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令
一
我真的不甘心,猝然离开那个我还没呆够的充满阳光的花花世界,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一到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我就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被一个穿着怪异制服的人牵引着来到一个陡峭的的山坡旁。没有一点绿色的生机,树木裸露着光秃的枝桠,石头缝里长着黑色的苔藓,萎蔫着几欲枯干。沟边远远地密密匝匝地缀满幽紫色的蓓蕾,叫不上名字,赤luo裸的,不见一片叶子。黑灰色的地面隐在雾气里。好多人排着队,从山脚下庞大的石堆旁搬石头,然后闷着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一个接一个,像流水线上的瓶子。虽然人很多,规规矩矩的,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到了队尾,穿着怪异制服的人和另一个穿同样衣服的人耳语几句,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回想着,低低的,听起来像“嘘嘘嘘......”。他们把一张写着“烂赌”的布贴贴到我的后背,然后我们成一字排好队。我看见我前面是个矮个子,他的后背上贴着“乱淫”。我心想:就这么个矮子,还好这口,本钱够格吗?“快点,磨蹭什么?”制服踹了我一脚,我一趔趄,趴到矮个子背上,矮个子一回头,我们同时吃惊:是你?
他是前街的色鬼张勤,在阳世有所耳闻,他所挣的工资几乎全都贡献给了广大妇女同胞们,妻儿的日子苦不堪言。不过他人不讨人厌恶,为人也仗义爽快,比那些斤斤计较,总打自己小算盘的伪君子招人待敬。只知道他得了很重的淋病,不知啥时候撒手人寰的。
我们刚想寒暄几句,皮鞭子抽过来,抽打在我们身上,声音扩散到远处。我们紧溜地搬起石头跟着队伍走去,不知走向哪里,不知走到什么时候。
在一个有着宫殿地基雏形的空地上,我们被呵斥着把石头放在了指定地点。周围雾气绰绰中,好像有许多人在忙着干活,可是仔细一看,一个人也没有。
我重复着做着如此单调的工作,枯燥乏味死气沉沉。让我窒息的是这不见天日的周边环境。我以为干这活不过是三五天的事,没想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是不是永远这样干下去?没人告诉我,也不敢问。
我忍耐着,忍耐着,到了极限的边缘。
我伺机逃跑,我要阳光,一个豁亮亮的有着红花绿草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有寒来暑往,有白天黑夜,有彼此牵挂着互相温暖着的人类,他们用双手建造着美丽新世界,用心灵点燃着希望之火,他们的笑声是那个世界独有的特色,他们的笑脸是那个世界独一无二的风景。在那样的世界存活,做奴隶也甘愿。
我要回到那个世界去!
二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观察,我发现那个岸边长者好多幽紫色蓓蕾的水沟是个神秘的地方,它的神秘不只是弥漫着永远不会消散的氤氲雾霭,而是时不时有人来到沟边,一脸感激的样子然后朝着押解的差官拱手作揖,然后急匆匆走进沟子消失在迷雾里。他们肯定不是下地狱,差官说了,谁不老实违反规矩就直接打入地狱。入地狱是很恐怖的事情,都会鬼哭狼号,不会这么淡定,快乐洋溢的样子。
我伺机接近那紫色的蓓蕾。
绝好的机会来了......
那天,穿怪异制服的差官好像喝醉了酒,慵懒地斜倚在石堆旁打盹。我试探着离开队伍,和我一起离开的还有张勤。
我们一步步靠近幽紫色的蓓蕾,不敢回头看,心砰砰直跳,兴奋夹杂着恐惧。我们终于接近了蓓蕾,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花朵,而是一个个披散着青丝的少女的头颅。她们紧闭着眼睛,弯弯的眼眉,长长的睫毛,脸皮白皙细腻,仿若凝脂。安然和泰像在熟睡中做着美梦,充满着无限的诱惑。我禁不住伸出手去......
