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红楼”,是不能不说“红楼第一人”的。这“第一”,也非“贾宝玉”莫属。想宝玉在书中时真时假、有时疯时癫、时聪时憨,真的是有许多的故事。而就是有了这样的时真时假、有时疯时癫、时聪时憨,大观园里,才会有这样多的姐姐、妹妹喜欢他。直到现今才会还是有无数的男子,艳慕宝玉的女人缘。
可这真真假假、疯疯癫癫、聪聪憨憨的贾宝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人缘?于是,有了这样的一篇题目《“真真假假”侃“宝玉”》
曹雪芹把大观园里的男性几乎排斥个干干净净,偶尔用的,也尽是些讨人厌的角色。宝玉作唯一的男性正角,围在一群姑娘里,不免有些女性化。如果在今天,不免会被人误解有某些不良倾向。曹雪芹让这群女性都富有十足的文才气,而贾宝玉倒好,反而失却了学富五车。每每作诗,总要得到钗黛二人的帮助,让人读来,这贾宝玉果真是个公子哥儿,不学无术。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而贾宝玉确确实实是块假宝玉。
曹雪芹用他的高度的想像力所创造的石头故事的深刻寓意,以及那个通灵宝玉究竟实质是什么?原来问题的核心是:贾宝玉处于荣国府继承人的地位;他的“聪俊灵秀”的天赋,使这个贵族家庭对他寄于特别高特别殷切的希酬要求;然而,他不仅丝毫无意于立身扬名、治家经国,而且他对那个家、国已经彻底绝望,并走上背叛的道路。他和他的父亲是那样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他不爱读的书,偏偏要他读;他不爱做八股文,偏偏要他做;他不爱和那些峨冠博带的家伙应酬,偏偏逼他出去应酬;他认为茫茫尘世,只有女孩子们的世界是一片净土,他的父亲总要把他拉出这片净土,他的母亲总要来摧残这一片净土,还有他的伯父、哥哥、侄辈之流总要来污秽、践踏这片净土。特别是,他爱的人,偏偏不许他爱;他不愿结的姻缘,偏偏要他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个人物就是处在这样纠缠不解的矛盾痛苦中。所谓顽石幻化通灵宝玉,无非就是对于这种纠缠不解的矛盾的解释。这就是说:贾宝玉的本质,对于封建贵族家庭来说,本来只是无用的顽石;而他的地位和天赋,却又使他在贵族家长心目中是“宝玉”。真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关于贾宝玉的来历,《红楼梦》开篇讲了个荒诞神奇而又寓意颇深的故事,女娲炼石补天,炼成了三万六干五百零一块;结果单单剩下一块,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块顽石自经女娲锻炼,灵性已通,自来自去,可大可小;原来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的庞然大物、却缩小到扇坠儿一般,而且是鲜莹明洁的宝玉模样。一天,遇着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它上面缕了几个字,携它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走一遭。于是,石头城中,荣国府内,生下一位公子,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这就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幻相。
本来一块顽石,无知无觉;坦然洪荒之中,平静安宁,悠远恒久。偏偏又通了性灵,并且变成了人,有了感觉,有了情义,有了灵魂,享受了人间的诸种美妙,也吃尽了人间的种种痛苦。但最终还要变成石头,还要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是一个圆环,无始无终。这不但是贾宝玉的“历史”;也是宇宙和人类的历史。
热爱女性、尊重女性、崇拜女性,是贾宝玉这个典型的最突出的特征。《红楼梦》反复写了这个特征,有时还用神话(如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故事,“太虚幻境”的描写)和夸张的笔墨(如“抓周”试志,对刘姥姥信口开河信以为真)渲染强调这一特征。他还没有出场之前,别人就介绍了他七八岁时说的孩子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骨肉。”后来书中又写他这样的想法:“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他对许多少女都多情。不但对于活人,连画上的美人也伯她寂寞,特意去“望慰”一番。他既然对许多少女都多情,就不能不发生苦恼。有一次,当林黛玉和史湘云都对他不满的时候,他就不能不“越想越无趣”——“目下不过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又欲何为?”又一次,当晴要和袭人吵闹的时候,他就伤心地说:“叫我怎么样才好呢?把这个心使碎了,也没有人知道。”虽然通过“龄官画蔷”一事,“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不可能死时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眼泪,但他喜欢在女孩子身上用心的痴性并没有改变。这就是鲁迅所概括的:“爱博而心劳”。也如警幻仙子所说的“意淫”。这样概括和形容贾宝玉的性格特性,不单因为贾宝玉生长在少女群中,多所眷爱,而且他的爱并非只是男女之爱,而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对周围不幸者的爱。所谓“爱博”或云“博大的爱”似应包含两层意思:其一,这种爱是广义的,包括亲近、爱恋、体贴、尊重、同情等;因此其二:这爱所及的对像也就是比较广泛的。