的创痕。一个人有过哪怕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恐怕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让他害怕的东西。

在越南的第三天，我经历了生与死的一刹那……

我们不想再度被北越的民兵抓住，更加不愿意落入北越公安部队手上。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可就没有这样容易脱逃了。于是，离开那个小村后，立刻进入大山里。整整一个白天，对照着地图和指北针，在大山里向南运动。

越南的密林真是很可怕的一种环境。当你走进了密林深处就似乎已经与世隔绝，天空是完全看不见了，几乎就和夜晚没有什么区别，太阳弱弱地透过浓密的树叶，射进几缕微光，似乎只是给人提个醒，告诉你现在不是夜晚而已。密林里根本没有路，人在里面走，其实也就是在树木的缝隙里钻来钻去。那些热带雨林的植物，生得奇形怪状。高大的乔木上，挂满许多长着毛刺的藤。谁也不敢轻易碰到那些像是魔爪般张开的藤茎与叶蔓。早就听说过，在热带雨林里有吃人藤！何况，就是这些藤不吃人，谁又知道，在那些叶蔓的下面，会不会藏着一条昂着三角头，吐着信子的毒蛇在对着你虎视眈眈？那些树木缝隙里，还会横七竖八地支叉着着被雷击中后倒下来的枝桠。荒草长得极为茂盛、高大，可以没到人的腰际，谁敢保证在那草丛里，是盘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还是有只金钱豹蹲在那里，瞪着铜铃大的眼睛？

恐惧感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还要小心翼翼地瞻前顾后，免得与前后失去了联系。这种走法实在是太吃力，也太容易感到疲劳了。走在我后面的两个小伙子，看到侧前方有个小池塘的时候，想也没想就超越我奔过去……

突然，“轰”的一声，冒起一股浓烟，所有人都被一股猛烈地热浪推了出去……

我只觉得眼前金花四溅，耳朵里“嗡”地一下，人就飞了起来。等清醒过来大声喊叫，终于有两个伙伴找了过来。

总算万幸，我和这两个伙伴只是被震昏后飞了出去并没有受伤，而另外的两个……也许他们是想在池塘里喝口水，也或者是打算用池塘里的清水擦上一把脸？他们一点没有想到，这一奔，会产生那样可怕的结果——竟从此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土地！刚才爆炸的方位上却出现一个巨大的坑，坑边都是新翻起来的焦土。就在那些焦土上，是些炸成碎片的肢体！

我们一齐把头别过去不忍看下去……

过了许久，大家才回过神来，侧着脸摸索着去整理着同伴的尸体残肢。把战友的残肢掩埋在密林后，我用军刀削去一棵大树的皮，在上面刻下了他们的名字：“北京红卫兵——陈东升、齐黄河”。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掉过眼泪？只有一点记得很清楚，三个人都在发抖，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不是因为恐怖、害怕，而是一种无法说清楚的感觉。其实，对于死亡，大家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死亡的阴影一直笼在他们心头，第一次近距离地面对死亡，那种恐怖叫人窒息。突然之间人就死了，就死在自己面前，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怖？只有切身经历者才会知道吧？这就是战争，随时随地死神都有可能降临，会在转倏间夺走那些鲜活的生命。

陈东升、齐黄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长眠在那片莽莽的北越原始大森林里。

当时，出国的红卫兵发生这种情况的很多。由于年轻，没有丝毫战争的经验，许多人踩上了地雷。这些地雷，有些是美国飞机空投下来的，也有些是南越派遣特务秘密埋下的；其实更多的，还是北越民兵埋的地雷。陈东升、齐黄河就因为不认识地雷的记号，踏上了自己人埋下的地雷。

还有些红卫兵死在美国飞机的轰炸中，当敌机飞临轰炸的时候，没有经验的红卫兵满山遍野乱跑，或者钻到了桥梁下面。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桥梁就是美国飞机主要的轰炸目标！甚至还有红卫兵遭到南越派遣特务的暗算而死于非命！

