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笑宝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死命地抽烟。好在他老婆还没有下班，要不然，想抽抽烟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都是一种奢望。

三年前，大学毕业的他，好不容易谋到了现在这个差事。这令他的同学们羡慕得不行，个个都夸他前世修的好命。也是，当时这个有一万八千人和六十年历史的大厂只招聘一个人，却有一百四五十人报了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竟然糊里糊涂就被面试的人看中了，通知他第二天就去报了到。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根本就不要去车间干活，人事部的人直接把他领到了宣传处，做了一名宣传干事。第一个双休日，他依然处在亢奋之中，跟老妈要了两千块钱，把八九个好同学请了，潇潇洒洒的吃了一顿，之后又去卡拉ok嚎叫了半夜。

可是，渐渐的，他的那一股子兴奋与企图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的雄心壮志开始消退与萎缩了下去。说是宣传处，其实一共只有七个人。段头是正处，李头是副处，高头是正科，陈头和尚头是副科，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叫王哗丽的小女人是跑腿的！要是真的有两个人跑跑腿也就算了，可偏偏那姓王的小女人也不是一个凡人，每周五个工作日，她能规规矩矩的上全两个班就是了不得的事情了。她的派头不输五个头头，她的工作似乎就是串门聊天，就像个花蝴蝶四处招摇，什么时间下班完全看她的情绪，反正是想走就走，奇怪的是头头们还一个个哈着腰笑脸相送。更叫他孔笑宝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的是，这臭女人偶尔做了一件小事，有本事喊得满世界的人都知晓，就好象宣传处的活都是她干的。

今天下午刚上班不久，段头直接把他叫到了处长办公室，交给他一件任务。“小孔啊，你是清楚的，厂里的书记是刚刚调来的，厂长也是刚刚扶正的。上午的厂领导办公会议作出决定，要紧跟大的形势，下个星期五下午要召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你赶快去准备吧，我给你的精神很简单，就十二个字：配合形势，出点气氛，领导满意。”

“行，没有问题！”孔笑宝乐呵呵的接了任务，刚要转身，却突然想起，这会议的名称还没有问呢，如何去准备啊！“处长，这会议——”

毕竟是处长，孔笑宝话才说了一半，段头不紧不慢的从硕大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放在面前又看了看，之后用中指压着从容地推到前方边缘。最后，又丢给他一句话：“明天早上就把方案给我。”

孔笑宝恭恭敬敬地拿起，一看，是段头的笔迹。这会议的名称很长，细细的读了一遍，还算是主题明确，一目了然。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直接管自己的尚头在，就小着心过去，把手上拿着的纸条给他看，并将段头交待给他的任务详详细细地说了。

听完了孔笑宝罗罗嗦嗦这一段话，尚头粗粗地看了一眼纸条，就还给了孔笑宝。笑笑，酌了口茶，又笑笑，终于阴阳怪气地开口说道：“你照着去办就是了，没必要再同我说什么。蛮好，你就照处长的十二字方针去办，错不了。”

他这话一出，孔笑宝惊出一身冷汗。

你道为什么？照理，他接了任务自然要向尚头汇报与请示的，因为尚头是他的直接领导。原来，这宣传处下设两个科室，一个外宣科，一个内宣科，这两个科室都归正科长高头负责，陈头管外宣科一摊子，尚头管内宣科一摊子。按划分，那姓王的小女人是外宣科的，他孔笑宝是内宣科的。但是由于这小女人常常不在，他孔笑宝不得不将外宣科的事情也干了，虽然说没有得到多少表扬，各位领导也没有怎么批评过他。刚刚，他听尚头那阴不阴阳不阳的口气，知道他话里有话，想走，又不敢走，就痴痴地愣那儿。

尚头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朝他软软的挥挥手。“去吧，去吧，你可以去问问陈科，这应该归他们负责的。”

他再糊涂也知道万万不能去陈科长那儿的，撇开自己的顶头上司去向别的领导请示汇报工作，那不是明摆着眼睛里没有自己的领导吗？他心中这么想，却是万万不敢说的。呆了一会，他艾艾地说道：“不是自己家开会吗?”

