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 迷
------献给那些曾经纯洁或正在纯洁的女孩,以及即将成熟或已经成熟的男孩
一
马灿总爱把自己打扮得很光鲜。因为他害怕商场的柜台上方和街道最显眼的位置上贴得俊美男人和艳丽女人的广告招贴会把自己比得灰头土脸,黯淡无光。事实本来如此,在这个城市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不经意抬头间瞥见或性感或清纯的男男女女,逼得你不得不掏点钱出来装点一下过于灰暗的自己。他说装点自己就是装点整个城市。
如果你不小心在茫茫人海中与他相遇,并在找不到话题的尴尬情形下问他谈过几次恋爱,这是个人人都能回答很久很长的问题,他会说他每天都在恋爱,并附带说出他对性的深刻认识。他说性的前奏包含了抚摸亲吻类似母爱的肢体语言,因此,再纯粹的性里也包含了爱。从男人将精子射入女人体内这件事来看,男人注定是给予的一方,不难推出女人注定就是被动的一方。再者,从性中获得的愉悦来说,女人在生理上获得的更持久,男人反在心理上获得的多一些,是否可以说男人在性中表达爱这种抽象的精神比女人更多一些。通常这种时候,若是女士必然瞠目结舌;若是男士往往用崇敬的眼光将马灿从上至下细细地打量,还伴随着有力或有深度的颔首。
他的异性朋友很多,若列个名单来,怕就一本书了。异性朋友一多,同性朋友自然就少,花了太多力气在那些花上,哪还顾得上花下那些草。他的同性朋友只有刘子文和杨瑞。杨瑞就是我。这个城市的草其实不多,却常常可以看见银杏,笔直地站立,贝形的叶子稀疏地点缀,傲然而缓慢地生长在这个潮湿而炎热的都市。我说银杏好看,马灿说银杏妖娆,而子文会磨蹭一会儿,憋出一句实在话,银杏名贵。我和马灿就笑他俗。不过,马灿能从银杏身上看出妖娆,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境界。
子文倒有一套理论,是我和马灿深表认同的。他说爱情就象泡面,男人是面饼,女人是水,水温不够,再好的面饼也无味,滚沸的水泡出的面才浓香,泡得时间还不能太长,长了就会绵,得趁热。说得精辟。这精辟也是有渊源的,他从初中开始住读,食堂饭往往难吃,泡面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吃了十年自然就吃出了哲学。不过,有一个结果很意外,人家吃泡面吃得骨瘦如柴,他却吃成了大块头。看了刘先生的同名电影后,我和马灿就一直叫他“大块头”。他总会潇洒地一甩额前的刘海,“大块头怎么啦!有大智慧!”我和马灿就会一边忍俊不禁一边拼命地点头。子文还喜欢拿一枚硬币在手指间来回的转动,吹口气就能变没了。我和马灿一直被这个小把戏搞得一头雾水,主动送给他许多硬币,他还总是神秘地说这就是他比我们高明的地方。
二
我们念同一所大学,既不同班也不同系,但我们有个共同的爱好—-灌篮。学校的篮球场其实挺多,惟独女生公寓旁的那个人气最旺。醉翁的意思昭然若揭。常常排好久,才轮到到自己。于是一种叫斗牛的游戏在大学长盛不衰,只不过就是三对三或单对单打半场。一个偶然的机会,马灿一个人在场边吊单,刚好看见我和子文抱个篮球往场边走,远远就跑过来招呼,亲热地象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找两个拍档实非易事,往往磨合好久才有默契。在那个灿如朝霞的黄昏,我们一口气连赢十三场,连女生都从公寓探出头来喝彩。那叫一个满足。以后,我们不断扩大战绩,几乎不遇敌手,逐渐由并肩作战到形影不离。很快,我们就成了非常受欢迎的组合,还被女生冠了个奇奇怪怪的名字“马牛羊三人组”。当我们搞明白怎么回事,差点笑岔了气。经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谁谁谁是马灿,谁谁谁是刘子文,谁谁谁是杨瑞。弄得我们有点飘。这男人一飘就轻浮,尤其那个痴迷声色犬马的马灿。
他本来就帅得一塌糊涂,还喜欢抱个破吉他在足球场的草地上酷得掉渣地弹几首麻死人的情歌。这种时候,我和子文通常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别人看出我们与发情的马灿有什么瓜葛。好在我们不同院,总算不至于经常被忽然叫过去陪葬在那一朵朵晕晕乎乎的花枝之下做肥料。这个冶金系的家伙很快就成了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好几次被花绊住了,都是我和子文去解救的。当那些花向我俩扑过来时,马灿就会在一旁看戏似地奸笑,还抖呀抖的,中周星星的毒太深。周毒害了一代人啊!子文总是痛心疾首的感慨。其实在他蹂躏糟蹋那些花朵时,我和子文还是难过的,有女友的人哪里知道没女友的人的焦灼啊!
不过,球还是要打的,马灿和我是院队的,子文是校队的。我们合起来真是难逢敌手。我们怕这种无敌的寂寞,只好跑到别的大学去挑战,打得那些“同学”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最咬牙切齿的不是输给我们,而是场外女同学如针扎在身上破空而来的尖叫声。
马灿糟蹋完本校的花儿朵儿,就去糟蹋别校的,他所到之处,一倒一片,寸草不生,所以积怨也深啊!没见那些男生喷火般的热烈的眼神!他倒泰然,说那叫含情脉脉,他是真晕,以为男生也遭电。终于,马灿一不小心把篮球投到场外一位壮得象头牛似的男生头上,人家抓起那只篮球就恶狠狠地回砸在他的身上,斗牛自然停下来成真的斗牛了。先是彼此推搡,然后就拳脚相加,我和子文实在看不下去就上前解劝,所谓解劝自然就是抱着急红眼的“朋友”让马灿占便宜,这一下激怒了这座邻校的男生们压抑已久的愤怒,雨点般的拳头朝我们袭来。子文催我和马灿快跑,马灿跑得倒快,我一回头,他已在百米之外,我拉了子文追过去,身后的人一阵哄笑,倒没有追上来。等我们喘着大气回到自己的学校时,才发现子文的头上不知何时在慌乱中被人敲破了,粘稠的血顺着颈子往下淌,脸象涂了几块颜料一般青紫分明,我用学美术的眼睛审视了良久,竟从中玩味到一种美,美又化成感动,大块头确实义气啊!