“哈呵哈呵......”我的手接触到花朵的瞬间,她发出令人发怵的笑声,所有的花都笑着,张开了眼睛,发出同样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着......那幽紫色的头发瞬间变成了一根根钢针,根根直竖着,散发着寒光。那闭着的双眼突然圆瞪,似乎挣破眼睑,眼角眦裂,眼珠子上杂乱地罩着一条条血丝,直直地瞪着我。我的妈呀!
“谁在那里?”尖细而警惕的声音。
我一哆嗦。
与此一同传来的还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谁会炸金花?快跟我走。”
坏事了!被发现啦。我迅速想着对应措施,一边高举双手,一边往回奔跑着大喊“我会!我会!”喊完后,我有些后悔,跟他走是毁灭还是重生?前途未卜,贸然答应是否唐突?身后传来张勤鬼哭狼号的惨叫,那声音刺得我的神经针扎般疼痛。我不再犹豫了,快速奔向那个哑嗓子,被他捉住手一路狂奔。
一路上呼呼生风,到了一栋灰色大理石堆砌的别墅旁,他不敢走了,给了我一个酱紫色的写着繁体“通”字的令牌,告诉我408室,然后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等候。
我怀着一探究竟的心理来到了408室的门口,门卫看了我的令牌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门大开着,一个穿着考究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来回焦急地踱着步,嘴里叨念着:“偌大的阴曹,连会炸金花的都没几个。还不来呀?还不来呀?无聊死了!”我敲了敲门,他欣喜地看着我,“你会炸金花?”我点点头,他雀跃着,“小伙伴们,都出来,一起快乐地玩耍了!”里间屋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两年前就蹬腿的烂赌赵惟,他赌起来没黑夜白日,不吃不睡,结果得了神经错乱加胃癌,不到四十就来此报到,一个是赢钱就发狂输钱就发疯的赌魔王祥,去年赌输了回家被老婆骂,他气得撞墙,结果用力过猛......我们过去经常在一块斗地主、压三张或炸金花,熟络得很,不想这里相遇,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无语凝噎。“就说让你们备个手机,不够手哪怕 从阳世叫一个,乔布斯过来后出了个番茄牌子的,比苹果受用,没几个钱的,你们不差钱吧?”小伙抱怨着。“感情你是阎王爷的公子,哪怕是小三养的,大不了交点罚款得了,也给上户口,照样是牛b哄哄的‘阎二代’呀,我们鼠辈哪买得起?”赵惟嘟囔着,王祥说你放肆,阎二代说少他妈废话,开炸!
说实在的,狂热地迷恋炸金花的“阎二代”空有一腔热情,技术太烂,几乎每次必输。他对我精湛的牌技赞不绝口,在他的崇拜面前我得意忘形,大胆地问了他诸多问题,类似酒后乱性,清醒过后,追悔莫及,好在“阎二代”没往心里去。我庆幸自己这一脑袋头发,同时很爽的感觉,没有人设局抽水,没有人下套抽千,纯赌博很是享受。
“阎二代”说我们这些搬石头的都是有恶习没恶心的一群,有恶心的直接打入地狱没有六道轮回的资格。搬石头是为了积攒阳气,阳气足了就可以走过奈何桥,过了忘川河,喝了孟婆汤再投胎转世为人。是好多作恶多端 ,抱着烧红的铜柱子鬼哭狼嚎的家伙羡慕不已的事。
原来如此!
那搬石头到啥时候啊?
阳气积攒满了就行了啊。你看到自己指甲盖红润,嘴唇鲜艳,身体柔软了就证明你满血了。
而且还有奖励!
奖励?
是的,只对你,你玩牌技术好,人又憨厚老实,我特批你可以回家探亲一次。
真的?
我欢呼。有这样的好事!这大馅饼把我砸得......晕乎!