尚头见他不开窍，就有点不耐烦了，反问道：“这是自己家开会的事情吗？你也不动脑筋想一想，那配合形势，出点气氛是什么意思？分明是要对外面作文章的嘛。”说完，又朝他软软的挥挥手，意味深长的说：“去吧，回去好好地想想吧，不要弄巧成拙了呀。”

一直到下班，孔笑宝脑袋都想炸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绝对不能再就这个问题去问别的领导了。如若那样，势必要被其他领导也给骂得找不着北。况且，尚头一句“不要弄巧成拙了呀”似乎在向他敲警钟呢。

有人在敲门，他装着没听见，只顾狠狠地抽烟。可门外的人却似乎不识相，越发把门敲得咚咚响。这时，孔笑宝才突然意识到是老婆大人下班了。

她老婆大名叫孙娇娘，可是她在孔笑宝的心中就活脱脱孙二娘一个。自从结婚以后，孔笑宝就一直怕她，因为她把他管得实在太严了，只要自己在生活上稍微有点闪失，便会被骂得屁滚尿流。这不，他一阵紧张，赶紧掐灭了香烟，抖抖呵呵去开门。

“又抽烟了，又抽烟了！猪脑袋啊，怎么就没记性呢，你看看，你看看这满屋子的烟！”他老婆人还没有进屋，那高八调的声音就喊开了。

孔笑宝不敢吱声，只是苦着脸坐在那儿。

孙娇娘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在平时，只要他孔笑宝犯了错，即使她不骂他，他也会乖乖的陪着笑脸围着她前后转悠。如若狠狠地骂了他，那他更是不敢怠慢，必定屁颠屁颠地哄着她开心。她定定地看他一眼，见他哭丧着脸在唉声叹气，便说：“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

许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说道：“唉，难呀，难呀！”他老婆看他这狼狈相也觉得可怜，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想听听他的难处。孔笑宝就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说了。孙娇娘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还是个男人啊，死了算了！这么个小屁事，就把你吓成这样了，真是木瓜一个！不就是一个开会的破方案吗，你去烧饭菜，看看我是怎么为你写的！”

孔笑宝自然不服气，说道：“你以为就那么简单？这三十多度高温的大热天，又是在露天开这么大的会议，这领导又是刚刚上台的，要造出气氛来，要领导眉开眼笑，就那么容易呀？”

“去，去，去，你尽管烧你的饭菜，别的就不要你来烦了，我保证为你拿出一个呱呱叫的方案出来。”孙娇娘把孔笑宝推到了厨房，还就真的一屁股在电脑前坐下，有模有样的起草起会议方案来。不过，刚刚坐下一会，她就朝厨房喊了起来：“喂喂，费用预算大概多少啊？”

“费用不是问题，你尽管造。”

孔笑宝忙了一阵，饭菜都好了，就吆喝老婆出来吃饭。吃饭的时候，他自然问了她方案搞得怎么样了。孙娇娘异常开心，就把方案的轮廓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遍。孔笑宝觉得还行，特别是她还想到了主[xi]台上领导们防晒的问题，这一点他孔笑宝是绝对想不到的。

吃了饭后，他老婆又屁颠屁颠的去搞方案，孔笑宝忙好了一切也觉得累了，在老婆身后看了一会，说是先去躺会，等下她搞好了再叫他来看看。

孙娇娘终于将方案搞了出来，她就喊孔笑宝过来看。喊了两声没人搭理，她跑到房间一看，这家伙早就作起了黄粱美梦。说实在，这孙娇娘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也不忍心喊醒他。她就把方案拷进了优盘，放在了他的公文包上。

孔笑宝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一看时间已不早了，老婆已经上班去了，就紧赶慢赶出了门。

还算好，只是迟到二十分钟罢了，这在他们部门也不能算一回事。他正要进办公室，大概里面的尚头已经看见了他，对他喊着：“你快去处长那，早就来电话问你了！”

