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早逝的小人物 四江南忆雪

发表于-2014年01月20日 凌晨0:01评论-1条

对于这次被你强迫完成的“相亲”,我并没有很当一回事。

虽然对李家的遭遇深表同情,对那个当时叫李莹的女孩子也没有恶感。感觉可以通通信,相互了解一下,将来再看发展。

但是,因为一直想离开宁夏,找个在银川有家的女孩子,差不多意味着从此要永远定居在宁夏了。

说真话,心有不甘。我那时还是希望有机会要回北京去。当然如果有可能,也很愿意回江南。骨子里,自己是个南方人。

8月3日中午收工回来,指导员叫住我,让我马上去团部医院,说你出事了,服下大量安眠药,正在抢救。

我当时心里一凉,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急匆匆赶往团部。到医院大约也就是下午一点以后。看见你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地只是倒气。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你那只装冬眠灵的小药瓶,里面大约患有三四十片。

“你看见过这只药瓶吗?知道里面有多少片冬眠灵?”

“看见过。看见的时候是满满一瓶,估计大约120片左右。”

医生摇摇头,说:“那他至少服下了70片以上。恐怕是救不过来了。”

陈岚岭在一旁插话说:“你们尽力吧。”然后对我说:“你跟我到政治部来一下。”

我跟在陈岚岭身后到了他的副主任办公室。

陈岚岭让出7本日记,放在我面前,说:“这是我们在张国林床上找到的日记。你看过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看过几篇,没有全看过。”

“这么说,你知道其中的内容?太反动了。这就是他服毒自杀的思想原因。他在用这种极端手段向组织上示威,宣泄他对社会的极大不满。”

陈岚岭振振有词在批判你的思想和行为。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指导员”

陈岚岭是我们林业连原来的指导员,才调任团政治部调任副主任不久,我还是习惯地称他指导员。

“他人都要死了,现在批他还有什么用?您叫我来有事就说吧。”

这是我的敏感之处,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了一大堆废话,我就知道一定有事要我去办。

陈岚岭顿了一下,似乎对我打断他说话有些不满意。

不过,他是我的老指导员,对我十分了解,知道我是个犟牛脾气,对谁也不会买账的主儿。团长、政委我都敢顶嘴的。

原来,团部对你服毒这件事有点感觉辣手。你毕竟还不是个普通的北京青年。而且你的服毒原因,多多少少和十三连连领导有关。

据陈岚岭告诉我,你是在8月2日傍晚,因为连长再次命令你,必须你和女朋友第二天上修渠工地。你在连部和几位连队领导大吵大闹。连长说,如果明天不去工地,就连她一起关禁闭。你骂骂咧咧地离开连部时发出恐吓,说要叫连里抬着你尸体上山去。

回到宿舍,你没有吃晚饭。嫂子陪你坐了一阵,见宿舍里的人回来,就回去了。宿舍的几个人看见你一直躺在那里,没有人发现你什么时候服药。他们在打扑克,大约到半夜,大家准备睡了。感觉你这样一动不动躺了几小时有些奇怪,便上前查看,才发现你已经嘴角吐白沫,人事不省。大家慌起来,急急忙忙分头去汇报和找卫生员。

卫生员查看时发现了安眠药瓶,知道你服下了至少半瓶冬眠灵,马上建议连队送团部抢救。这时候,十三连连队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派人送你去抢救,同时也向团部做了紧急汇报。

等陈岚岭简短叙述了事情经过后,我问“指导员,你们打算下边怎么办?怎么通知国林的家里?现在他人还没有死,是不是应该请国林的爸爸马上来?”

陈岚岭和我开始一场艰难对话。

“*晓燕,我也不瞒你。团部对下一步的处理有个初步意见,委托我找你谈一下。就是希望你配合组织上参与对张国林这件事的处理。”

“指导员,张国林是我的老同学,也算一个朋友,可我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我也不是十三连的人,更加不是干部。我就是九连(林业连已经改为九连)一个大头兵。我有什么资格参与张国林这件事的处理?”

