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副驶的位置上，窗外是落在水洼里一圈一圈漾开的雨滴，车里是迪克牛仔粗放的声音，往往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也就是无论是时空还是地理还是人的心境都是那样的切合时，人有了不同的感触，这种感触过了这个时刻，或者同样的时刻换了个位置，即使是同样的音乐，你也不会再有这么深的感触，而这样的时刻，对我们是不多的。

我很少单独行动，尤其是在外过宿。堂哥家的孩子过十岁，这样的人情事故我是极少参加的，若不是父亲忙着上班，母亲忙着房子装修，惟有我双休日休息，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去的。在我进银行上班之后，我就没有享受过双休日，因为工作的性质，我每天都要上班，每天都是半天，除非长假，不然我是没有整天休息的机会的。在我极其厌恶这样的班后，终于前不久，我可以从星期一上到星期五，然后有了双休日了，于我，我觉得我是喜欢的，虽然上下班途中辛苦了点。于是，也就有了今天的行程。

雨中有人撑着伞等人，有人拿着手机在雨中通话，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自古，车站都是有点伤心的地方，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就是在雨中，我送走了我们宿舍六个姐妹，如今，近五年，也都已失去了联系，谁能说，一旦远离之后，就还一定会都记着彼此呢？

一辆接一辆的车从我坐的玻璃窗外驶过，司机上来时看着我摆在座位上的书，“咦”了一下，然后说：“是张爱玲噢！”

我点点头，是的，最近我在看张爱玲的《半生缘》，拖了很久了，这是从学校毕业后至今惟一一本即将要完完整整看完的书，我究竟是喜欢张爱玲的文字还是喜欢她的故事，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她写的东西我都想看，主要还是缘于有一次在广播里听到了有人讲了她说的一句话：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是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是啊，总以为很长久的东西，其实是不算数的，人说变就变了。

我们的车子开动了，在它倒退的一霎那，我突然想到了我今天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致看这样的雨景，又听着这样的音乐，因为我看到了透明，宽敞的透明……是的，宽敞的透明。

到乡下时，我先在自己家那年久失修的已不能住人的老房子前立了一会，这是我每次下乡时无论多匆忙都要做的一件事，哪怕只站短短一分钟。门前的两棵直冲云端的水衫是小时候，爷爷带着爸爸一起栽下的，前面的一畦菜地里是绿悠悠的青菜。风特别的大，水衫在顶上摇着，天上虽然有太阳，总觉得有着寒意，转身时，看到对面的那个石拱桥一围一直种着的竹子，　如今都被砍了。很多路都已被挖过，以前宽宽的路面因为水产养殖的需要都变得窄窄的，只能容一人走过。

走出自己家的老屋向前拐个弯便是大伯家的房子，门敞着就说明是有人在的。两扇木门随风“依依呀呀“的动着，一堆刚从菜地里采摘的青菜堆在堂屋中间，太阳照进屋里，一张方桌，两张长凳。一双红鞋子露在我侧目可见的地方，我那十六岁的小妹妹正在家中晒太阳，而手中是一条已织了过半的毛裤。见我来了，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织物，也没有起身迎我，甚至都没有喊我一声“姐姐”。以前见到我，她都是欢呼雀跃的。

坐了一会，她放下毛裤，站起身向右边的厨房走去，从里面拎出一桶水倒进猪食盆里，然后用一根木棍搅动着。她进进出出的从门坎上跨过，我看到她穿了个松高鞋，街面上随处可见的那种非常廉价的那种鞋子。院子里的几只母鸡正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还有一只骄傲的母鸡正在窝里叫着。一阵风吹来，屋前所见之处便弥上了一层灰，大伯那件毛衣的袖口已被磨得不成样子，有一个窟窿醒目的显现出来，晾衣绳上摇摆着的还有妹妹的粉红色棉袄，那是我年前给她买的新衣。

我突然发现她戴了耳环，俗气的那种，还涂上了口红，十六岁，正是花季的少女，尽管在农村，小孩子穿耳洞戴耳环是随处可见的。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古板了点，我几乎不穿高跟鞋，我也不戴任何首饰，我也不用口红，一般的女孩子对化妆都颇有好感，而我不。想来，还是家庭的教育决定了现在的我，对于自己一向的观念和看法，我很少因为外界因素而改变，也就是说，其实我是固执的人。我喜欢第一感观，就如同我看一个人，我认为他应该是个好人，而结果，实质上，他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人的复杂性一次次告诉我，我所要的人表里如一也就是人的透明是不切实际的，更何况是我在车上见到的那种宽敞的透明。

不知道我那妹妹眼里的世界怎样，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想，为什么她现在缀学在家，每天干农活、做家务，而我却有着工作，穿着几百元的服装。她学着成人穿高跟鞋，涂口红，把头发留长了披散在肩上，到底还是希望能象个成人。至少她现在是不知道，很多如我一样的成年人都希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在她眼里，这世界应该是清彻的，她向往成年，因为她认为成年后会比她现在的境遇会好得多，她可以有一个疼她的男朋友，可以花前月下，可以有人牵手呢喃，可以不做着这些农活，可以涂些咽脂擦些口红而不引起如我一样异样的目光，可以自主地做自己的事情。

当我是小学生的时候，我就盼望着自己快些长大，可以没人管我，当我上大学后，就盼望着早些工作，能够自己养自己，而我工作后又多么的希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回到我的青葱岁月里的校园时光。不在什么阶段便会想着什么阶段，也就是那句话：失去的时候才会想过拥有。

透明，在这个被大风刮过，尘土飞扬的院子里，我只感到了浑浊。

小妹妹那清澈的眼睛仿佛也已不透明，有了更多成人化的东西，总让人觉得是俗气的。

她五岁时我回到江都的，那一年我十七岁，她五岁，总爱跟在我后面跑，陪我走很远很远的路，陪我去我外婆家。十几年了，都是这样的。

而这一次，我却是自己去的外婆家。顶着很大的风，因为修路，我还走错了路，当我辗转了四十几分钟到了外婆那时，她正在厨房里下面条。见到我时，她一脸的欣喜，以至于忘了煮熟了的面条。从小到大，我都是外婆最疼的孩子，尽管我很少去看她。

“是某某家的孩子吧！”返回的路上，不时有不认识的大妈问我。

“都这么大了，和她妈长得一样。”这是我听到的最多的话。

此刻，虽然还有很大的风，但却没有了大伯家门前那尘土飞扬的感觉，他的门前有一堆沙是准备着，而这乡野的空气依然是清新的，到处是绿悠悠的。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雨，在堂哥专门给我睡的小房里，我早早上了床，没有看电视，没有听收音机，这样的一个雨天，我要留给《半生缘》。

深夜十一半，我合上了书，为世钧和曼桢最后的相遇，为那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而震憾。

回不去了，我们曾经有过的真的是回不去了。我所要的透明，我所要的清澈，我所要的无忧无虑，都回不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