他又马不停蹄地朝处长那儿跑。好在处长就在楼上。看处长在看报纸，便轻轻的走近，弱弱地问：“处长找我的？”

段处长放下报纸，伸出一只手来：“东西给我。”

孔笑宝明白他的意思，立马拿出了优盘。“好了，好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打印呢。”

处长朝屋角指指，又去看报纸。孔笑宝看那儿有一台打印机，知道是要他马上在这儿就打印出来。

他把刚刚打印出来的方案恭恭敬敬地递到处长手里，忐忐忑忑的站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方案到底是一些什么内容。

处长看了一会，笑了。“哈哈，你小子有点创意，也真的敢想。行，行，不错，不错。”说完，又非常罕见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先回去，我去一趟领导那，看需要不需要再修改修改。”

在回他自己办公室的路上，孔笑宝就觉得纳闷，怎么老婆就真的搞出了什么名堂来？一到办公室他就急急地打开优盘要看个究竟。这一看，倒是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老婆也是敢想，竟然不可思议地想出在主[xi]台上搭一个简易的遮阳篷，再在每一位领导的身后安装一台空调。最后费用一项列得格外仔细，不愧是会计出身。但他搞不懂的是，处长居然非常满意，这倒令他很是费解。正想着，处长的电话来了，叫他马上就过去。

看得出，处长十分高兴。“小孔啊，书记很满意，很满意。只是要稍微修改一下。书记说了，不应该用空调，又说我们这个会议就是讲反对浪费、反对奢侈之风的。再讲，那场合空调作用也不大。”

孔笑宝只管点头。处长又说道：“空调免了，可以考虑考虑是否用电风扇呀！当然了，用电风扇也不能张扬，要有点艺术性嘛。”

对处长这句话，他只听懂了一半。前半句他明白，就是用电风扇替代空调，后面半句他是懵了，他不明白艺术性是什么鬼意思，怎么跟电风扇扯上了瓜葛。但他又不好直白的问，也就糊里糊涂的瞎点头。正要离开，处长突然问他：“小王来了没？”

“小王”自然指的是那小女人。他是知道她没来的，却不敢这么直说。只是说：“不知道来没来，只是刚才没看见她。”

“哦，那这样，你回去跟陈科长讲，叫他马上把小王喊到我这儿来。”

回到办公室，他先向隔壁的陈科长说了，之后赶紧给礼仪公司打电话，联系会场布置事宜；又给电器商场打电话，联系购买电风扇；又给行政处打电话，联系主[xi]台上用的桌子椅子；最后，又火急火燎地跑到安全处，商议落实会议那天各种车辆的停放问题。一切妥当之后，他又去了趟厂长办，请他们给他个出席会议的领导名单，这样他才好做些相关的准备。

老婆是先到家的，她正在理菜。见孔笑宝进了门，便急吼吼地问：“怎么样，我那方案可以不可以？”

他笑笑，赶快过来帮忙理菜。有气无力的对老婆说道：“行是行，领导还表扬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烦人！”接着，他就把科长对他说的话一一说了，最后，他又问老婆：“你说说，用电风扇就用电风扇呗，怎么跟艺术性扯上了关系？真是不懂！”

他老婆也愣住了，一时也没有想明白。两个人只管闷声理菜。理着理着，这孙娇娘一拍脑门：“你看看，你看看，糊涂蛋一个！那艺术性啊——说白了就是鬼鬼祟祟的，噢，是要隐蔽一点，不露声色。”

她这么一说，孔笑宝还是懵懵懂懂的。他就直勾勾地看老婆。孙娇娘见这情景倒是异常得意。“再说白了，就是那些个电风扇即要用，又要不被人发现！你想想，工人们顶着大太阳坐在地上，而领导们却是上有遮阳篷，下有电风扇，反差这么大，那工人们会是什么情绪？不炸了锅才怪呢！再说，这是个什么会议？落实中央精神，反对浪费、反对奢侈呀！”