当然最有价值的死，是少数红卫兵得到批准，加入了出国部队，最后光荣地牺牲在战斗岗位上。

有位红卫兵被批准火线参军，分配到一个高炮连。

那天八架美国轰炸机，在六架战斗机掩护下，对那个高炮阵地实施了地毯式狂轰滥炸。

阵地上9门高射炮与天上的14架美国飞机展开了激烈的地空对决。

战士们用9门高射炮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火网，硬是将其中六架轰炸机死死地封锁在火网里。最后终于将这6架轰炸机全部击落！

可是，另外的两架轰炸机，却在六架战斗机掩护下，直接向地面阵地上俯冲，投下了所有的炸弹……高炮阵地顿时被夷为平地，一个连队的指战员全部阵亡！那位红卫兵也壮烈地牺牲了。

还有一位女红卫兵。

在她再三要求下，部队首长同意了，让她到阵地上做一次宣传鼓动后再送她回祖国的要求。

可就在她给抢修铁路桥梁的部队做战场鼓动的时候，美国一架强击机地俯冲射击，将她击倒在阵地上……

一串罪恶的子弹，从她年轻美丽的胸脯穿过，殷红的热血在她的军装上，画出了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鲜花。

在她伸直的手臂前面，是一本红色《毛主[xi]语录》！被子弹打穿的军用挎包里，还有一封留给爸爸妈妈的遗书。

遗书的内容曾经在红卫兵中广为流传：

“亲爱的爸爸妈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已经长眠在越南战场上。我没有丝毫遗憾，虽然留在这里是那样地陌生与孤独。可我很快活，我已经用年轻的生命与热血，向全世界证明了一个真理——红卫兵，是可以为了捍卫伟大领袖毛主[xi]!捍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捍卫我们伟大的祖国而牺牲的！我们的死重如泰山！”

……

笔者不知道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也无法去证实，却宁愿相信所有的传说，都是真实的故事！对于亲身经历了那场战争！目睹了战友血淋淋地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人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如噩梦消失以后，还有什么比珍惜生命，好好活在当下更加重要？或者，今天的生活里也会出现阴影，也有许多不愉快发生：可这一切与当年面对死亡来对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英雄梦

八

说起来越南人真是个非常顽强的民族，打了几十年，所有东西都打光了，却还是在顽强地战斗。男人打完了，有女人；年轻的死了，老的、小的照样冲上去！在越南无论走到哪里，见到都是战争的痕迹。

大路上是炸弹炸出来的坑，坑很大，就像一个个小池塘。里面的积水是一种很奇怪的颜色，清的渗人，就像放进去好多漂白粉漂过一样。视线可及的房子，很少可以看见完整的一间，多数已经没有了屋顶，剩下四面断墙残缺地站着。被炸弹气浪震碎的门窗在风里摇晃，发出“咔咔”的声响。那些断墙的下半部分多数是白色的，可上半部分却被炮火烧得黢黑。越南受法国人影响挺大，有许多法式风情的建筑，那些小别墅大多数是白色的。如今这些别墅已经成了残垣断壁，越南老百姓还是照样在这些残垣断壁下生活，在那些城市与乡村的废墟里延续着种族的生命。

天又黑了，我身边只剩下两个人。两个死了，还有两个，地雷响过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他们。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情况？在附近找过，没有他们的踪迹。天完全黑了以后，只能彻底放弃了找到他们的希望。

我们再也不敢在天黑以后的密林山区活动，更加不敢在那种可怕的地方过夜被迫摸进了公路边的一个小镇。

镇子里没有人，甚至完全看不见生命的迹象。摸进一座破碎的屋子里，很想找到些食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就地坐下休息。希望夜里不要下雨，因为一抬头，看见的就是黑黢黢的夜空，连一片瓦也没有。

估计这地方是原来的客厅。居然有一张破碎的沙发！三个人挤在上面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我问他们两个有什么打算？是明天一早继续向河内方向挺进？还是就地寻找中国部队？他们两个坚持由我来决定。我最后做了个决定：明天继续向河内走，实在走不动了就随时寻找自己的部队。还有做了另外一个重要决定：从明天开始，不钻山沟了，就在公路上走！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同意了，特别支持我那个不再钻山的决定。