三
马灿提议到医院包扎一下,子文梗着脖子死活不肯,说是受不了那几个老人家粗手粗脚的折腾。既然粗手粗脚不喜欢,就只有把他带到附近的中医院找个轻手轻脚的天使来包扎。天使们的大褂不再是白色,而是改成了粉红色,这个颜色不太严肃,却多了几分妩媚,妩媚的天使自然招男人喜爱。
当王海宁走近子文时,他自动删除了二十三年八个月零十五天前所有关于年轻女子的记忆。这是他走出医院才说的。马灿本来盯着子文的伤口,海宁象一道阳光照亮了他的双眼,他的目光就好比栓上了一根透明的绳子再也离不开海宁。马灿只恨自己忘了带两样东西———放大镜和照相机。怎么形容海宁呢?天使两个字显然不够,白净细致却并不平淡,优雅轻柔又不矫揉造作。我站在她身后盯着她优美的后背竟有些脸红,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脸红是在多少年以前。我想这种脸红和马灿的目光一样,多少带点色情的成分。
马灿对电影的热爱胜过篮球。他既然喜爱,我和子文就不可能不受熏染。那些有着顽强意志的人总能潜移默化地影响甚至左右周围的人。他在比赛中总是领袖,生活中也是,我和子文疲于奔命地追赶着他永不停歇的脚步。既然爱看电影,那有一类电影也是不可能绝缘的。马灿实在闲得没有女生来找他,就会拖着我和子文去泡录象厅。那几年三级片刚刚风行,对于一直羞于言性的国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外来这也算一种文化,我们勉强也是文化人,自然要去了解一番。每每坐在肮脏的录象厅横七竖八的红色布艺沙发上,看着荧幕上极其夸张大胆的镜头,我的心跳会比平日快上几拍,心跳一快就兴奋,神经中枢一兴奋,自然就获得愉悦。所以,最初看这种东西是快乐的。不过,这种快乐很快就被另一种厌倦的情绪所替代,毕竟拍这种电影的演员长相参差不齐,叫床的声音又过于失真,搞得马灿总是憋不住跑出去狂笑一阵。久了,我和子文一看见这种镜头就会想到马灿惟妙惟肖,丝丝入扣的模仿,再要投入已然不可能,不因为笑出声而引起人家侧目已经难得了。
对于眼前这个叫海宁的天使,确实将我们镇住了。费时五分钟的包扎全部结束时,子文的眼睛就好象梦游般浑浊不清。说到梦游,还真听子文说过他上铺的兄弟半夜爬起来把室友的头当西瓜敲的经历,说完这些,他总会万分庆幸地补充一句,还好他没找着刀。
四
离开医院后,子文首先提出要追求海宁,他肯定以为这样就算付了定金,好让我和马灿知难而推。他好不容易认真一次,我和马灿互看一眼心照了。子文换了两回纱布之后愈合得很快,虽然依旧看得见剪掉一小撮头发的头皮上结痂的伤口,他却已经开始和我们一起打球,而且比以前拼抢还狠,十二个球他总是会包一半。马灿说他这种状态是有缘故的。海宁显然就是那个缘故。
可子文下定了追求的决心,却找不到进攻的方式。还时不时在我和马灿面前摆出那套泡面理论,马灿会立马打上他一拳,“行了,行了,耳朵起茧子了。”最后连马灿这种高手也束手无策。我私下以为马灿是怀了私心的。
意外的是,我竟用我的一次意外成全了子文。我们与邻校打球那天,我运气好得离谱,四场下来进了32个球。第五场一开始,我忽然举球腾空跳投,冷不防被对方队员弯曲的脊背从后一顶,失去平衡,人连球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大腿根锥心地疼,疼得从牙缝里往外冒寒气。他俩把我抬进了海宁所在的医院,这一路上不知道他俩是在笑还是在哭。不过,他们确实准确地将我送到了他俩最想进的医院。一拍片,居然撕裂性骨折,简单讲就是大腿骨裂了一道口子。
他俩昧心地说我是故意的,朝我肩头一人一拳,我咧着嘴喊疼,也不争辩。我哪会无聊到摔折了腿来追女孩啊!有这功夫还不早就考研了。不过,这个意外确实给我们三个带来了机会。他俩来医院特勤,隔三差五地来,即便母亲大人受伤了,也不过这水平吧。又是端茶,又是递水,象极了晚清当差的奴才。自然,他们的殷情是图报的,我有事没事都得喊海宁来,还得一个劲装疼,搞得人家都以为我娇生惯养。海宁对我也算细致,甚至还会坐在床沿陪我说说话,她说了一句非常受用的话,她说我是她护理的病人中最英俊的一个。后来才知道,进中医院的病人多半都上了年纪,那我这个最英俊必然大打折扣。听别的护士讲,追她的医生多得去了,可她一个也没瞧上。瞧不上的原因太难琢磨,或许是为等待什么而拒绝什么,或许是为曾经拥有什么而躲避什么,又或许是不想什么而疏远什么。这种关于什么的猜想是马灿提出来的。解答这个猜想的人是我。海宁的母亲早逝,她不想这么早结婚而冷落了孤零零的父亲。
然而,有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她和“马牛羊”开始打得火热。我伤好之后,她甚至到我们的学校欣赏我们矫健的身姿。不知是因为自己刚出院要把这几月的晦气一扫而空,还是有海宁的观战,第二场一不留神就跌了一跤,海宁慌忙冲进来扶我,惹得周围的男生嘘声四起。马灿与子青也急了,慌忙搀扶我坐在场边的看台上。虽然伤口经刚才一震有点疼,可我面对他们过于关切的眼神有点不自在,摇头矢口否认有任何不适。
五
运动着的男人最性感,舞动着的女人最娇媚。这是马灿研究的成果。细想来蛮有道理。男人在运动中可以显出力量,从身体里沁出的细密汗珠顺着每一根身体的线条滑落到地面,湿透的头发在腾跃中飞舞,异常坚定的目光朝某个固定的目标逼视,那是一种节制的野性,粗犷中的细腻,让男人在运动中爆发出慑人的魅力。
海宁的出现让马灿发生了转变,尽管他不愿承认,可依旧被子文洞穿。他不再与先前那些异性朋友厮混,开始有意无意地低调起来,把染成棕色的头发又染回了黑色,衣服的颜色也素淡了许多。再不愿故意脱尽上衣在球场的午后眼光里展示他古铜色的近乎完美的身体。
其实,马灿也并非一直都玩世不恭,也曾经和人家一样纯真。初三的那些明媚的日子,他总是穿一件雪白的衬衣。洗净的头发在他走过的校园白杨树绿荫的空气中留下挥之不去的好闻的香味。他低着头躲闪那些小女生热烈而又娇羞的目光。
一个叫晶晶的女孩总是在他上学的路上匆匆走在他前面,和他的衬衣同样雪白的裙子总在他前面寂寂地飘动,是一种撩拨,一种并不刻意的诱惑。马灿总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追个不停,好多次差点并肩,她马上加快了脚步,弄得竞走比赛一般。
终于在一个阳光热辣的正午,无遮无挡的马灿对着前面举一把明黄色太阳伞的晶晶招呼了一句,“你怎么每天都走这么快!还早呢!”晶晶索性停下来侯他,细眉细眼地冲他微笑,看不到一丝欲望的椭圆形脸颊旁两个酒窝清晰地凝在那个微笑中。他看着站在伞下一小块阴影下的晶晶,感觉一阵凉风拂过。和街道两旁的白杨树一样没精打采的他顿觉精神一震,抬眼直视明晃晃的日光。
只要有人捅破了这层纸,接下来的路顺理成章。后来,他知道晶晶其实是设计的,每每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朝他必经的路线张望,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就慌忙跑下楼走在前面隔五米的样子。她还说早在小学就对马灿有了深刻的印象,说得马灿飘啊飘的。
晶晶说那年夏天阳光也这么灿烂,她象往常一样去上学迎面遇见手拿冰淇淋的小马灿。马灿痴痴盯着晶晶看,晶晶微笑一下算是招呼,他一阵犯晕,直接撞上了正前方的电线杆,冰淇淋溅了一脸。晶晶起先还不敢笑,等他灰头土脸地遛走时,才摁住肚子蹲在地上整整笑足了三分钟。不过,马灿弄明白是这么一个印象深刻,还是有一些诧异,先前的优越感骤然崩塌,还亏他撑得住,故作洒脱地说那是儿时的事了,用不着记那么久。然后定定地看着似笑非笑的晶晶。
从此,每每上学,他都会特别注意自己的印象,近乎装腔作势的迈着优雅的步子从晶晶楼下经过。有回适逢下雨,晶晶从楼上跑下来送伞,约是跑得过于急迫或者太过泥泞,脚下一滑跌在了一凼水洼中,可她顾不得身上的泥水,爬起来一股风跑到马灿身前,把伞递给他,冒雨匆匆往楼道回跑。留马灿呆站在那里傻笑。他忽然间觉得平衡,毕竟她在他面前漂漂亮亮地跌了一跤,总算和撞电线杆的事扯平了。这是他后来的总结。当时未必这样想。
马灿刚开始对晶晶日思夜想,晶晶却要转学,举家北迁。本来约好见最后一面,而且还有分别的细雨。他早早来到约会的地点,却老远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将一只手亲密地搭在晶晶窄小纤弱的肩膀上。这对当时的马灿来说万万容不得,他掉头就走,这一走就将这份初恋隔成了永远。
六
自那以后,马灿认为女孩无论怎样清纯,都一定含着虚伪。虚伪和虚荣本就隔得不远,而女孩又多半虚荣,这就更加坚定了他的认为。没想到,多年以后,见到海宁,他却开始怀疑他憎恨那场无疾而终的初恋到底有没有意义。自然而然,他身上悄然发生着改变。一切持久的改变都是从思维开始。他的转变不着痕迹,又是那样彻底而坚决。我和子文都没想到意志如此顽强的马灿也会受人影响。
我们常常找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和海宁到江边野餐。带好的熟食,发一点炭火,铺几张餐布,席地而坐,对着近在咫尺的奔流的江水,我们举杯痛饮。马灿更会抱着那把破吉他选一块干净的岩石坐下,迎着扑面而来的潮润的江风,深情款款地唱歌。何以见得深情?闭着的双眼除开表达真切的疼痛应该还有丝丝的柔情吧!
