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梦
一
我的第二个梦,其实是与头一个一脉相承的,那是个英雄梦。也许还是因为自己是军人的儿子?在我年轻的生命里,总是澎湃着沸腾的热血。
我在宁夏每一天面对黄土背朝天地耕耘劳作时,最渴望有一天会有战争的突然降临。就像当年苏联卫国战争刚刚开始的那一刻:集体农庄的原野上,散布着辛勤劳动的人们,原野上空飘飞着欢乐的歌声笑语。突然远处一群飞魔呼啸而来,接着成千上万顿炸药,投掷在和平恬静的土地上……战争,就这样突如其来爆发了。无数热血青年走上了保家卫国的沙场,他们浴血奋战成为受到世人敬仰的英雄。
我也期待有这样一场战争舞台,可以让我演绎一场气壮山河的英雄梦。当然,这毕竟只是年轻人的黄粱梦。可我并没有仅仅做着成为英雄的梦想,我终于付之行动。
文革开始的前一年,国际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中美之间展开了一场和抗日战争一样长的战争!一场发生在第三国的土地上与朝鲜战争很类似的中美战争,即1965年开始,至1973年,全面停战的抗美援越战争。
这是一场发生在中国文革期间的战争,又是一场中国历史上最漫长地援助他国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曾经有相当人数的红卫兵穿越了火线,亲临抗美援越的战场。他们不仅仅目睹、并且有人亲自参加了这场国际主义援助的战争,甚至有些红卫兵,把鲜血洒血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永远,永远地长眠在那片异乡的土地……
转倏48年过去了,似乎,这段历史早已被人们遗忘。然而,在这场战争中,仅中国政府向越南提供的军事装备和经济援助,其总值便超过了200亿美元。在这场战争里中,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有4200多人身负重伤,1400人阵亡并被安葬在越南的国土。
当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有许许多多怀抱报效祖国、洒血沙场志向的红卫兵,穿越中越国境线,奔赴了烽火硝烟的战场。关于红卫兵赴越参战的小道消息,在红卫兵中不胫而走,激发了更多红卫兵前赴后继地前往中越国境线……
我也怀着这样一个目的,登上了开往南宁的列车。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此行将留下终生难忘的回忆。
车厢里很空,没有什么人。我穿着一身军装,胳膊上还戴着一个红卫兵的袖章,腰里系着一根军用皮带,身前斜挎着一个军用挎包,胸前还佩戴了一枚很大的毛主[xi]纪念章。这是当初最流行、最时尚,恐怕也是最显赫的装束了。我坐在窗口,两眼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竟然直到车开了,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还有对面的位子居然还是空的。
车厢里其他地方早已经坐满了人,已经有人站在走道上。我当然知道没有人敢坐过来的原因。
那时候一个红卫兵站在公共汽车上,只要喊一声“不是红五类的站起来!”,保证所有人都很听话,不是红五类成分的一定会站起来,包括老人和抱孩子的妇女。那就是个畸形的社会形态。
我只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毫不在意地坐着那里等着列车开动。
直到听见身边有人问话……
“请问,这里有人吗?”
声音很清脆,蛮标准的普通话,隐约中略有一点湘音。
转过身来,看见站在三个年轻人:一个男孩,两个女孩。
问话的是站在前面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细高挑的身材,也穿着一身军装。另外一个女孩子短发,头顶上扣着一顶军帽,男孩子文质彬彬的戴着副近视眼镜。
我不置可否地朝着身边努努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女孩子挺聪明,马上对伙伴使个眼色。
她身后的一对男女坐到了对面。那女孩子也在我身旁坐下来,很得体地说了句“谢谢!”