他说人啊干点好事总想惊天地泣鬼神,做了坏事总认为鬼不觉神不知,这不叫我等好生为难。正所谓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我们这儿记载得清清楚楚。你够格。
他吹了个哨子,侍从推进来一颗蔚蓝色的树,树上结满了叶子,类似重金属的墨兰颜色,脉络像景泰蓝掐丝技术处理过的,给人一种历经岁月洗礼过的历史般的凝重感。
他摘下一片,递给我。
很珍贵的,怎么用,上面写着呢,自已阅读说明书,如果大意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天啊,我激动不已,如获至宝,把玩抚弄,爱不释手。
见此物正面写着:“再回首”三个隶书体大字,下面四个草体小字“恍然入梦”。
背面手写体小字,密密麻麻,整齐排列:
回首令在手,诸鬼让道。
满血一管内必须返回,否则沦为幽魂野鬼,不得参加轮回。
体内之血会随着时间的增加而递减,体重会随着血的递减而变轻。血全部耗尽会魂飞魄散。
不得见光,诸如阳光、火光、灯光等以及一切红色的东西,尤为血与新人红衣新房喜字不得触摸,否侧,阳气大损,耗干后魂飞魄散。
与亲人不得痴缠,否则招来病魔缠身与亲人,久治不愈。
本令牌限用一次,用完自动作废。
我浑身颤抖着,兴奋至极。
“你真幸运,我们都陪了这长时间了,公子都不垂怜。”王祥和赵惟抱怨着。
“你们的技术比得过人家吗?技术决定幸运值。”“阎二代”训斥他们。
他俩无语了。
回到山坡旁,我没了怨气,搬起石头,虎虎生风,干劲十足,偶尔还哼起小曲。众人回头望我,用眼神对我说:你有病。我用心回答:你不懂。
我天天看我的指甲。盼望着盼望着,指甲盖红润起来了,嘴唇鲜艳起来了,腰肢柔软起来了,一切都如我在阳世的样子,虎虎然勃勃生气。
抖擞一下精神,感觉又做回了人。我步履稳健地走到穿怪异制服的差官面前,他抽出皮鞭刚要对我发作,我拿出“回首令”牌,他一见令牌,立即丢下皮鞭,拱手抱腕,态度转变之快堪比阳间见风使舵之小人。
他在前面带路,把我引向长满幽紫色蓓蕾的水沟旁,我害怕那些花骨朵,那笑声瘆的人肉皮发麻,麻得心不舒坦。我小心穿插游走在蓓蕾间隙,此时的蓓蕾温婉地点头犹如一个个乖宝宝,有的还亲昵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原来天使与魔鬼取决于“回首令”,看来权力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怪不得阳间之人削尖了脑壳去钻营。我回转身向差官拱手作别,双脚踏进迷雾中。
三
我进入了迷雾的世界,分不清南北西东,能见度为零,只管脚步蹒跚,试探着前行。走着走着,雾气渐渐稀薄,隐隐看见树影和地上的野花。再往前走,分明是一片丛林,透过树空,我看到了路、远山和鱼肚白的天空。
耶耶耶耶耶!我终于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美丽的人间世界。
我谨记我只有消耗一管血的时间。首要任务是确定自己在哪里,然后再找到回家的路。
整个树林静悄悄的,偶尔有鸟啼,各种花的香气和着青草味沁人心脾。一只啄木鸟在树干的缝隙里掏虫吃,一只蜘蛛在补网,一些有着嫩绿色的飞翅的小蚱蜢被我的脚步惊扰了清梦,呼啦啦飞蹦到了远处。我不敢逗留,来到了树林边缘的山路旁。
我的目光快速搜寻,我在找人,我亟盼人影出现,我想问路。
山路上,一个粗衣布履的庄稼老汉正在拉着一车木柴爬坡,他鬓发篷乱斑白,脸上褶皱纵横,身体使劲前倾,双脚交错紧蹬地面,呼呼喘气,大汗淋漓。我想起了我的老父,他就是这样把一车车玉米、花生、白薯和大豆一车车拉回家,他起先是指盼我帮他的,可我一头扎进牌场不能自拔,他开始是生气责备的,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我的不作为。老百姓都这样,譬如面对贪官,他们义愤抗争,当发现自己的力量等同于蚍蜉撼树时,默然过后也就漠然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缺憾,可“亲待养而子已亡”无疑于雪上加霜。我意识到了自己生前的混账,此时的老父你在哪里,很早我就失去了母亲,你又老年丧子,你的悲凉无奈儿子懂了!