海宁不怎么讲话,微笑着吃着满脸炭灰的子文主动递过去的烤得香喷喷的鸡翅。烧烤是子文的拿手好戏。惟独我没什么讨好的本事,大家又都各司其职,说话的事就落到我身上,好在话谁都会说,我就谈谈济慈,叔本华,又或者雨果。有回子文问我苏童是谁,和苏轼是什么关系,笑得海宁连鸡翅都掉在地上,我的回答很谨慎,“他们的关系是同姓,而且都是文艺工作者。有没有血缘关系还得查考”。从中也不难看出,她是热爱阅读的,她从未问过我这种傻问题。
与其说子文在追求海宁,倒不如说我们都在用心。只不过子文在明,我和马灿在暗。海宁不可能不知道,但她总是处理得体而又不卑不亢。
子文几乎从不单独约海宁出去,他大约看出我和马灿的阴暗想法,就给我们留了个公平的机会。马灿时常取笑似的问子文,海宁是多少度的水,子文笑眯眯地答,谁泡谁知道。弄得我和马灿面面相觑。我当时就在想,大块头是真的有大智慧呢!
海宁好几次怂恿我们义务献血,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年国民党反动派苦口婆心地诱劝共[chan*]党投降怕也就这阵仗。可马灿总惦记着抽出的血要多少只鸡或多少只鸭的营养才养得回来。
我们去过海宁的家,她住在单体居民楼五楼。小保姆将家里打扫得蛮洁净,父亲在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来回缓慢地走动,见了我们也没打招呼,只站在原地停顿了几秒,呆滞地盯我们一眼,又自顾自走起来,直到保姆拉他坐下。他熨过的深蓝色的西装平整地贴在身上,约是坐得少,几乎看不到褶皱。他一旦坐下,静得出奇,只字不讲,眼睛望着阳台上照进来的一大片夕晒。海宁给我们削着苹果,时不时关切地瞟一眼父亲,“母亲去世后,他就这样了。”
保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为我们每人沏了一杯茶,滚沸的水冲入透明的玻璃杯,茶叶在旋转的水流中翻卷,茶叶吸水后缓慢而寂静地绽放,一片一片油绿的叶子浮上来,仿佛一池浮萍。这让我不禁想起了子文的泡面哲学。马灿先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屋子的陈设倒挺别致。”海宁将削好的苹果分成三份,“这是母亲在时摆好的,这些年一直没变过。”我感觉她递给我的那页苹果是她破碎过的心,把玩了好久,都不忍吃掉。
她母亲因为生意成功的父亲有了外遇而上吊自杀。她平静地描述着当时的情境。
父母一早在客厅压低声音地争执,她在床上透过隔墙听得很清楚。她早就习以为常,也就没在意,偷偷爬起来,打算去菜市买些菜回来,经过客厅,父母马上收声,她开门出去,以为过了今天就没事了。按以往的经验,他们的冷战不会超过两天。
她买完菜回来,将钥匙插入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骤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手中的菜落到地上,拼命用双手砸门,可屋里没有任何回应。后来消防员撬开门冲进去,卫生间的门敞开着,一眼看见母亲笔直地挂在落水管的尼龙绳子上,眼珠象要蹦出来,鲜红的舌头伸出来很长,穿一件与父亲拍结婚照时穿过的那件暗红色的丝质旗袍。海宁惊恐地呆立在原地,亲眼看着消防员将母亲从绳子上放下来,甚至听到救护车越来越近的警报声。然后,她就如同一尊泥偶忽然坍塌,摊倒在地,被回来的父亲搀扶起来时,已经昏迷不醒。
接下来就是奁葬,开设灵堂,火化。在冷寂的卧室,她面对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内心象沙漠一般渺无人烟的荒凉。从前已然忘却的关于母亲的点滴在每一个眼泪婆娑的夜晚都纤毫毕现地在眼底呈现,即使记忆的底片已经褪色,依旧会在心底反复地冲洗。其实,有好几次,父母的争执都是为了海宁。
她填报高考志愿那年,母亲非得让她报考护士专业,说是稳定又可以照料好家人和自己,而父亲则认为应该填报她自己喜欢的专业。海宁就和父亲一起与母亲作对,整整三天没和母亲说话。她有一次看见母亲独自在厨房做菜,忍不住悄悄走进去帮手,却分明看见母亲用手抹从已经有了笑纹的眼角涌出的清泪。海宁心头一阵酸楚,两行热泪随之滚落,她上前一把从背后抱住母亲,将脸庞紧紧贴着母亲温暖而微曲的后背。母亲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紫色的洋葱,“傻丫头,妈怎么会怪你。都是洋葱闹的。”而海宁进来时分明看见母亲在切土豆丝。
父亲安排好这场盛大的葬礼之后,整个人如同被细细地抽干,恍惚无神,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任何事物上。海宁对父亲也有怨恨,所以一直不愿理睬父亲。父亲停止了一切布匹生意往来,常常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惶恐不安地来来去去。他总是凌晨七点准时起身,晚上十一点准时上床。可海宁在半夜起身时经常听到父亲在床上轻微的叹息与不间断的翻身的声音。
当海宁意识到父亲已经精神失常时,已是一个月之后。她考取了护士学校,并请了保姆来照料父亲,她不忍将父亲送进精神病院,那样太残忍。因为父母留了不菲的积蓄,所以父亲上门就诊的医疗费还不算困难。一直持续至今。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纤细的女子是如何在无止尽的无助与挣扎中熬过这五年的。
我也饮了一口茶,涩涩地苦在舌尖久久停留。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在听完海宁的平静的叙述过后微微一颤,虽然细致,却清晰。我想那一抖中一定蕴涵了无比巨大的伤痛。我们都没哭,站在一旁的保姆小云却早已泣不成声。反是海宁走过去安慰她。
七
海宁的身世象一道耀目的闪电击穿了我们心灵深处的硬壳。似乎一夜之间,我们完成了一次蜕变,听得见生命年轮飞速生长的声音。
毕业那年,子文提议用投篮来决一胜负。胜者才有权追求海宁。决斗很简单,站在内线一分钟投篮,命中最多者为赢。我自告奋勇第一个出场,投进23个,出场顺序是考究的,第一个注定是牺牲品。我回到看台泰然坐下来观礼。子文第二个出场,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额头的汗珠顺着脸腮滑下砸在干燥的水泥球场上,握球的手有点紧,而扣住篮球的手指必须放松,用力过猛或过轻都有失准头。对他来讲,那一分钟应该漫长而满怀期待,约是太想赢,他命中28个。他回头朝我咧嘴歉然一笑,向我的位置走过来,我递给他一瓶可乐,他抓可乐的手依然有点紧。马灿很轻松地只用50秒就投进26个,子文张大嘴巴坐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仿佛江湖决斗一样,屏住呼吸做殊死的较量。格外湛蓝的天空下的球场上只有我们三个,太阳雨过后路边的黄桷兰分外地郁郁葱葱,偶尔一阵湿润的微风送来黄桷兰的暗香。这种日子其实不适合决斗,倒是踏青的好时光。马灿成竹在胸,回头看一眼低头搓着手掌的子文,十秒钟粒球未进。我分明看到子文双眼一闪而过的光亮。马灿看着我笑,我横他一眼,别以为只有你才伟大。
然而,就在我们工作刚刚稳定下来,海宁的父亲却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跳楼自尽了。他从五楼的阳台栏杆上跳下去,身体多处粉碎性骨折,尸体旁一滩殷红的血凝固在那个格外漫长的夏天。可以想象他在纵身跃下的刹那,不清的神志一定想着海宁的母亲,一定张开手臂试图去拥抱什么,象极了飞翔,如果生与死的距离可以用时间来衡量,不过区区几秒钟。
宁见到我们的时候,没有眼泪,她的眼泪或许在许多不为人知的时刻流干流尽了。她神情木然地招呼一声,就趴在子文的肩头抽泣,通红的眼眶里全然无助的目光透着绵绵不绝的悲凉。她语无伦次地讲述着父亲的死。
保姆小云打去电话时,她正在上班,父亲的死讯将她整个人提到半空然后狠狠摔在地上,她强撑着行尸一般的躯壳穿着护士服回到家。父亲已经被送到医院。在医院的太平间,她看着面目模糊的父亲,强忍许久的泪水决堤般喷涌而出。父亲约是背部着地,手还算完好,一只手张开着象要抓住什么,另一只手拳头紧握,象在表达一种绝望。