“张国林一贯表现很不好,多次越境有投敌叛国的企图,满脑子反动思想,而且抗拒改造、对抗领导。现在又用服毒的方式自绝于党和人民,事件性质十分严重。你是他老同学,而且是发小。你们交往很深,对他的思想动态和行为不会一点不知道吧?可你从来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过。现在他出了这么大事儿,组织上叫你来参与这件事,是组织对你一种信任。说明组织上对你和他还是区别对待的。”

面对陈岚岭语气里那种隐隐的威胁,我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可也很快升起一种强烈的反抗意识。

我脖子一梗,心横下来,说“对不起,指导员。我这个人表现也不咋地,组织不必信任我这种人。您还是明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陈岚岭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也开始犯浑了。这样吧,就算我这个老指导员请你帮忙办件事。”

“指导员,您说吧。您都这么说了,我啥事都去办。”

“你尽快去老城电报大楼给张国林家里发电报。但是,不要说他是服毒自杀,你用什么方式自己决定。不过一定要请他父亲来处理这件事。费用你来找我报销。”

“就这事儿?”

“张国林家里来人,你去接到团部来,并且协助照顾,配合处理后事。可以吧?”

“组织上为什么不直接出面通知?”

“组织上现在不方便出面,考虑还是你以朋友和老同学的身份比较方便。大家都有回旋余地。”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团部已经意识到你服毒这件事,或多或少与连队领导有关,不希望事态扩大化。组织担心你家里不肯罢休,所以叫我出来做缓冲。

我略加思考后,表示同意。

离开政治部,又去病房看了你一眼。你还是一点知觉也没有,我心里一酸,眼泪终于流下来。知道只怕是最后看你这一眼了,看样子,你是撑不到张叔叔赶来。我们俩恐怕是要就此永别了。

我离开团部,直奔新城。我不能就这样去老城发电报,必须去找你干妈李老太太商量怎么办。你叫我一个23岁的毛头小伙子,怎么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生死大事?

我虽一路疾行,无奈,平吉堡至新城至少有三十里路。便是急行军也要两三小时。等我气喘吁吁地敲响李老太太小院的柴门,已经是晚饭之后了。

二妹来开门,大为惊讶。

“怎么会是你?你这时候赶来有啥急事吧?”

我心中长叹,因为你,我不得不提前再次光临这个小院子。真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什么情况?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就是我和李家的缘分?

屋子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

“小敏呐,是谁来了?”

“老太太,是你已经看中的大女婿。”

“谁,晓燕儿?怎么会啊?快让他进来。”

我跟在后面第二次走进这眼窑洞。老太太已经从饭桌旁站起来。

“没有吃饭吧?快,李强,去给你哥取碗筷。让你哥先坐下吃饭。”

我没有顾得上坐下,只是接过胖姑娘大妹递给我的毛巾,擦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珠子,喝了一口老太太递给我的凉白开,站在那里就说出了原委。

一屋子人鸦雀无声。

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两天前还在这个屋子眉飞色舞,举杯豪饮的大活人,居然此刻正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等待千里之外家人赶来见上最后一面?

过了很久,还是我忍不住开口。

“伯母,您看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发这封电报?我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事儿,特地来朝您要主意。您怎么说也是国林的干妈。”

李老太太思考良久终于发话。

“孩子。真难为你了。国林也算没有白认了你这个兄弟,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我的意见,你马上吃几口,再赶去邮电大楼。事到如今反正已经晚了,再怎么也赶不上了。”

我一边坐下,不再客气,端起大妹盛上来的一碗面条,一边继续向老太太求教。“那电报怎么写?”

“你别打电报,往返太慢。你直接给国林家挂长途吧。你不能照你们指导员的意见办,必须实话实说。你和老张家关系不一般,不能瞒着实情。还有,估计国林那小子是肯定命丧九泉了。下面的后事、结论,还有他那个媳妇,媳妇肚子里还有孩子,所有的事儿,你都要跟国林的父亲要个主意,而且最好要求他亲自来处理。只是,我担心他来不了,或者不肯来啊。”

“那可怎么办?”

