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春雪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在一个旅行社当导游,我所带去的团正好归她负责接待,那时我三十岁,刚从部队转业回地方。
那次公司给我们的行程是半个月,白天她就带我们这个团出去看外景,晚上大家在招待所里自由活动。第三天晚饭后,我一个人正在房间里看书,春雪来了。她来找我商量第四天的行程安排。定下来以后,她很自然地问我“别人都出去玩了,你怎么不去啊?”
我笑答“这地方我又不熟,买东西吧离回家还早,想想也没有什么好逛的啊!”
“那你可以去看看我们这里的夜景啊,很美的!”春雪不服气地说,“是不是怕走丢了啊?要不我陪你去好了。”
从那以后我们天天晚饭后就出去玩,春雪带我走遍了她认为好的地方。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跟她在一起竟也玩得特别开心,真是童心未泯。
行程就要结束了,最后一个晚上,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很诗情画意的地方。我不以为然“其实你们杭州处处都有诗情画意,还有更美的地方吗?”
她说“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比任何一个我带你们去过的地方都要美,不过也许有的人不懂得它的美在哪里吧。”她的话倒让我感觉好奇,就想看看小姑娘心中的最美美在哪里。
我们骑了辆自行车,我带她,在她的指点下,大概行了半个小时吧,终于到了她说的目的地。
我几乎不敢相信,在那个城市的一角,会有这样一条小河,站在那宽不到三十米的圆拱桥上,脚下的水波盈盈可见,如片片白鳞,漾碎的月影如点点繁星让人眼花燎乱。那晚是上弦月,月身不那么高,似乎就挂在河岸边的那棵古杏树的枝丫上,我们将自行车靠在水泥倒成的桥栏杆上。一回身才发现春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过桥到了杏树下,月光下倚树而立的春雪,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十几岁,那样娴静而落寞。“小朋友,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是在酝酿浪漫还是在享受安宁?”我走过去坐在杏树下宽大而又粗糙的石板凳上,一边打趣她。
谁知她一反平常的快乐状,深深地吸口气,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每次来这里我就会想起我的父母和家乡,而每次想他们的时候我又只好来这里,哪怕只是坐下来静静地哭一场。”
“你不是这里人吗?”我感到好奇,“你的家不在这里?”
她扬手指了一指河边,“看到那边一丛丛的花了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在离杏树不到两米的河岸边,真的开放着一丛丛的花,不是她提醒,我还真的没有注意到。走近去,花丛很高,有一人来高吧;叶子很小,花朵更是小得看不清楚是什么形状。在秋天,在这样的河岸边,开放着这样的一丛丛的花,却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我不由自主地靠拢过去,月光下看不清楚花的颜色,却分明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幽幽的花香,好象是从哪个角落不经意传过来的,沁人肺腑。“这是什么花啊?花朵那么粉碎,一簇簇,却又错乱中分明有序,细看之下每朵细小的花朵还是有五个花瓣的”我自语般地说。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我一直叫它为紫薇”。什么时候春雪也过来了,“在我的家乡,到处可见这样的花。田埂上,山地旁,河岸边。一丛丛地长得特别茂盛,一到秋天就开满了粉紫色的花,一簇一簇的,彼此拥挤着。起风的日子,那细小的花瓣会随风落英缤纷。就象天空在下粉红色的花雨,那情景甚是好看。我们村子里的人一代一代地都是伴着这那紫色的花长大的。那么多年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好象也没有人关心这个事情。在我们当地,那么多的山花野草都会有个或俗或雅的名字,唯独它没有。”春雪似乎满腹心事地述说,语调缓慢且飘乎。