她说父亲自杀前一晚还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翻出海宁藏好的父母的结婚照,招呼回到家的海宁一起去看,父亲一边抚摩着相片里的母亲一边象自言自语,“我昨晚见到你妈了,还那么漂亮。你妈一直都这么漂亮。”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平凡,才更让人眷恋,更令人肝肠寸断。父亲的丧事几乎都是姑妈帮忙操办的,她一直处于一种接近崩溃的状态,不哭也不闹,象一滴水落在地面,只等着温度来蒸发。
我们三个都参加了海宁父亲的下葬仪式。另一个人也来了,她的到来让在场的人很意外,也强烈地刺激了海宁无比脆弱的理智。她是父亲生前的那个害母亲自杀的外遇,是个蛮端庄的女人,围一条洁白的丝巾,戴一副墨镜,海宁一眼就认出来,哭喊着要冲过去,被我和子文拽住,她一个耳光清脆地打在我的脸上,我一迟疑,她就挣脱我俩跑到那个端庄的女人面前抡起手臂闪电般地抽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耳光清脆地足以响彻整个墓地,惊醒这一地的亡魂。我摸着自己发烫的面颊,想着海宁刚刚绝望的眼神和那个可怜的端庄女人。子文冲过去抱住海宁,海宁趴在他的肩头纵声大哭。这大约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她哭,也是认识她这么久以来最惨烈的一次。那位端庄的女人只在墓前鞠躬三次,就转身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虽然她伪装得很坚强,我依然看见她端庄地走出30米之后肩膀轻微地耸动。再会掩饰的人,也往往被无法察觉的肢体语言淋漓尽致地暴露。那个轻微的耸动中一定有着常人无从体会的苦涩。我不敢想太多,也来不及想太多。
海宁就忽然通知我们她要投奔新西兰的姨妈。她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去忘怀这些她无力承受的生命之重。
走的前一夜,她给我来了个电话,让我晚上过去陪她。我以为一定也叫了子文与马灿。凌晨一点在初秋的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海宁的楼下。孤零零的路灯将昏黄的灯光洒在楼道入口。我仰望着她五楼窗户漏出的灯辉,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温暖在心间迂回。我在入口迟疑了一分钟,在这漫长的一分钟我想到了所有关于海宁停留在心头的记忆,她依然微笑着坐在我的病床床头对我说我是她的病人中最英俊的一个。我微笑着站在她的门前,抬起手在这个寂静的秋夜敲响了那扇深红色的防盗门。
次日清晨,来帮海宁拎行李的马灿和子文惊讶地看着睡眼朦胧地为他们打开房门的我。马灿很快就没事似的推我一把,“你小子行啊!”只有子文欲言又止地错愕神情仿佛一粒火星灼了一下我的指尖。海宁微笑着从里屋走出来和他们打招呼,面对子文怪异的表情,她和我一样没有任何解释。有些事情,不解释不失为一种最好的逃避方式,怕越解释越乱。海宁的微笑是自从父亲去世以来头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在机场的等候大厅,我们四个人整整坐足了两个小时,彼此无语,也许是因为无人起头。子文拿出那份我们三天前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海宁,硬生生甩出两个字“珍重”。马灿希望她到了新西兰再拆。我们终究还是去献了血,而且每人得了两百块,我们合计着买了这份礼物。
我们三个人远远看着海宁入闸,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之所以头也不回,也一定是怕自己有更多的留恋,亲人的相继离去并没有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只使她更加孤独,独自一人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应该会有一种更强烈的依恋吧!飞机轰然起飞的一刻,我忽然之间觉得失去了什么,其实我从来也没有拥有什么。来的时候四个人,走的时候就只有三个,少一个人就多了那么多落寞。
一语不发的子文约是忍了太久,一拳砸在我的鼻子上,血从鼻孔里缓缓流出,血流过嘴巴与下颌,我尝到了自己血液的温度和腥味。我不想说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子文就象海宁一样头也不回地钻进出租车先走了。留马灿和我呆在原地,马灿拍拍我的肩,我试图想说什么,却被他制止了,“什么也不用说,我懂。别往心里去,他就这么个人,爱迷了心啊!”马灿真的懂吗?我不敢确定,但我真的不想去分辨。很多时候,面对误会,分不分辩都是一样,相信你的自然继续信你,不相信你的,分辨了也一样不信。
八
海宁的离去,对于我们,仿佛一次洗礼,又将一段郁郁葱葱的懵懂时光化成沉甸甸的记忆。所有的生命都如羽般轻微,灵魂却因了记忆的沉重而厚实。
最不羁的马灿竟然做了巡警,在这个迟到的秋天里,踩得被秋风吹得分外干净的街道护卫这个城市的安宁。人都害怕重复,他却每天穿着同样的制服走同一条街道,他几乎可以一口答出这条街面铺了多少块地砖。那是一种熟悉,可他从熟悉中寻找着变化。这好比吃一种食物,吃得太久,就想换一种吃法一样。说到食物,他每个晚餐时间都会到附近一家快餐厅。而且他每次来,几乎都是同一个女生主动婀娜多姿地走到他面前将上身倾斜35度询问他要吃点什么。他总是叫一只苹果,一个烩饭,然后就坐下来静静吃起来。也许他吃得过于安静,不象别的警察那样张扬,也许因为他穿制服的模样特别不凡,又或者这个店子生意清淡,他的到来对这个小店的一天来说是最赏心悦目的事。这个叫潘小寒的仪态万方的女生总是远远地站在收银台静静地看他吃饭的样子,食物要一口一口吃,他吃一口甚至会停顿下来思考一会儿再喂第二口。吃净之后,他会将所有的餐具放整齐,连用过的纸巾都会捋平了放在容易收拾的位置。这一系列的动作到了小寒眼里就透着一股子优雅。一个赏心悦目的男人,一个仪态万方的女人,总会在不断的交错中擦出一些火花来。
日子久了,马灿来这里用餐,小寒几乎不用再问他要点什么,就直接把他想吃的东西端上来。虽然烩饭的种类一直在变,可马灿并不在乎哪一天吃得哪一种。所以他乐意接受小寒这种优待。小寒将饭端到他面前时,他忽然将手伸向空中,离小寒的脸大约十公分的样子又停下来,“你脸上有粉,没揉匀。”小寒慌乱而笨拙地用手擦了几下都不得要领,“别动!”马灿拿了那张干净的纸巾替小寒擦尽了。小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感觉心跳的频率是应对任何一个陌生的客人都不曾经历过的。或许,爱情这棵树苗就在那轻微地一抚中迅速拔节直到亭亭玉立。马灿说“好了”,可小寒还窘得站在那里没有走开,他似乎也有些窘迫,刚刚那个动作似乎过于亲昵了些,又或是轻浮了些,慌忙为自己的唐突找了个台阶,“明天有空吗?请你喝茶。”小寒从太虚神游回来,点头算是答应。她意识到自己停留的时间太久了些,好在店里的客人不多,不然一定在所有店员面前和客人眼中低贱了。
马灿翌日巡逻就多了期待,有了期待,就有了变化。平日荣枯有时的花儿草儿都因了这个变化而添了许多生气和妩媚。他一向走得从容,在今日的从容中又多了一分自得,他用温和深邃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这熟悉繁华的路口。在来来往往或陌生或有一点印象的脸孔上看久了,就能看出一种情绪,一种猜想。马灿是个善于推理的人,他能用他的逻辑推理推测出每一张面孔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并不一定真实,但真实本身对他来说并无任何实在的意义,他享受的是这个推理的过程。昨夜下过雨,街面泥泞,步行街上的方砖之间都积着一汪汪脏水。迎面走过来一个三口之家,穿着沉静而不失雍容的女子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匆匆走在前,九英寸的高跟鞋节奏凌乱地敲打着黄色的地面砖,面无表情,无表情其实是愤怒,愤怒的极致是木然。男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后,西装虽名贵,却解开了衬衣胸前的两颗水晶纽扣,领带也松散地挂在脖子上,皮鞋干净地可以照镜子,头发零乱,眼睛红肿。女人抱着孩子必然是想找男人征讨什么,男人连领带都松散着,想必被抓住了把柄,可这般干净的鞋,势必没走远路,擦鞋对他来讲应该没有心情。而女人的鞋上有泥,必是为找这个男人,走了不少路,附近不能停车,他们又是从附近唯一一家档次较高的酒店的方向走过来的。不难推出,男人昨晚在酒店与情人幽会,被清早赶来的女人逮个正着,正苦于如何解释,也顾不得体面去扣胸前的纽扣了。这是马灿自导的故事,至于有多少合理性,他倒不用负责任,更不可能穿着警服上前挡住别人去路,关切地求证,“昨晚偷情了吧!被抓住了吗?她要离婚吧!孩子怎么办?”结果可想而知,虽然那个陌生的男人没胆子袭警,至少会狠狠瞪一眼马灿。好在马灿并不认真。他今晚还有一个约会,吃完饭请人家喝茶,至于人家可不可以出来,他都已经忽略不计。