我一急,又站起来,也顾不上吃面条了。

“所以,你,一是必须把所有利害关系和后果如实相告;二是,你需要作出国林爸爸不来,甚至家里没有人来的打算。我知道国林有个后妈,听国林口气,他们关系也不怎么和睦吧?”

我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头,为国林后妈辩护“您不该信国林这话。国林是两岁时候,张婶过门的,一直把国林视作亲子。以后也没有再生儿子,就给国林添了个妹妹。国林和妹妹也亲得很。怎么会不和睦?”

“那就好。如果国林爸爸不能来,一定设法让他妈来。”

……

商量定当后,我匆匆吃完面条,赶往银川老城邮电大楼。

长途电话很难挂通。

我大约晚上11点已经开始挂电话,直到8月4日临晨1点半,终于挂通了你家电话。

是你老爸接的。

“叔叔,我是晓燕。”

“你是晓燕……”那边有些意外地停顿了瞬间,

“国林出事了?”

听得出那边声音微微在颤抖。

真是知子莫如父。

你爸爸已经从我给他打长途电话,判断出你一定出事了,而且必是天大的事情。

记得我去宁夏后的第三年回家探亲,曾经去过你家。那一年你没有回家,托我给家里稍点东西。你爸爸曾经和我交谈,我始终没有忘记答应他的承诺。

他曾经这样嘱咐我“你和我们国林是老同学,是发小,就和亲兄弟一样。他应该是哥,其实你倒更像兄长。叔叔托你一件事,他真有了什么大事,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这小子一准不会说实话。”

我如实而言,那边半天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那边一声长叹,说:“孩子,我不能去。你知道吗?我还没有恢复工作,就是想去也不能去。何况他是自杀……”

声音变得沙哑,还有些呜咽。

我也久久无语,最后迟疑着问“叔叔,如果国林他走了,后事怎么办?您还是要来一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孩子”那边的声音已经由呜咽转为抽泣。

“叔叔就只有全权委托给你了……”

“叔,您不能来,能不能请婶子代表你来?”

对方迟疑,然后说:“孩子,你是在哪里挂的长途?邮电局?好,你等在那边,我和你婶子马上商量后,把决定告诉你”

……

大约又过了1小时,我看着墙上的大钟,已经3点了。电话终于来了。邮电大楼的服务员叫着我名字,让我进3号接北京长途。

“晓燕吧。”

这次不是叔叔,是婶子。

“婶子,是我。”

“我和你叔决定了。我明天坐火车去银川,你去接我,然后陪我去团里。”

“好的婶子。我在新城火车站接您。”

“关于国林的事儿,老张说让我和你商量着办。具体事儿咱们娘俩面谈吧。还有俩事儿,先帮婶子去办。”

“啥事儿?婶子您吩咐。”

“一件事儿,国林在银川有个干妈,就在新城糖厂。一直很照顾国林,咱们不能缺礼数,先去拜访一下。”

“这没有问题。我来打长途前,已经和她通气商量过。还有啥事?”

“再就是国林那个没有过门的媳妇儿,听说有身孕了?那是老张家的种。你去找到那姑娘,一块来接站。如果国林真没了,这个媳妇儿我要带走。”

“婶子,找人没有问题。只是其他……我只能尽力做工作了。”

电话结束后,我又步行返回新城糖厂李老太太家里,向她如实通报通话结果。

老太太听完,对我说:“晓燕儿,你只好继续辛苦了,马上回到一团去汇报情况,让你们团里好安排接待。另外你也需要知道国林现在的情况。你明天还要来接站。有件事儿,你要灵活掌握。如果国林已经走了,你告诉团里,他母亲到宁夏的时间就向后推一天。所以一定记住先去看国林。”

“为什么?”

“人死了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要好好商量对策的。”

“明白了”

把这些都商量定后,我赶回平吉堡团部。天已经大亮,那天是1972年的8月4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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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夜雨不朦胧点评:

生活中的细节在作者细腻的笔下娓娓道来,着实让人感动!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今天大赛,大寒天冷,愿你温暖;时时顺意 ,刻刻平安!at:2014年01月20日 中午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