我跑过去用力帮他推车子,他回过头望。他望不到我,在俗人眼里我是透明的。
这时坡下开过来一辆越野豪车,不停地按着喇叭,几欲刺破耳膜。
老汉急忙靠边,由于坡陡,不敢停下来。
路窄,豪车霸道地挤着。
老汉躲闪不及,随车子一同翻进路边的山沟里,车子压在了老汉身上,老汉浑身是血,鲜红的血,他已经没了呼吸。
豪车停都没停,一溜烟跑去。
妈的,就这样草菅人命!我抓了一把老汉的血,浑身战栗晕眩,如捧着灼烫的火球。我箭一样赶上那辆车子,愤怒地把血抹进轮胎的缝隙里,车顶上还有车底。只要出警的眼不瞎,心再不瞎,就会给老汉一个公道的说法。
脚步明显不那么稳实了,我知道刚才抓血时耗掉了一部分阳气。
眼前是宽阔的大路,有车子来回穿梭。一辆“稻地—唐山”的公车开过来,车门打开。那是通往我家乡的车子,我多想闪进去,可不敢。因为太阳已喷薄而出,鲜亮的光直直地射过来。多么美的阳光啊!路边的花儿在阳光下七彩斑斓,远处各种建筑物颜色分明,路面反射着白亮亮的光。
我好想沐浴在阳光里,可不能,不能啊!
我迅速踱进路边护坡后的阴凉地里。
“你赶紧把那个东西给我,否侧什么后果你知道的,臭b*子!”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肚男人面露凶光。
“你骂我b*子?我他妈成了b*子也是你糟蹋的!当初你哄我上床,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爱我,离不开我,现在玩腻了是吧?我就怕有这一天,才留了那个东西,是复制的,你要也没用。除非你整死我吧!”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声嘶力竭。
阴凉地里是一处鱼塘,塘边停着好多辆车子,好多人在钓鱼。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迁安牌照的车子钻进去想搭个顺风车回去,却不想闯入了别人的故事里。
“房子车子票子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男人一边吼一边发动车子, 车子缓缓启动。
“我要名分,我要和你一起携手出入各种场合,要你介绍给人说我是你局长夫人,不要别人叫我三儿。”女子喋喋不休。
你本来就是三儿,想当老大是不可能的。我心里说。
“你本来就是三儿,想当老大是不可能的。”男人边说边加大了油门,车子风驰电掣。
看来男人所见略同,结发妻子的地位在男人心目中坚不可摧,情人小三之类是激情或面子的产物。
女人不说话了,默默地流着泪。我有点可怜她了,贞节就这样葬送,是不是有点不值啊!