我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起来,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保持高傲,冷若冰霜地面对她们?还是应该热情一点?侧转身,敷衍着嘀咕了一句。
“这座位本来就是空的。不用谢。”
看见我还是很勉强地说了句话,那个长发女孩似乎很高兴,马上主动攀谈起来。
……
我们就这样的认识了。
女孩子叫张烟霞,就是这个女孩子,这个无意邂遘在列车上的湖南妹子,成为我生命中的初恋情人,也在我的英雄梦里增添了浪漫的爱情色彩。只是当初万万不会想到,最终不仅破灭了一场英雄梦,初恋也成为自己终生的痛。
她是不是长得真是很美,已经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年轻的心里,她必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在永不磨灭的记忆里:她长着一张鹅蛋型的脸,很大的眼睛,挺高的鼻梁,笑起来很甜。大约身高163公分吧?是个体态婀娜的女孩子。
这个漂亮的湖南女孩子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连名字都那样的美,充满画意——烟霞。
短短数日的朝夕相处,已经足够两个年轻人心心相映,两情相悦了。在南宁的几天里几乎形影不离,我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她尽管有些不情愿,却无法阻挡我要奔赴战场,去做一个真正英雄的愿望。
可能当初,做英雄比得到美人更加有吸引力吧?我按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坐着各种准备。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须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眼前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合适。早就知道,去越南战场唯一的方式,是偷越国境线。中越两国世代交好,国境线上倒也并非壁垒森严。问题是中越国界延绵数百里,却都是深山老林。在渺无人迹的原始森林里,你一个人休想走出去!因此,结伴同行是不二的选择。
当然,找这样的伙伴并不容易。要知道这必定是一次用生命做赌博的游戏!第一,这些人要不怕死,要有足够的胆量去冒这个险。第二,他们必须有无懈可击的出身背景,否则很可能被边防军把你当作投递叛国抓起来。第三,有强壮的体格。谁也不知道需要在深山老林会呆几天,会遇到什么情况?好身体是第一重要的。还有一点,所选人员中,一定要找一位了解情况的人,最好是广西人,甚至是南宁或者凭祥人。无论是考虑克服语言沟通障碍,还是了解当地地理环境风土人情都有这个必要性。
在南宁逗留了大约7天,还是十天?实在是记不得了。总算找到了可以与自己结伴同行的人。一共找到6个人,五个是北京红卫兵。只有一个不是,他是湛江人。如果记忆没有错误,他也不是学生了。应该有23、4岁了。准确说,他是一个从事走私的贩子,一直在中越两国的边界活动。找他来就是做向导带路的。
其余5个都是与年龄差不多的北京红卫兵,出身各个都是红五类。剩下的就是物资准备了。最重要是每个人要准备一套军装。不是国内一般那种国防绿的军装,而是出国部队穿的军装。当时是秘密援越,在国际上都知道,却谁都不愿挑明。所以在援越问题上,我国政府至今都是闭口不谈的。那时候,越南问题已经成为一个国际问题,在越南打的是一场局部世界大战。以中国和苏联为一方,支援着胡志明越共领导的北越,以美国和其他西欧国家为首的,在背后支撑着吴庭艳为首的南越政权,双方展开着激烈的陆海空立体交战。像所谓社会主义阵营的古巴、蒙古、罗马尼亚等国,和所谓西方阵营的英、法、澳大利亚等等,都纷纷派出自己少数军队介入了在这场战争。中国派遣的最多,兵种也最复杂。大致有高炮、工程、铁道、扫雷、后勤等部队。这些兵种在出国后并没有统一服装,加上其他的国家,于是,在越南的军服变得五花八门了。
大家各显神通,很快都弄到了军服。战争使得那时候的南宁变得异样的繁荣,到处是军人,穿各种服装的军人。市场上出售各类军用品的也就多了,没有什么买不到的东西,哪怕你想买枪,估计也不成问题。说不定还有大手笔在背后倒腾导弹!因为苏联主要就是派出了导弹部队。
七个人都换上同样的军服,穿着相同的鞋子,一样的皮带,还有一顶软木帽往头上一戴,还真是很有点样子了。全部物质备齐后,我决定移师凭祥,做出征前最后的准备。
凭祥地处边陲,西南两面与越南凉山省交界,边境线长达97公里,与越南自古通商,关隘战时为军事要塞,和平时期即为商贸口岸。友谊关位于广西凭祥市西南端,是我国九大名关之一。关楼左侧是左弼山城墙,右侧是右辅山城墙,尤如巨蟒分联两山之麓,气势磅礴。距凭祥市区仅18公里。
我早就决定好了,打算从友谊关左右两侧97公里的国境线上穿越过去。
第二天就要实施行动了。
那天我很晚都没有休息。
直到今天我才把要他们一起来广西的真实目的,告诉吴霞林和刘兆烩。吴霞林很生气,一直骂我不够兄弟。刘兆烩却表现的很伤感,似乎叫人真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反而是烟霞表现得那样平静,平静得好像我即将要开始的行动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吴霞林骂过完,又开始责怪烟霞。怪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反而帮我隐瞒了这么久。
张烟霞却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苦笑。
刘兆烩搂住她脖子很忧伤地问:“他要走了,你真舍得?”
