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梦

二

广西的山山水水与越南的山山水水真是一衣带水一脉相连。如果你站在高处去眺望广西与越南交界的地方，你一定会发现，那里的山，峰峰相连；那里的水，条条连贯。甚至连国境线两边的边民们，都在讲着相通的语言，穿着难以分辨的服装。我们从距离友谊关向西大约40公里的位置上走进了人迹罕至的原始大森林。为了不在森林里迷路，老杨曾经独自提前去摸过情况，而且找好了一个小牧童。小牧童答应将他们通过一条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小道送过去。

另外关于“胡志明小道”可能现在很多人也不知道了，这里做个简单叙述。

“胡志明小道”是越、老边界和越南、柬埔寨边界崇山密林中的一条运输线。1959年5月5日，根据抗美斗争的需要，越南中央军委决定正式开辟一条向南方运输的道路，这就是被美国人称之为“胡志明小道”的一条秘密补给线。越南南方称之为“中央走廊”，是支援南方的“战略路”。干部南下、北上，北方及外界支援越南南方的军火、物资都通过这条小道，依靠人背、肩扛、牛车拉、自行车载等方式送到战火纷飞的南方。它可以说是越南南北方之间的一条“大动脉”，是一条炸不断的“生命线”。　到越战结束时，胡志明部队通过“特殊通道”向南方输送了多达100万的游击队员。

当年红卫兵一批批奔向越南战场，主要就是希望通过“胡志明小道”，到南方去参加游击队。也的确有极少数人达到了这个目的。

我们跟着老杨从凭祥城外的山里朝友谊关方向移动，很快在一个山洼里看见一群水牛，有个男孩子骑在一头大水牛背上。。看见他们牧童从水牛背上跳下来，然后将牛拴在大树上。嘴里对老杨叽里呱啦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小牧童说完就朝前走，我紧跟上去，然后是其他人，最后一个是老杨。

这样的排列顺序，是大家反复商量后约定好的。深山密林中非常容易走失，老杨是唯一走过这条线路，又会客家话的人，让他押尾可以担任收容工作，同时也因为我有点不放心。他毕竟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为了结伴穿越国境线安全系数大一些，是去做走私生意的，并不是为了去那边参战。万一他和向导还没有到国境线就把其他人甩了，岂不是白费力气？

小牧童带着大家一直朝深谷走去。脚下的小路，真是一条很形象的“羊肠小径”。路边高高低低的灌木丛纵横交错，横七竖八的覆盖着，又有许多浓密的杂草掩饰，路面几乎完全看不见。没有人带着你，你一定不敢冒冒失失踏上去。耳部巨大的轰鸣声，告诉他们这是一条山涧旁边的小路，水声如此巨大，说明这里水深浪急，要是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走着走着，头顶上逐渐暗下来，显然已经进了大山的深处。忽然，水声更加响亮了，路似乎到了尽头，迎面一座山崖竖立在那里，山崖上一道白练临空跌落，击在下面水潭里浪花飞溅。那潭水深不见底，潭边上怪石林立。

小牧童止住脚步，手指着潭边上的石块，又指指他们的挎包和水壶，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从他的手势里弄明白了，他是叫大家稍事休息，等着后面的人赶上来。

几个在潭边坐下休息，吃上几口准备好的干粮，喝几口水。等走在最后一个的老杨到了，小牧童又和他叽叽咕咕说开了客家话。

然后，老杨对大家说：“下面的路更加难走了，大家把带着的各种工具拿出来吧，我们要爬栈道了。”

这是一条开凿在山壁上的栈道，真的很险要。栈道在半山坡穿入一个溶洞，然后就是在狭窄的溶洞里攀爬。也不知爬了多远。终于看见上方有了亮光，那里是溶洞的出口。谁也没有想到，要攀上洞口必须通过一条藤编的索梯！索梯在半空悬挂着，不停晃荡着。这些胆子大得出奇的红卫兵小将居然通过索梯爬上了山顶！

眼前豁然开朗，脚下层峦叠翠、群山起舞，好壮丽的一派景色！

小牧童擦擦汗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块石碑。那里就是中越两国国境线上的界碑。

界碑是花岗岩镌刻的，朝向北方的一面用汉字刻着“中国”，另一面是越南文字的“越南”。沿着东西走向看去，一块块相距不远的界碑，连接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这就是中越国境线。那个时候的中越国境线，没有哨兵也没有铁丝网，只有这些花岗岩打造的界碑。