孔笑宝这才恍然大悟！刚刚脸上笼罩的阴云，瞬间被扫得一干二净。不过，很快又一片阴云笼罩在了他的脸上。明白是明白了，可那电风扇也不是个小玩意儿，可是要藏着掖着，如何才能隐蔽起来呢？

他老婆绝对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片刻工夫就有了主意。“你看这样行不行？在领导们就坐的那一排桌子前用一块挡板挡着，这样台下的工人们是绝对看不到电风扇的。”听了老婆这一段话，孔笑宝眼睛里立时就闪出光来。“行，行，行，再在那挡板上贴上大字宣传标语。这样既增强了会议气氛，又恰到好处的藏起了电风扇。好，就这么办了！”

第二天刚刚上班，孔笑宝就迫不及待地把新方案送到了处长的办公桌上。处长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并连连称赞这个新方案好，有可操作性。他看孔笑宝正准备离开，就叫住了他，从抽屉里不紧不慢地拿出两张纸来放在桌子上，看看孔笑宝，又看看那两张纸，笑着对他说：“你来看看，这文章写得如何，小王写的，也是配合我们这次会议的。”从处长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对这一篇文章是特满意的。

孔笑宝捧起那两张纸，就站在那儿看。只是一篇通讯报道而已。实在话，这小女人还是有那么点文采的，文章写得顺溜溜的，不过内容却不实在。说是记者深入了解到，他们这么个一万多人的大厂，学习落实中央精神，立竿见影有行动，仅仅一次会议的费用就大大的压缩掉了百分之六十，能不用的就不用，能简单的绝不繁琐，能用普通的，绝不用高档的。

他想笑，却是不敢。嘴上还得一个劲地说：“好文章，好文章，我是自叹不如。”

“是啊，”处长又开了口：“不然我怎么会要她来写呢。这个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们这个会议一开，这文章第二天就能见报。她有这个本事，她的一个同学在报社作记者呢！”

处长这么一说，孔笑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小女人会有一身的牛气，原来她还有这么一手！

“学习宣传贯彻中央精神反对浪费奢侈倡导节约清廉落实厂新三十条规章动员大会”终于如期召开了。会议开得非常成功。虽然是初夏，太阳艳艳地照着，席地而坐的工人们一个个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似乎都在低头沉思；台上的领导们一个个神采飞扬，根本就没把高温的淫威放在眼里。

过了一天，那王姓小女人的文章《不说空话》，真的就在市里颇有影响的《清风早报》上发表了出来。孔笑宝看看文章下面的署名，在某某记者的后面，赫然写着特约通讯员王哗丽！

领导们不用说了，个个都眉开眼笑的。也难怪，《不说空话》发表以后，不但好些单位的头头们向书记厂长表示祝贺，表示要抽空来好好学习学习，而且局里还打来电话，那意思是说为局里争了光，局里准备组织人到他们厂来取经。最得意的恐怕要数段处长了，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他一时性起，高高兴兴的给了小女人王哗丽一个星期的假。小女人得了假期哪里有不快活的道理，立马就朝处长一个飞吻，像蝴蝶一样，翩翩的飞走了。

孔笑宝总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为这会议忙忙碌碌了几天，就是开会的时候他还在提心吊胆的。那时，他看到台上的路副厂长是穿着半长的裙子来的，猛然想到电风扇可能会掀起裙摆的，赶紧跑到她身后，把电风扇的风力和角度都调了调才万事大吉，没出纰漏。要是出了意外，那就惨了。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还会得罪领导。现在，大家都落了好，唯独他屁也没得到一个，冤啊！

下班回家，他就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老婆是什么时候站在他前面的，他浑然不知。“又发什么神经？你现在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啊，眼睛里根本就没老娘了！”对老婆的这一阵嚎叫，他似乎没听见，照旧躺在那儿吞云吐雾，眼睛木木地看着房顶上的吊灯，嘴里喃喃着：“唉，郁闷，郁闷啊，郁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