小寒为这个约会请了她上班以来第一个假期。马灿七点一刻准时走进这家餐厅,小寒已经早早地坐在他一贯坐的位置,靠墙角有一副油画,画工尽管粗糙,表达的情感却真切,这在行画里面少有而突出。因为我是学美术的,他自然也略通画理。或者就因为这幅关于水鸟的油画,他热爱这个位置。若是被他人占了去,会有一种失落感。他是金牛座,从前的大学时光表面上绚烂无比,其实他骨子里渴望着稳定而从容的生活。他希望全世界都可以慢下来,让他有时间去体味,去追赶,去适应。
这顿晚餐,因为有小寒相陪,重复中就有了可喜的变化。在重复中寻求一点小小的改变,是他最受用的生活方式。
茶楼里同样安静,因为清澈的钢琴声而愈显宁谧。他和她都喜欢这种气氛。他们要了绿茶,就是春茶,虽然现在是深秋,他们似乎都对阳春有了期盼。落地窗的窗帘只遮了一半,两盆富贵树挡在身旁,让他俩掩映其中,将身体深深陷入沙发里,看那一片片绿绿的叶子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缓慢而轻盈地舞动,然后一片片在水面展开,这让马灿想到海宁家的那个下午,小云感动的抽泣声隔了一段时空依旧那般真切地在耳边回荡。小寒望着窗外几乎落尽叶子的法国梧桐,才知道已经晚秋了,她下意识地紧一紧衣领,又用细腻的双手捂着那杯煮沸的绿茶。马灿盯着小寒的脸盘在想她是一杯什么样的水,水温是否高到足以泡开自己这块普通的面饼。他想起了子文。
九
子文从海宁走以后,再没有找过我。他只和马灿联系,听马灿说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提起我。他约是过于执迷金钱,所以他选择了保险业。保险推销是个充满挑战的职业,需要坚强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决心,如果不是对钱有强大的企图心,是很难做长久的。
他喜欢这个职业。不仅仅因为这职业可以挣钱,他也从与陌生人的交流中获益匪浅。当他第一次站在23楼的外贸大厦门前的走道做第一个陌生的拜访时,他受尽了恐惧的煎熬。人为什么会怕人?这是个极富哲学意味的问题,人与人之间其实一直都没有安全感,人与人之间交往常常充满了憎恨,欺骗,倾轧,诱惑和索取。这让现代人越发恐惧与陌生人交流,甚至自幼就被父母一再恫吓不要和陌生人讲话。他非常后悔自己在门卫如芒尖的目光中进了电梯间后摁下了23这个并不吉利的数字。可如果他现在走下去就前功尽弃。他来回走动着来疏解他的不安,他甚至从消防楼道走到了22楼,又从22楼折回23楼,前后大约折腾了近四十分钟,他终于走进那家外贸公司,一旦进入,就无从后退,只好硬着头皮径直走到经理办公室门口,有节奏地敲了三下,在公司几乎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的有节奏的敲击其实带着无法摆脱的慌乱。
他推门而入,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简短地自我介绍后,迂回了好久才绕回来。他发觉那个经理比他更紧张,竟客气地亲自为他沏了一杯上好的红茶,以缓解彼此间的距离。他分明看到经理的手抖了抖。子文叵测地想,这个经理必是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在未弄清自己的身份之前试图先把自己稳住。
当子文说明来意时,他清楚地感受到经理舒了一口气,目光马上变成俯瞰。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西装革履也有着非凡的意义,严谨的装扮让心虚的人恐惧。更让他意外的是,他的第一个陌生拜访就签了个家庭保单。这为他以后的人生作了最好的铺垫。
接触人一多,机会就多,运气也多。运气自然也包括桃花运。他结实而英姿勃发的外表给他带来许多意外。月兰姐不知是他的第几个客户,但绝对是他遇见的最美丽的客户,她是那种别人猜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浮凸有致不仅适合她的身材,也同样适合她的面容。她身上每一根曲线都充满律动,一种类似起跑的张力,压迫着每一个靠近他的男人。月兰姐对于他并不高明的推销没有拒绝,只一直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眼前这个英伟的男子。
签约那晚,子文没走。鸠占鹊巢这个词用在子文身上应该贴切。面对月兰水嫩柔滑的肌肤和永不疲惫的激情,他想起了大学随马灿看过的三级片以及马灿跑出去的狂笑,他开始相信马灿关于性与爱的辨证。他象一只渴饮的兽,在不断的给予中获得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满足。他的第一次无比美丽灿烂的展开却无比惨痛的收尾。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射进这个城市里十四楼的月兰姐的卧室时,她的丈夫也从外地匆匆提前一天赶回来,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再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想给月兰一个惊喜。惊喜谁也没得到,却都得到了惊奇。愤怒的丈夫首先将子文的衣服扔到楼底花园的假山水池里,然后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站在卧室门口,所谓一夫当关就是这般模样。子文裹了一张床单看了一眼坐在床角的月兰,她虽然一丝不挂却比他从容。她甚至点燃了一只烟。丈夫倒似乎并不想为难妻子,而是用菜刀将子文逼出了门外。这个不速之客在晚秋的清晨,这个许多人借着这种美好清晨都在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打打拳跑跑步的时刻,裹着一张床单站在了电梯口。他只好沿着消防通道抓着扶梯爬上了顶楼的天台。还好天台的门没锁。为了抵抗这晚秋的寒冷,他一直不停地来回跑动,他比任何晨跑的人都更热烈地投入到这种枯燥的运动中。床单实在单薄,即使足够遮羞,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近乎完美的身体。只可惜我不曾亲临现场,要不然我一定为这个活色生香的身体完成了一幅速写。
好不容熬到凌晨,也只是约略的时间。他偷偷乘电梯下了楼,并且成功地从保安的眼皮底下得以逃脱,拦了辆出租,钻进去大舒一口气。师傅见他这副打扮,略作调侃地问,“您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哪儿?”“回家,您就别再挤兑我,我够倒霉了。送到家,您可以跟我上楼拿钱。”出租车师傅阅人无数,约略猜到其中的蹊跷,并没有为难子文,可怜他说这些话时上牙床与下牙床正激烈地斗争着,发紫的双唇再吐不出一句话。他已经骂了一整天,他将有生之年憎恨的所有人所有事,甚至月兰的老公和我,统统骂了一遍。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没钥匙,师傅索性好事做到底,又把他拉到马灿的住处。一见面,那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个没完,终于找到组织了。饥寒交迫应是子文当晚最真实的写照。
不过,他那一天的委屈还是获得了补偿。月兰姐很快就和丈夫离婚,分到一笔不小的财产。她打电话给子文时,子文本不想接,结果摁错了键,将关闭键摁成了应答键,既然接了,就没理由挂掉。他搬到月兰家之后,才知道她有个四岁半的儿子叫皮皮,一直将儿子全托在幼儿园。子文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儿子。不仅白捡了个老婆,连孩子都一并有了,他其实算不上保守,还从其中找到了安慰。只要不想起海宁,他对眼前这种状态还是满意的。虽然难免有吃软饭的嫌疑。
十
收到马灿的喜帖时,我和子文都特别意外。当年一起打球,一起打架,一起追女孩的“马牛羊”中,最早结婚的居然是马灿。说出去都怕没人相信。世事难料啊!