一路无话。
大概是快到家了,车子在一个僻静处停下来,女人打开了车门,就要下车。男人一把拉过她,“我始终是喜欢你的,别就这么不理我了。”男人的声音此时很温柔,温柔得假惺惺的,我知道他是为了那个威胁到他仕途前程的东西在演戏。我希望女子甩手走出去,让他成为“艳照门”的牺牲品。可是非我所想,女人而是投入到他的怀里,任他亲吻和抚摸。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自生自灭吧。面对此时的女子,刚才的同情一扫而光。
我没有看人床戏的癖好,匆匆钻出车子。
四
在水泥森林的阴面,我沿着马路游荡。这里的一切有点眼熟,想当年我赢了钱在这个城市花天酒地,吃酒k歌找小姐,坏事也没少干啊!输了钱却让妻子埋单,妻子除了发顿脾气从来没说过嫌弃抛弃的恶语,这样的妻子世间少有啊,我愈发思念妻子,想见到她的感觉迫不及待。
我游游荡荡找寻我的东三街,感觉体重在一点点减轻。
路过赵惟家,他家的小卖部还开着,他媳妇仍未改嫁。虽然搭进去个丈夫依旧本性不改,贪财恶劳;依旧挂羊头卖狗肉,门脸卖百货,后身开赌场。依仗娘家侄子是派出所副所长,设局抽水放高利贷。我的多少人间时光都糟蹋在他家。现在这里的赌徒都是新面孔,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辈已拍死在沙滩上,不久他们也会死在沙滩上,死得像臭鱼烂虾样。输的都是血汗钱,心情低落烦恼多,久而久之病缠身,赌博之路几多长啊!可惜这么年轻的面孔,可惜这么美好的时光,可惜这么多的聪明才智,都蹉跎在赌场上。我想现身说法,劝他们挣脱出赌博的泥潭,可我斗不过他们体内的 魔障,唯有叹息着离去。
赵惟家离我们的门市不太远,我一路躲躲闪闪到了“东兴百货”。远远看着那块旧时的招牌,我涕泪横流,“东兴百货”啊!我曾经的梦想,是我不够执着,创建时热情似火,一路高歌,创出品牌后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误入歧途,沉迷赌博,还好有那么能干的妻子顶着,是我把娇弱的妻子变成了女汉子,女强人的背后几许无奈几许艰辛!生前我没说过一个道歉或感激的词,可是亲爱的妻子,我心里装着呢。奇怪!大白天店门怎么关着呢?这在以前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出什么事了?我一阵紧张。刚想闪进去一探究竟,陆陆续续过来好多顾客。
“咋关门呢?”
“就是啊,咋啦?”
“出啥事儿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
“人家儿子今天结婚,你们买货明天再来吧。”卖服装的邻居小旺出来解释。
“什么?儿子今天结婚?”我掐指一算,对啊,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和妻子商量好的,儿子结婚要好好操办操办,大大地热闹一番。当时连在哪个酒店举行婚礼都订好了,万万没想到就在今天,哟哟切克闹!快找!
我直奔那个酒店,在角落里我看到了好多人站在门口迎亲,有妻子,可爱女儿及老父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我匆忙看了老父一眼,身子骨好像还那么硬朗,是妻子照顾得好啊。家有贤妻,人之大幸。他们一定在等新娘子到来,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亲家生前我去过,很快找到了他家门口,正赶上迎新车队缓缓启动。
我看了看天,红日近午,正是路上比较干净的时候,可是总有饿极了的家伙不顾一切出来捣乱,正像我不顾一切在太阳底下损阳气。结婚是儿子的大事,爸爸一定保着你把媳妇顺利娶到家。
婚车队伍出了村口,老槐树上跳下两个吊死鬼,他们也惧怕红色的马六,张牙舞爪着不敢靠近,我高举“回首令”,他们像见了阎罗一样迅速逃离。
枯井边趴着一个淹死鬼,桥头上几个河妖水怪望着婚车目光急切而贪婪。领头的车子上有人往下扔碎钱,他们哄抢的时候,婚车队急急通过。
一路上陆陆续续有幽魂野鬼小妖小怪站在路边讨赏,是阳世的人惯得他们臭毛病,本来挑好的时辰,诸事大吉,连佛祖都保佑。正如那些所谓的人民公仆勤政为民是他们的本分,卡百姓的油就该丢乌纱帽,干嘛点头哈腰喂肥他们的肚囊,让他们习惯搜刮民脂民膏?我高举“回首令”诸鬼已经让道,头车仍旧抛洒钱币,这不多此一举,无端浪费吗?丢就丢些吧,平安顺利就好。
车子快到酒店门口,出来两个庙里的灯芯妖,他们在角落里嘀嘀咕咕想作祟。我亮出“回首令”,他们问我咋会有这个,和阎罗啥关系。我说你们管呢,滚远点,结婚的是我儿子。他们骂着他妈的白来一趟。我说你他妈的成天有香火养着你们,有够没够?