不限于黛、钗、湘,也包括晴、袭、紫鹃、鸳鸯、平儿、香菱和其他一些小丫头,等等。惟其“博爱”,所以“心劳”。设想贾宝玉心目中仅有一黛玉,他哪里至于如此劳碌!为人担忧,代人受过,替丫头充役,这类事在贾宝玉的“行状”中简直多不胜举,俯拾即是。即如“平儿理妆”一节,事情原本与宝玉毫不相干,然而他十分同情平儿的不幸,不仅“劳形”、为其理妆,而且“劳心”、叹其身世。他想到“贾琏惟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淫,凤姐之威,他竞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命薄,比黛玉尤甚。”但因他能为平儿理妆,补偿了他平日不能“尽心”的“恨事”,竟感到是“今生意中不想之乐”。香菱因斗草弄脏了石榴红绫裙之后,他让袭人将同样一条裙子送给她换,也是很高兴得到这样一次“意外之意外”的体贴和尽心的机会。后来他又把香菱斗草时采来的夫妻蕙和并蒂莲用落花铺垫着埋在土里,以至香菱说他“使人肉麻”。可见宝玉并不因为钟情林妹妹而一叶障目,无视其他众多女儿的不幸和痛苦。他的心怀,可算得较为博大的。即以其对林黛玉的爱而言,如果仅属单纯的性爱,也不至于“劳心”到那种地步。他对黛玉的爱,正是以同情、关切、尊重、相知为基础的。同情和爱情自然是两回事,但同情可以是爱情的起点和支柱。这边,一曲《葬花辞》尚未吟罢;那边,早已恸倒在山坡之上了。足见宝玉对黛玉的身世、处境、病体、心性体察最深,感受最切,这些绝不是单纯的性爱所能包容的。贾宝玉的“多所爱”的确包含了对弱者的不幸和痛苦的同情和关切。这种性质的爱,或许就叫人道主义吧!
《红楼梦》用许多笔墨描写和渲染了贾宝玉的这一性格特点,使之异常鲜明和突出,并且又是如此重要:去掉了它也就没有贾宝玉。这就是这个叛逆者得以鲜明地同文学上和历史上其他叛逆者区别开来的缘故。这就是曹雪芹的独特的创造。
贾宝玉的这种崇拜女性的性格特点,是和他身上的整个叛逆精神一致的。封建社会是“男尊女卑”,而贾宝玉竞翻了个过儿:“女清男浊”。这在封建统者看来就是一种叛逆,自然会引起“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而且贾宝玉完全否定了他的家庭给他规定的道路之后,除了少女们的纯洁可爱,能使他尊敬和爱悦之外、现实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事物值得他献出青春和生命的了,特别是对林黛玉的坚贞不变的爱情,成了他精神上的唯一支柱。第七十一回,鸳鸯和探春诉说着大家庭的矛盾和苦恼,尤氏说宝玉“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这句话虽是玩笑话,却说得很悲伤。宝玉为什么那样爱和女孩子亲近?怎样解释他的“女神崇拜”的特点?
这像是作者向我们提出的问题,要求我们来解答。第二回,贾雨村对这个问题曾作过解释。他说:天地有什么正气邪气,二气相遇必然互相搏击。人要是偶秉这正邪交错之气而生,生于诗书清贫之家则为逸士高人,生于薄祚寒门则为奇优名倡,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这种解释,我们当然不会同意。但究竟应该怎样认识和解释这一形像呢?这必须从贾宝玉所处的物质世界和生活环境中找答案。
少年男女本来容易有互相爱悦之情。贾宝玉又是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和很多美丽聪明的少女很接近。而那些男人和已婚的女人本来没有或极少使他喜欢的,只有少女们比较天真纯洁,而那些被压迫的奴隶身分的丫头,其身世遭遇更容易引起他的同情。贾宝玉说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是一个有着诗意像征的概念,跟林黛玉以花自喻是很一致的。“女儿”是像花一样鲜艳、美丽、芳香,像水一样的清澈、晶莹、明洁,她们的青春生命里闪耀着真和美的光彩。贾宝玉正是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人生的价值,发现了优美的灵魂和纯真的爱情。这感动着他,使他甚至忘却了自己。他对少女的爱,本质上是纯真无私的。这正反映着他的人本主义的理想。
但是,贾宝玉的女性崇拜并不是无限的。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然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书中小丫头春燕评论得很对,她说:“这话虽是混说,到也有些不差。”为什么说不差呢?这是因为在封建社会里,不论是统治阶级的结了婚的妇女,还是他们的女仆,也是年龄越大就沾染恶习越多。抄检大观园时,斥逐司棋的周瑞的老婆气势汹汹的样子,曾经深深地激怒了贾宝玉,他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子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说明贾宝玉并非无缘无故恨结了婚的老婆子,而是她们沾染了恶习,失去了纯朴,将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再如到别人身上。
从上面的论述,我想应该已经说出了我的观点。和王熙凤一样,贾宝玉只是曹雪芹思想中的一个幻影,一个代表他美好愿望与追求的理想化形象。也就是我说过的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需要生活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
既然贾宝玉只是这样一个人物,那么,在现实中去艳慕他的女人缘,似乎也是自己的虚幻了。就是真有这样的人,恐怕也是“真真假假”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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