马灿与小寒认识不到三个月就宣布结婚,对于我不异于刘德华当了特首那么震惊。这种震惊程度如果要用地震来形容,起码六级。
马灿求婚之前回过一趟故乡。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在故乡宽阔的街道上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初恋晶晶。漫天飞舞的雪片里,晶晶抱着两岁的女儿从医院出来,迎头撞见了马灿。她怀里的女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扭头盯一眼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的马灿,接着就将头躲进妈妈的怀里,从衣缝里露出一对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小眼睛一闪一闪的。马灿忽然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个可爱的女儿本应是他的。但这种念头一瞬即逝,一刹那的拥有往往伴随着终生的失去。他们找了一家饭馆坐下来,马灿沉吟许久,问了一个问题,问出之后有点后悔,可说出去的话就没有收回的道理,“那年约好见最后一面。你怎么带了个男孩来。他还······”晶晶抬眼审视一下局促不安的马灿,然后一边喂东西给怀里的女儿吃,一边淡然地说,“他是我念大学的亲哥哥,他想见你。我一直以为你那天没来。”可能实在隔得太过久远,晶晶说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我等了四个小时。想去找你,又怕你来了找不到我。”马灿努力使自己回到那一段曾经如此努力忘却的记忆。他觉得冷,窗外的雪放肆而热烈,比不得分别的夏天轻柔的细雨,怕弄醒什么似的,羞答答地飘。他试图抓住什么或是留驻什么。可过去的毕竟同故乡的旧建筑一样被一点点拆掉,剩下的残垣剩瓦终归无法构建出完整来。正因为支离破碎,才总会在不经意时从某个角落突然闪出,吓人一跳。坍塌的毕竟已经坍塌,重要的是重建的美好与全新的未来。
终于还是要各奔西东地走各自的路,虽然都从远方回到了故乡,可分别和邂逅同样必然。晶晶留了一句话,“祝你永远幸福!”幸福已然难得,还非得在这份幸福上加个永远,那就几乎没有可能。人家的女儿稚气地与他道别,“叔叔,再见!”他才明白自己已经是叔叔了。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立春那天,他穿着制服向小寒求婚。一脸绯红的小寒没想到幸福来的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她实在找不到任何拒绝幸福的理由,于是就答应了。
十一
婚礼因为有双方父母的支持与祝福,总算隆重而体面。我和子文终于还是见面了。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只有笑容最为应景。我们在微笑中找到了彼此的手,有力的一握代表谅解。
小寒并没有马灿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原来情人眼里出谁谁是真的。但幸福的穿着婚纱的女人一定是养眼的。我和子文禁不住有点嫉妒,开始对婚姻产生向往。当然,更多的是祝福,我们与马灿一次又一次地干杯可以为证。最先醉倒的是子文,对着满大厅的宾客醉了,他对马灿说了一句,“海宁怎么办?”
我扶着子文去了休息室,他一把推开我,冲进卫生间,关上门,哇哇呕吐起来,真害怕他连灵魂也呕出。还好,他吐完之后居然略为清醒了,“我也不错,我有个儿子!”说完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我本想说马灿也应该有个女儿的,可话到嘴边又哽住了,应该毕竟不是事实,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
原来,参加婚礼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催逼。我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听子文没有关严实的水龙头断断续续的滴水声,心空空的,象是听得见水滴滴入内心的回响。我害怕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因为自己的一事无成,让过往的时光遛走得更加迅猛。我在自家的床头放着两只钟,都已因为没上电池而停止了,让我偶尔有静止的错觉。然而,时间从来不会为你的错觉而停歇。当你发现时间只朝前走,不停滞,也不后退,你会不会觉得人生的可悲呢?我们总是被动地看着时间的影子马不停蹄地走向毁灭,成尘,成灰。这是不是可以说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悲壮?
生活依旧一如既往地朝前,你就得永不停歇地追赶。追赶青春,追赶梦想,追赶幸福。
十二
海宁从新西兰寄来一盒dv,收件人竟然是马灿。他找了个假期,把我和子文叫了过去,说是海宁有东西给我们看。
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并不急迫的样子,吃了饭又收拾一会儿,还看了会儿电视,甚至还打了几圈扑克。谁也不愿最早提出来,似乎都害怕美好的东西太过短暂,多酝酿一些期待,会让美丽留存更久远。
子文按耐不住,提出看dv时,我和马灿互看一眼,微笑了。
海宁的样子一点没变,头发比先前短了些,穿着很休闲的网球衫坐在一张欧式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我们送她的cd机,背景是一大片玻璃窗,窗帘敞开着,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山和苍翠的橡树林。
“很早就想与你们联系,一直忙于熟悉环境,也一直没想好说点什么。出了国,反而更深切地想念家乡,以及家乡的你们。我特别怀念那些有你们陪在身侧的日子,怀念子文在江边为我烤的鸡翅,怀念马灿弹唱的那些情歌。你们送我的礼物,我在飞机上就迫不急待地拆开了。你们特意为我录的那张cd让我很感动。每每我觉得无助,都会拿出来听一遍,每一遍的感动都足以赶走所有不快的记忆。杨瑞,你录给我的那句话是真的吗?‘如果有什么可以忘记,那是自己;如果有什么无法忘记,那是你?’我想我们都不会忘记。怎么可以忘记那些如春花般灿烂的年华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晚说过的每一句话。马灿的新娘一定很漂亮,可惜我远在新西兰,没有眼福了。什么时候喝子文的喜酒?你是个好男孩,也一定会是个最幸福的家伙。我会回来的。本来好多话说,对着镜头又不知说些什么。有句话我是一定要说的,我很想念你们。真的!很想!”