小牧童朝大家挥挥手，然后掉头向中国方向走了。

剩下七个人，在界碑前站成一排，面对祖国行着标准的军礼。

他们久久地笔挺地保持着行军礼的姿态站在那里……

接着一起转过身去，朝着对面跨出去。这一步跨入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热带雨林地区空气闷热难当，叫人喘不过气来。湿度也大的要命。越南就是这种气候特点。更加可怕，还是密林中那些细小的蚊虫，无孔不入地不时向人发起攻击。林中荒草又密又高，这种阴暗潮湿之地又是蛇类经常出没的之处，偏偏怕暴露目标，我们不得不趴在草丛里等天黑下来，真是又紧张又难熬。

这里是越南的谅山地区，位于广西凭祥东南的越南北部，北距中越边境只有18公里。谅山以北，是层峦起伏、丛林密布的越北山地。谅山以南，是稻田纵横、水网密布的北部平原。有公路、铁路纵贯谅山，北可达中越边境，南则直通河内。谅山不仅是越北的交通枢纽，更成了北越首都河内的屏障。这里驻扎了大批军队，也是中国援助越南物质的囤积仓库和兵力转运站。中国援越部队的指挥机构很多设置在此。

越南打了几十年仗，很穷，穷得吃不饱、穿不暖。吃的、穿的，都是中国无偿提供的。还有一些小东西奇缺，比如，手电筒、电池、打火机；还有像清凉油、仁丹一类的药品。谁把这些弄过去，就可以卖大价钱。这回老杨就随身带着许多这类的东西。

看看天色已晚，大家又被蚊虫咬得痛苦难当决定从密林里出来，先找个水池，或者小河洗一下，然后进村子去看看情况。刚刚离开林子，就听见前方传来密集的枪声。我又从小喜欢摸枪，一听就知道，这是中国自行研制的*4式冲锋枪。大家吓了一跳，连忙重新退回树林里趴下。前面枪声不断。他们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密集的枪声就像在打仗。我却很快就听出来了，这些枪里射出的子弹，朝着相同的方向，而且间隙很有规律，这是前方在打靶。

大家紧张的心情马上松弛下来，竟大摇大摆地从林子里走出来。我却有些迟疑，要知道这样鬼鬼祟祟出现在人家靶场附近，实在有点说不清。看看大家都已经站起身走出去，也只好站起身跟着走出去。

刚踏上一条小路上，突然在周围出现了一群持枪的女民兵。头戴一顶斗笠，身上披着伪装网，手中端着清一色*4式冲锋枪，从丛林中突然跳出来，大声呵斥着。

“举起手来！你们是什么人？“

大家伙儿都吓了一大跳，可总算不丢人，没有一个举手，大家很镇静的站在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看起来这次计划要破产。老杨开始说客家话了。估计他在按照原定计划向她们解释来历。

可看问话那个女民兵头头的面部表情，不知道是人家根本不信？还是听不懂客家话？她根本不听解释，却做了个手势，手下的人围上来要搜身。

我忙对大家说：“不要反抗，让她们搜。“

在进入越南后，已经做了一次集体清理。像那些登山工具早就丢下了，大家身上都没有什么明显的违禁品。唯有老杨，一搜身准露馅。没有想到老杨居然如此大胆！老杨不等那些女民兵上来搜身，主动解开上衣取出了几包仁丹和几盒万金油，交给那个女头领。

那个姑娘楞了一下，其他几个女民兵的脸上明显是一种惊喜。

那姑娘迟疑了一下，挥挥手叫他们退下去，随后接过了老杨手里的东西。她的脸部表情告诉我，已经没有了敌意。一直指着他们的枪口也低垂下来。那个头领示意跟她们走。

走在路上，低声问问老杨。老杨告诉我，他对那个女民兵头头说，这些人是一支侦察小分队，回到国内去补充物资的，这些带回来的药品就送给她们了。老杨还说，她并没有全信，所以还是要带我们回到指挥部去核对。

老杨又说：“这个姑娘只能勉强听懂客家话，也说不了几句。现在她要去找一个会汉话的通译来。”

“那怎么办？不是马上就露馅了？”