鞭炮响起来了。大红的脚踩桌子,大红的地毯,大红的拱门,大红的喜字,这些都是诸鬼不敢碰的东西,我也不例外,赶紧逃离。
飘进角落里,我长长松了一口气,阳气已快消失殆尽,脚步已不怎么听指挥,身体轻得不及二两棉花。我蛰伏在角落里迷迷瞪瞪,几欲魂断形消。
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来时黑夜笼罩。
夜深了,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
我勉强站起身,荡进东三街。一切依旧。棺材铺的宋胖子睡得正香,打呼噜咬牙带放屁。他的床头柜没关严,露出里面一摞摞票子。这个黑心的老宋,我用的棺材他要五千六百六,零头都不给抹,平常只卖三千,他就看你不买不行,才挤兑人。我得捉弄他一下。阳世的人超喜欢的红色的纸,生前我也特喜欢,可如今看起来如此的扎手和刺眼,我迅速地把票子拽出来扔在地上,浑身像触电一样颤抖不止,把柜门子弄得咯吱咯吱响。“谁?”黑灯瞎火里宋胖子惊恐地喊着,他开了灯,灯光射过来,我浑身发酸,赶紧逃到大街上。
继续飘,感觉身体愈轻,方向已经不怎么好掌控。
游游荡荡到了曾经是我家附近的地方,隔壁的小旺仍在玩电脑游戏,这个孩子像我赌钱一样上了瘾,都几点了,我得管管。我找到了电表箱子里他家的保护器拉了闸。“尼玛的,咋停电了?可惜可惜,装备丢了。”他牢骚着。我偷偷的笑着,飘到了我家门口。
看着眼前熟悉的大门,不禁泪流满面。抚摸着“东兴百货”的招牌,往事历历在目。我进了展厅,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是和原来的样子摆放着,整齐有序。
我进了卧室,女儿熟睡着,好像比以前长高了,更美丽了。我仔细一看,她的眼角有泪滴,我的心里有东西在翻涌,鼻子一酸。好闺女,又想爸爸了吗?爸爸也想你。我轻轻吻去了她的眼泪。女儿动了动,似乎有所察觉。我不敢逗留,忙不迭地挤向门口,衣服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一看,让我羞愧难当,是保险柜。曾经我多少次破译出媳妇的密码 ,偷走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钞票去赌。妻子哪儿去了?我四处寻找,脚步不怎么听指挥了,力不从心。
仓库里有灯光,我远远望着,妻子正往货架上码放货物。她还是那个脾气,今天的事今天做,决不留给明天。她好像很累很疲惫,捶捶腰,继续干。我多想帮她,可是我不能。这么晚了,人家都睡去了,只有她还忙碌着。以前我有时间就去牌场,她打电话我给按喽拒听,我真不是人啊。她这么辛苦赚来的钱被我挥霍一空,她总是发顿脾气最终还是原谅了我,多好的妻子啊。我想看看她的脸,太远了,看不清。这时,妻子正把一个很重的大箱子往最上层的架子上放,她双手举着,有点力气不够,箱子晃晃悠悠就要倒下来砸到她。
我什么都不顾了,飞身冲进灯光里,宁愿灰飞烟灭......
箱子被我稳稳地放在了货架子上。
“是不是你在帮我?”妻子对着我喊。灯下我看到了那熟悉的可亲可爱的面孔,她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天啊,我不能被她发现。虽然有好多知心话想和她诉说,可我怕我把持不住,和她亲密接触,病魔跑过来缠住她,那样会害了她啊!身体轻得已不能驾驭,我随着气流飘到了街上。
我要去投胎转世了,喝了孟婆汤,一切都会不记得了。
我转过身,望了一眼“东兴百货”的大门,望了望熟悉的东三街,望了望美好的人间。别了,我挚爱的女儿!别了,我亲爱的妻子!别了,孕育了我全部人生故事的东三街!别了,一会就有温暖的金色阳光照耀的人间!
六
回过身,伴着一阵风,我飘荡而去。
2014年1月21日于门市
【谨以此文献给我已逝的爱人。越近年关,思念越甚。亲爱的,想你,好痛!你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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