我们反复地看这段dv,欲从中找回那些逝去的岁月。如果生活可以象dv该多好,随时可以倒回去重新来过。子文显得沮丧,询问似的望着我。我主动谈起那个晚上,主题很简单,什么也没发生。
我什么都愿意拿出来与他们分享,除开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我宁愿永远在心底发酵腐烂,也不想讲。我固守着那一定只属于我和海宁的单独记忆。
那晚,我凌晨两点赶到海宁的住处。她穿一件迷死人不偿命的丝质睡衣靠在门上,手里拎着一瓶伏特加。她微醺,妩媚而略带忧伤。我本想问子文和马灿怎么没来,可我开不了口,她伸手牵住我的手,引我到卧室的露台,她说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父母凄苦的眼神。我还想问她为什么选我陪她,可我还是开不了口。
客厅的时钟滴滴答答地数着流走的一分一秒,我轻轻抱着海宁,直到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我的手臂酸麻无力。我轻柔地将她从露台抱到床边,缓缓地放下她在那柔软的床上,她整个人陷入床垫里,睡着的女人原来那样惹人怜爱。为她盖上一床毛毯,我起身离开,她忽然惊醒,绝望而无助。我哽咽着坐回床边,抚摸她秀美的头发,头发在指尖渐渐舒展,海宁再次睡着。生活在她精神上留下了无以复加的伤痕。我将她弓着的身子轻轻放平,蹑手蹑脚去开门,她再次惊醒,脸颊上一片明晃晃的泪水,洇湿了枕头和睡衣的前襟。我无奈折回床边,有些疲惫和困倦。她再也睡不着,睁大眼睛问,“明天我就走了吗?”“你明天上午10点飞香港,再转飞新西兰”。她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伸手将我搂紧,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感知真实。我为了抵抗一阵阵困倦,讲了自己一段平凡的往事。
那年,我念高三。在那许多个昏天暗地的日子,我暗恋着年轻的数学老师。无框眼睛,永远找不到纰漏的剪裁得体的外套,透明的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洞察一切的智慧,让我着迷。她还会写诗。教逻辑性极强的数学课的老师居然可以写出空灵剔透的诗歌,不能不说是一个特异。我们的语文老师又格外殷勤,总爱把她发表在报纸上的诗在课堂上无比沉醉地朗诵,那些朦胧的文字慢慢击中了我正苏醒的心。我很用心地学数学,试图用成绩引起注意。可她对我和别的学生也没有不同。于是,我一边往同一份报纸投稿一边在她的课堂上捣乱。我大声喧哗,旁若无人,可倒没见她哭过。
周末最后一街课是数学,学生早就归心似箭,那只箭早就被射进了窗外明晃晃的夏天。我放了一只课前在白杨树上逮的蝉在前座女生裸露的肩膀上,她平日总爱讲数学老师的坏话,我早就看不惯,她惊叫一声站起来,老师转过身来询问,她说有人咬了她一口,弄得哄堂大笑。蝉在教室里肆无忌惮地鸣唱,仿佛将整个热闹的夏天都装了进来。老师没有发火,转身继续板书正弦函数和正弦曲线的关系,等她转过头来,我分明看见她眼里晶亮的泪珠,她洞若观火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我被洞穿,面红耳赤。下课铃适时地长鸣,我如释重负。匆匆步出教室门时,被她叫住,“杨瑞,你留下来。”我随她经过一个特别漫长的走廊,饶过一座花台,爬了几级楼梯,进了她的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我俩,她从抽屉拿出一份报纸,指着用红色墨水圈过的小诗,“你写的吗?我在收发室看到一封用稿信,以为是自己的,信封上是你的名字。”我仿佛做了亏心事,慌乱而羞愧地寻着逃遁的缝隙,恨不能化成一滴水,“写得不错,说不定可以成为诗人。不过,诗人是不会捉弄女同学的。”那个黄昏成为我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我跟她一起步出校门,她甚至用她的单车顺路捎了我一段。我坐在单车的后座,与她相隔不到三公分,一瞬间有种幸福的东西如潮汐般汹涌而至。
后来从语文老师那里得知,我最幸福的那天她幼小的儿子因为遗传性血癌不治而离世。可她坚持上完了最后一节课,甚至还抽时间陪我这个无知的学生,她转身流满泪水的脸忽然在眼前无限地放大,我才明白那一片泪水了有如此绝望的悲哀。
我也终于懂得,每一张看似平静的面孔后面都可能承受着巨大的伤痛与近乎绝望的挣扎。我们所看到的永远只是表象,每一个表象背后都可能蕴藏着强大的生命力,都可能无比坚强却又无比平静地承担着命运的变迁。海宁也一样。
治愈伤痛的人只有自己,能将自己内心弄痛的也只有自己。生老病死每天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寂静无声地上演,给爱的人与受爱的人都应当坦然。生命需要从容,微笑是我们留给他人最难忘怀的表情。
十三
子文的保险做得还好,虽住在月兰家,帐面上还是分得很清,他说他也有底限。
子文辛苦一天,喜欢大小巨细地给月兰讲述他遇见的所有事,为了精彩,他甚至还会润饰一番。他说有个授课的讲师让他想起了他小学的校长。他还经常模仿那个讲师的语气讲述他艰苦而又新奇的工作,“今天,啊,遇见一个,啊,美女。这个,她问我,啊,一个问题,那个,美貌可不可以保险。这个,我说可以买,啊,人寿险。那个,人寿险就是防老的,啊。她沉思好久,啊,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个,我脸上,啊,增加一条皱纹,那个,你们赔多少。这个,我吃了一惊。啊,我还是回答了她,这个,得看你产生这条皱纹所用的时间,时间越长,赔得越多,皱纹越多,越合算。她听了,同样吃了一惊。这个,我以后一定认真记录一下产生一条皱纹所花费的时间。”月兰常常笑得溜到沙发下面,坐在地上还忍不住问一个问题,“我老了,你还要我吗?”子文就会走过去抱着她丰满的腰,“我愿意为你的青春常驻签份保单!”月兰眼睛湿湿的,约是笑得太狠,连泪水也一并带了出来。
平日除开皮皮在家的时候,他俩还是空闲的,这一闲,日子就缺点波澜。月兰是个害怕平淡的人。子文就买了一副国际象棋,教会月兰。皇后与国王捉对厮杀。为了提起月兰的兴致,子文起初总是诈输。月兰还真开始着迷。下棋和麻将一理,搓麻将本是极无聊之事,人因为无聊,忍不住去玩,越玩越无聊,越无聊越玩,慢慢就成了习惯,有了习惯就有了瘾。
月兰起先觉着下赢子文是件痛快的事,后来子文老么赢,下赢子文就成了最值得期待的事,她见不得子文赢得那样跋扈,那样嚣张,她要扳一局,她暗自决心赢一局就收手,就可以折磨子文,让他永远都没有翻盘的机会。想想就舒坦。
子文不仅不用月兰的钱,还经常花钱为皮皮买玩具以及所有能买到的皮皮又想要的东西。皮皮喊子文爸爸的时候,月兰在一旁几乎可以用惊叹形容,皮皮连她的前任丈夫都不怎么叫,因为她那个丈夫知道皮皮不是他自己的骨血,再怎么伪装成亲近的样子,依旧隔着无法超越的距离。而皮皮竟然喊子文爸爸,这是子文没料到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重要,只不过一个简单的称谓居然可以如此巨大的加重一个人的份量。他也很快因为工作出色被提升为主任。
他升为主任那天,买了一瓶好酒打算与月兰庆祝。回到家,才发现沙发上的信笺,“我去见远在异地的皮皮的亲生父亲。我害怕这个真正的父亲一时无法接受皮皮。我先过去,过些日子再来接孩子。把皮皮交给你,我放心。你是个好男人,你一定会找到比我好的女人。房子我已经过户给你,还有我离婚得到的钱也存在了你的户头。保重!”这也许已经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爱过自己又要离开他的男人最大的补偿。
子文盯着那副国际象棋,怕是再没机会与月兰对弈了,他没机会告诉她,她应是他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对手。他此刻最难过的不是月兰的离开,而是如何向皮皮解释。他当然也不明白,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将他的女人从身边拐走了。
十四
实际上,皮皮并没有子文想象的那般脆弱,尽管每每接皮皮回来,他会问妈妈的去向。然而,只要子文说妈妈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皮皮只会反问一句“是吗”就不再追问。而且,皮皮似乎对“是吗”这个问句情有独衷。对你讲的每句话,他都会问“是吗”。大概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的出了问题,也直接影响了孩子。
我与马灿去看皮皮时,他每每拉着我问,“叔叔是猴子变的吗?”
“我们都是猴子进化来的。”
“是吗?可我妈妈不是猴子啊?”
“你妈妈是由猴子进化而来,并不是说她就是猴子。”
“叔叔是说我奶奶是猴子,是吗?”
“不对,可能你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是猴子。”
“是吗?”