我让他们两个先休息，自己借着月色摸到后面一个院子里。居然被我在后院找到一棵香蕉树，上面还有几串香蕉挂着。不管是生是熟了，重要是可以填饱肚皮。我把香蕉弄下来回到屋子里，三个人大吃起来。香蕉没有熟透，很涩嘴。可在三个年轻人此刻感觉不仅比山珍海味好吃，简直就是救命的仙丹！

吃了一肚子生香蕉，三个人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已经是在越南度过的第二个夜晚。

天亮以后，三个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尊容，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上公路。方向——河内。

我们排成纵队，向河内方向行进，看上去很像三个出来执行任务的士兵，居然走了半天都没有让人怀疑！还有一部军车开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车上有人伸出头问：

“哪个部队的？要不要上来？捎你们一段？”

我们不敢答应，只是摆摆手把车子让过去。大家心里挺后悔：为什么昨天不这样走公路？走了公路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越是向前，战场的气息越是浓厚。公路和两侧都是坑坑洼洼，无论是树木还是残存的民房，都可以看到弹坑和烧焦的痕迹。公路上经常有坐车的军人通过，偶然可以看见荷枪实弹的越南民兵走过，却已经很少看见普通老百姓。

三个年轻人穿着与工程兵完全相同的军装，又是适当的年龄，竟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可我们走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却实在是再也走不下去了。他们已经是第三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昨天唯一吃进去的几只生香蕉，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

我们拐到了路边的一个山洼地休息，重新商量下来的打算。

我低声问他们：“怎么样？看你们也走不动了？”

两个人喘着气，回答：“你还在兵团受过军事化训练，都不行了，我们俩就更加别提了。主要是饿，饿得走不动了。哥儿们，找部队吧？”

我表示同意，点点头，然后打量四周的环境。

越南是多山的国家，所有国家的军队多数都是依托地形驻扎在山里。一条公路和一条铁路正好在前方不远的一个山谷中交会，公路从铁路下面穿过。这个交汇点的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峰，毫无疑问这里是防空重点。

我凭此断定，就在附近的几座山里，一定隐蔽着高炮部队！很快就被我在山坡上看到了伪装起来的高射炮。

我兴奋地站起身，对他们两个说：“走！进山！”

沿着山谷朝里面走了没有几步，从山坡上的树丛后跃出两名持枪荷弹的士兵大声叱喝：“站住，什么人？这里是军事禁地！马上退后！”

听见中国话，我他们已经知道找对了地方，喜出望外地老老实实退后了两步说：“同志，别误会，我们是红卫兵！”

两个战士楞了片刻，很快，一脸严肃也淡化了。其中一个问我：“你们有相关证件吗？”

我忙说：“有的。”

我把自己的红卫兵证递过去。

那位士兵仔细看了一下，把证件还给我，继续询问：“你们打算做什么？为什么要进山？你应该明白，里面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我们就是来找部队的，我们要参军！”

两个战士笑起来，伸出手说：“好样的！支持你们！不过咱们小兵砬子做不了主，带你们去连部吧。估计你们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吧？先吃饱再说。”

我们进了一个山洞。

洞里很开阔，里面出出进进的都是军人。

朝深处转过几个弯，到了一个岔洞，洞口挂着一块帘子。那战士对着里面喊了一声“报告”。

听到里面答应了，那小战士示意我他们进去。

到了洞里，我发现居然这里还有电灯！弹药箱搭成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军人，估计就是连队领导了。听说他们是红卫兵，两个连队领导竟站起来和三个年轻人拥抱起来。

“准没有吃饭吧？通讯员，马上去炊事班，通知他们做一大盆热汤面来，快一点！”一个大个子军人扯着嗓子下命令。

我估计他准是连长。

另外一个领导显得文雅了很多，应该是指导员。他一面亲自给我们倒水，一面说：“来来，先喝口水。面条一会就得。”

就这样，在异国他乡游荡了三天，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