老杨苦笑说：“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只好随机应变了。”

女民兵们把我们领进一个竹林掩映的寨子。

没有看见几间屋子，也没有看见几个人。只有一间竹楼下有几个孩子在戏耍，竹楼下面的矮凳上，坐着几位老婆婆。叫我们吃惊的是，在那些老婆婆的身边赫然放着几支冲锋枪！

走进竹楼，姑娘叫人取来几只一间割开的椰子，请我们喝椰子汁。竹桌子上还有其他新鲜水果，姑娘用很生硬的中国话说：“你们吃。“

然后又用客家话告诉老杨，先休息一下，她已经派人找通译去了。

我们这伙人早就饿了，便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天已经黑了，通译却还没有来。大家开始焦躁起来，不停有人站起来走动。那个姑娘一直陪在竹楼里，她没有多说话，一直在看一份越语版的报纸。我心里烦躁，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中越对照版的《毛主[xi]语录》，打算消磨时间。这是专门在南宁买的，打算用来学越语。已经可以勉强看懂一些，可是不会说，也听不懂。我拿出语录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一本红卫兵证也带了出来，正好掉到那姑娘脚边，她弯腰去捡的那一瞬间，我脸都绿了。心想：这回要完蛋！翻开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红卫兵。

姑娘果然打开了那本红卫兵证，然后生硬地问：“你的证件？“

我只好苦着脸点点头。

她对着照片看看，又看看我的脸，笑起来，说：“你还很小。“

她把红卫兵证还给了我。

我突然明白，她看不懂中文！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证件。

姑娘却对我手上的那本中越对照版的语录却产生了浓厚地兴趣，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请给我看看。“

我把“语录“递给她。

姑娘很认真地看了几页，笑着对我说：“送给我好吗？“

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答应：“当然可以。中越人民战友加兄弟！这本《毛主[xi]语录》是中越文对照版本。“

我比比划划努力解释着。

姑娘非常开心地笑着，拿着那本语录爱不释手。她似乎很感动，很想找一样什么回赠给我，一直在身上找来找去。我笑着摇摇头表示不需要她的礼物。

姑娘想了一阵，走过来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她突如其来地举动，叫我措手不及，脸都红了。那姑娘却一点不在意，随后走到门口用越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门口的两个站岗的女民兵便离开了。她又回进来用勉强的客家话对老杨说了几句，自己也走上竹楼了。

等她离开以后，老杨告诉我。这个姑娘说，我们随时可以离开了。她们没有找到通译，本来打算天亮通知上级的，现在已经相信我们了。因为特务的身上不可能带着毛主[xi]语录！不过她劝我们就在这竹楼里休息一夜，夜里走山路不安全，最好等到天亮以后。还说有事可以到楼上去找她，这就是她的家。

我和老杨商量了一下，决定听那姑娘的，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了。大家累了一天，马上横七竖八地躺在竹楼的地板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朦朦胧胧地似乎觉得烟霞来了，就坐着自己身边，在用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突然惊醒了，睁开眼睛才发现，身边真的有个女孩子在摸自己的脸。我睡意全赶跑了，赶紧坐起来，揉揉眼睛，看清楚了身旁竟然是那个越南姑娘！

她看见我醒了，一点也不慌张，一把抓住我的手，把他拉起来，用另外一只手，指指地上那些沉睡的小伙子们。

姑娘拉着我到了竹楼外面。

外面的月亮很好，照进竹林却有一种幽冷的感觉。

我突然想到昨天的月亮。那是在祖国看到的月亮，也是这样圆。在自己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那是个叫张烟霞的中国姑娘，她刚才还在我的睡梦里。

那姑娘似乎想依靠进我的怀抱，我却很坚决地推开了姑娘。

我开始不停地解释，说了很多话，也不管她是不是可以听懂。不过，从姑娘脸上的表情，我想她已经明白了。

……

再以后，他们一直坐在竹楼下面，静静地看着天上那轮明月。

我说着自己的张烟霞，姑娘说着她自己的故事。一个用汉语，一个用越语，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可谁的心里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

第二天一早，中国小伙子们重新上路了。

没有看见那个越南姑娘来送行，可竹楼上的一间窗户却推开了……

我只是回头朝着那扇开着的窗户望了一眼。我知道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越南女孩子，就站在窗户背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