我常常被他的问题搞得很晕,晕过之后还发现他并不相信。这让我很有挫败感。
子文一度被院长叫到幼儿园,皮皮有段日子几乎天天和小朋友打架。他与皮皮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走在法国梧桐遮盖的绿荫之下。子文终于忍不住转过身蹲下来抓住皮皮小小的肩膀,“为什么打架?”皮皮用一个问题作答,“妈妈被人拐跑了吗?”子文再也问不下去,“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回来接皮皮。”皮皮无辜地瞅着站起来挠头的子文,“是吗?”子文竟在一个五岁的孩子面前无地自容,“别再打架了。妈妈会回来的,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小朋友说妈妈被人拐走了。我们勾手指。”皮皮向子文伸出小手指时,子文顿时心头有股暗流一涌,哽在喉咙之后,又回落。皮皮牵着他的衣角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穿行,子文想去感染这种热闹,却适得其反,越是繁华越是显出父子的无边无际的落寞,如同倒如水中的汽油,怎么也不相融合。
十五
月兰来接皮皮时,子文有些烦躁,几乎可以用愤怒来形容,他摔破了两只花瓶,一只瓷盘。皮皮惊骇地望着子文,怯怯地躲进了卫生间。子文第一次吼了皮皮,“滚,跟你妈一起滚,滚的越远越好。”可皮皮并不走,死死抱住他的双腿不吭声。月兰和皮皮的亲生父亲几乎是挟持着皮皮走出大门的,皮皮扭头看子文的眼神带着一目了然的哀伤和依恋。等别人的白色本田车开出去很远,他才下意识地追了几步。但很快明白了速度的悬殊,他站在路口,一直到那辆车在视野里消失。他在转身的一刻,巨大的失落让他失重,仿佛从身体上割去了一块,撕裂地疼,连筋带肉被扯开,每一根感觉丰富的毛细血管都将这种疼从神经末梢一直传到大脑。月兰的离去,并不能使他真的难过,别人的儿子却有如此的触动,子文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他喝光了月兰为他留下的屋子里所有的酒,然后走到楼底的路口拦了一辆出租,磕磕碰碰上了车,“解放路128号,谢谢!”说完就倒在后座呼呼睡去,司机师傅左右看了会儿,不得不叫醒他,还不等师傅开口,“到了,不用找了。”子文掏出50块给师傅,又径自下了车,师傅楞在那儿不知所措。子文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师傅正准备把钱退还给他,哪知他说了一句,“我想了一下,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下次车别开这么快,危险!”
马灿结婚后的时间相对紧张了,而我就只好经常去看看子文,陪他喝上几杯。我甚至陪他下过国际象棋,回回都输。我终于相信,大块头是有大智慧的。
马灿提出离婚让我很惊讶。他们离婚的理由是马灿不想要孩子。我们的心灵就好比一个玻璃容器,容积其实很小,装不下太多分歧,漫出来的一刻,很可能就是容器破碎的时刻。马灿把当说客的我和子文拉出去,留小寒一个人在沙发上捂着脸抽泣。我们去了曾经就读的大学,和那些学弟斗了几场篮球。我们输多赢少,再不复当年的所向无敌。我沉默着看那只旋转的篮球在空中飞速地被传递,篮球还是篮球,我们在球场流过的汗水伴随着那些飞扬的时光都已不再,我们努力挣扎的追求的实现的未实现的,都如同那只篮球,只不过在别人手中完成了一次次传递,进入篮筐的时间只有一瞬,为了这一瞬,我们执着而固执地用去了太多的时间与能量。不过,我们曾经如此痴迷于那一瞬,似乎又从中实现了生命中最快乐的岁月。就如同此刻,我们坐在几年前坐过的看台上,是否我们又是几年前的我们。
十六
子文和海宁举行婚礼的前一晚,海宁又一次单独约我去喝茶。她每作一个重大的决定之前,好象都喜欢拉上我。而我对每个别人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事都持鼓励的态度。我没理由也没权利去为任何一个决定泼一盆冷水。有人的语言寒冷,有的人语言温暖。我属于后者,也许正是基于这个缘故,她想再一次从我这里找到安慰。
茶楼是马灿和小寒初次约会的那家。她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够静。我却不这么认为,事后我这样安慰自己,她选择那里是希望我们可以同马灿与小寒一样有个良好的开端。
海宁从新西兰回来,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她热热闹闹地离开却悄无声息的归来,仿佛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一样。面对手边冒着气泡的绿茶,我忽然想起了鱼缸,由鱼缸又想起了大海,我们都是鱼,不论鱼大鱼小,都上不了岸。在我还没有从鱼联想到太空之前,她开口了。
“你,过得好吗?很想你!”通常第一句正式的起头都是一个问句,而这样的问题总是为以后的无限铺展提供了可能。对于她的问题,很难回答,或者也没有回答的必要,如果对方真想知道,她一定对你有所关注,她必然已经知道;如果她不想知道,那你回答不回答都没有意义。见我沉默着,她只好继续,“和子文结婚,我考虑了很久。我回来之后,你一直没来找我。子文却几乎天天去我上班的医院接我,象接小朋友一样。”小朋友?让我想起了皮皮,我忽然间很想笑,我脸上也一定漾出了一个并不温暖的笑容。“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得考虑经济和现实生活。子文有房子,我刚好可以搬去他那里住······”海宁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一定也觉得自己的理由有点苍白。不过,左右我们人生的动机通常都很无力。我和她除了那个夜晚,其实从来都没有开始过,即使是那个晚上,也什么都没发生。她却在对那个晚上负责,又或是对她曾经的情感负责,她需要一个更完美的谢幕。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祝福?还是希望我鼓起勇气从最好的朋友那里把她象电影里演得一样从婚礼上抢回来?又或者是期望在她结婚之前,让我愚蠢地对她作一番无谓的深情告白?我一样也做不到,很可能她只想从我这里得到鼓励,“子文是个很好的男人。”这是我的结论,也算是我的鼓励和祝福。如果她要的是这些,那她得到了。
当我的视线再一次回到那杯绿茶时,却发现茶叶已由碧翠转为浅褐。岁月的变化本来没什么值得惊叹,岁月在人身上留下的变迁却如此震撼人心。我想,我们都变了,她不复从前的海宁,我也不复从前的杨瑞。成熟需要代价,而最大的支付就是时光和青春。
十七
海宁回来之前,我在一个文学网站上看到了几首小诗,蛮精致。作者是个教初中的语文老师。我不禁记起了高三的数学老师。我通过qq和她聊过一些日子,她长我一岁,有男友,未婚,叫高岚。
子文的婚礼并不隆重。我和马灿都去了,更可喜的是马灿和小寒的复婚,马灿说小寒怀孕了。所有的争执在既成的事实面前显得无聊。
这一次喝醉的是我,我走到子文面前祝酒时,问了一个比他当年问的更傻的问题,“我怎么办?”穿着白色婚纱的海宁静静地看着我,我依稀从她目光里看到了怜悯和强忍的泪水。这都不是我想要的。马灿扶我去了休息室。和马灿结婚那次场景一样,只不过换了一个演员,我依旧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只是更换了身份。“子文结婚了,你该高兴才对。这是他一直想要的。那次投篮,你我都是输家。其实在我和子文心中,你是最出色的,一定会有更好的归宿。”我望着马灿,心里翻江倒海,却只象皮皮一样平静地问,“是吗?”
参加完子文的婚礼不到一个月,我下定决心去见了高岚。我拒绝了好几次,可如今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我踏进大门时,门卫并没有盘问,远远就听到朗朗地诵书声。我沿着教学楼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初中生,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睡过了,迟到了,索性不紧不慢地往教室走。
我如约准时站在高岚授课的教室门口,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她授课的模样。她斯斯文文地拿着一本书在给学生讲《一碗阳春面》。
窗外的阳光被窗棂一小块一小块地裁开,洒在教室的课桌上。我的心也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拼凑成一种叫快乐的东西。我摸一下脸颊,湿湿的,约是被阳光刺痛了,流下了一些过期储存的泪水。
高岚走到教室后墙才瞧见我,她沿着一排整齐的课桌往前踱步,看不出一丝慌乱。她的脸斜侧45度,朝我微笑,学生们也跟着看过来,她指定我穿的的白色外套一定眩目而刺眼。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我的心象一块正被泡开的面饼,一点点涨满了激情。远处的操场传来篮球敲打水泥球场沉闷而结实的回声,一声声回荡着希望与执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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