烟霞说:“他有自己的理想,我又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你问的好奇怪。他是我什么人?我有什么舍得与舍不得?”
刘兆烩反过来质问我:“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你真这样冷酷吗?”
吴霞林大声地质问我:“你别告诉我,你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我觉得自己很狼狈。真的。虽然一直都在暗恋这个美丽的湖南姑娘,可这么多日子相处了,其实并没有对她很明确地表白。或许因为那时候还小,也或者因为是那个年代。谁也没有捅开这层窗户纸。到这种时候反而不知所措了。
刘兆烩像是看出了端倪。她走过来推了我一把,说:“你不是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了吗?去吧,现在你们两个到外面去,把该说的说说明白,也好让大家少一份牵挂。”
我心里感谢刘兆烩这个做“大姐”的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表白的机会,老老实实站起来,走过去对张烟霞说:“走吧,出去走走。”
张烟霞看了我一眼,站起身,默默跟后面。
我们住的是凭祥一所中学。夜已经很深,校园里很安静。只有轻轻的风,吹着树叶儿在发出“沙沙”声。月亮很圆,应该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吧?
在广西、广东、福建一带,都有很多榕树。暴露在地面上盘根错节的榕树根,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走到一棵大榕树下,烟霞止住脚步,把半个身子靠在榕树 那些如林的地上根空隙里低着头。
“烟霞,我……”我还是不知道应该去怎样表白。
烟霞慢慢地抬头看着我,说:“还是我来说吧。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不想瞒着你,我也喜欢你。你要出境去打仗,想当英雄。我不会拦着你,会等着你凯旋归来。可有一些事情今天必须和你说清楚。”
这会我突然机灵起来,上去拉住她手,说:“什么事?你说。我都答应。”
烟霞甩开我,白了一眼,说:“还没有说,你答应什么?”
“好,那你说吧。”
烟霞直视着我说:“我想告诉你,以前告诉你的小市民出身是骗你的。我妈妈是小市民,可我的爸爸也是个将军,不过是当年国民党的将军!”
张烟霞这几句话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居然有个国民党将军的父亲?
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唯成分论”的时代,“血统论”的时代!一个共[chan*]党将军的儿子,要和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女儿,谈情说爱!这个弯子实在太难绕过去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更加不知道应该做个怎样的决定?
张烟霞从榕树的缝隙里走出来,走到我的对面,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盯在我的脸上,很平静地说了一番话:
“我不要你现在做决定,我会等、等你从战场回来以后再回答我。现在,只把你当作一个朋友。明天我会送你出征。可你要记住,在国内有个湖南姑娘在等你!她愿意永远做你的姐姐,更加愿意做你一生一世的爱人!”
说完,烟霞从身上拿出一个绣花荷包。很好看,上面绣着是一对戏水鸳鸯,粉红色的底子,翠绿色的荷叶,粉嫩的荷花,还有一对并头交颈的彩色鸳鸯。
她把荷包递给我说:“这是在夏石河畔买的,送给你带着上路吧。等我回到长沙,重新绣一个;不过,你要记住,我亲手绣的绝不会送给弟弟的。”
说完,她笑了。
我却从她看似灿烂的笑容里,找到一丝忧伤。
第二天的清晨,很早,启明星还挂在天空,还是晨曦初露的时分,我们一行七人穿着征衣,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学校。
一对年轻人站在教室的门前,那是默默给他送行的吴霞林和刘兆烩。
那棵大榕树下,站在一位姑娘。她久久地舞动着手中那顶无沿军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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