春雪伸手抚摸那不知名的花,就好象是在抚摸着一个有着灵性的生命。她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象是局外人一样地给我讲起了她的身世。“我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村子里四面环山,妈妈生我那天正是立春后的第一场雪,因此给我取名春雪。我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爸爸和妈妈是那么的恩爱,可是五岁那年,爸爸出车祸身亡,四年后一手拉扯我的妈妈也染病撒手人世,丢下正上小学三年级的孤苦无依的我。”感觉得出来春雪强抑住激动,身子在月光下颤抖。
她挥手抚抚面宠,“父亲唯一的亲妹妹——姑姑,也是我现在的妈妈,千里迢迢地回老家收养了我。我还记得姑姑带我离开家乡的那天早上,临出门时,我又进堂屋给我的父母烧了一柱香,磕了三个头,抹着泪水被姑姑牵着一步三回首地离开。很多乡亲都来送我,大家都双眼含泪,那天天下着雨,风夹着细小的雨丝拂过我的脸,和着泪水往下流,还间杂着那紫色的花雨。我没有撑伞,任雨水,花瓣飘落我瘦弱的身上脸上头发上,身后跟着长长的送行的乡亲,姑姑忍不住失声痛哭:雪儿,我苦命的孩子……”
“随姑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姑姑只有一个儿子,她和姑父视我如己出。几次夜里他们被我的哭喊声惊醒,为了安慰我,姑父给我上了户口,并改了姓,让我叫他和姑姑作爸爸妈妈,他们给了我超出表哥许多倍的爱,这十年里,我是一个被人宠被人爱的幸福的孩子,我的生活里处处洋溢着欢笑和歌声。”春雪的语调里升起了希望和生气。
急跟着她又低下了头“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我那阴阳相隔的父母,还有我那会飘落紫色花瓣雨的家乡。我查阅了很多的花卉资料,也没有找出那花的名字。后来无意在一本文艺小说上,看到作者笔下的所写的那种野花,俨然就是我要找的花,原来它有一个很美很美的名字叫紫薇。于是只要有空,我就去花店和苗莆场,找寻这种叫紫薇的花,我以为既然都被写上书了,一定有人种。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只有一个老师傅告诉我这种花是一种野生的花,越是在野外长得越茂盛,花朵也开得越鲜艳,不适合家养和苗莆种植。”
“回想起家乡那随处可见的紫色,我放弃了在这个大城市里寻找我的紫薇。谁知毕业后第一次带队出游,坐在大巴车上百无聊奈的我扭头向窗外望去,却分明看见了我梦了千百回的紫薇,尽管隔得不近,只有那么几丛,车速也快,可是那一瞥之下,我就肯定是它没有错。它正是我在这个城市找了近十年的,和我家乡和父母有关的紫薇。自那以后,只要想家想父母了,我就会一个人来这里坐坐,然后心情平静地回我现在的家。”
春雪仰起头,月光照着她清秀的面容,只见小姑娘泪流满面,轻轻摇头,身子颤抖得厉害起来。如果不是她亲口所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十九岁的少女,鲜花一样的清香和美丽,心中却装着那么多沉重的过去,我被她的身世震惊了,同时也心痛她的遭遇。
面前哭得泪人般的春雪,让我想起我那远嫁他乡的小妹,忍不住伸手拂落她面庞的泪滴,拥她纤弱的身躯入怀。怀中的春雪终于忍禁不住哭泣出声,象一个久别归家的孩子。我轻拍她的后背“傻姑娘,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你的父母也会含笑九泉的。想家想他们了就回去看看,还有你那久违的紫色的花雨。如果有时间有机会我还真的想陪你去那个美丽的地方看看。”
春雪激动地仰面问“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陪我回我的老家?”我拥紧她,点点头,“可是这次我没有时间,等以后吧!以后我有空了我就和你联系,一定陪你去”,我郑重地答应她。
第二天,我要带队回家了,春雪赶来送我,车子启动了,她紧赶着跑了几步,边挥手边喊“付大哥,我等你来陪我回老家去看花雨,别忘记是在秋天。”
回家后换了新的岗位,工作忙起来什么忘记了,半年后忆起对春雪的承诺,打电话过去,她已离开了那个旅行社,不知去向,从此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常常会在夜晚深人静的时候,独笔床畔,想起春雪,想起那样的一个晚上,那些粉碎的花,还有那个在我怀里流泪的女孩,不知她过得是否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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