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写到你,就不得不也提一句,我另外一个“铁哥们”——刘健。
我知道,当时在我们林业连的那些知青,尤其是高中生的大哥大姐们眼里,我们这三个人,你、刘健和我,就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典型。
你是个半疯半癫的魔障,刘健是个自以为是的怪胎,而我也就是仗着有个高干爹妈,不学无术的八旗子弟。我们三个凑在一堆,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其实,外人哪里知道?你和刘健并不是哥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我们三个从来没有一次一起吃饭喝酒侃大山,简直就没有一路走过。因为你们两个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谁也不尿谁。
在你眼里,刘健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通州混到北京的混子,读了几年高中,就把自个儿当了颗葱,整天人五人六地讲什么辩证法、一分为二、真理相对性。
刘健眼里,你就是个新社会的纨绔子弟,一个依仗老子身份,狂妄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
于是,他总对我说:“你怎么会有张国林这样的老同学?还这么要好?当心,他把你带坏了。”
你知道我怎么回答刘健?
我说:“刘健,你别这么多事。国林和我是发小,做不做朋友,改不了我们俩的关系。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会被他带坏?你哪只眼睛看见过我跟着他干坏事?告诉你,从小到大,我就没有跟他干过一件坏事。你要和我交朋友,就别再我面前说坏张国林。”
而你,却老是劝我“哥们,离刘健那家伙远点成不?他和咱们就不是一路人!”
你不会忘记我 是怎么回敬你吧?
每一次我都警告你,“国林,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事儿?从小到大都是你闯下祸,惹了麻烦,我帮你解决。什么时候你能管教我了?咱们俩是老同学,年龄上我认你是个哥。其它,免谈吧。我信不过你的分析能力。再说,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就和你是一路人?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你觉得走的是一条路吗?”
可怪就怪在这儿了。你们两个都比我大几岁,你大我两岁,刘健大我3岁吧?论年龄,真的都是兄长。可怎么就一直要给我做兄弟的找麻烦、添乱?还有,我也不怕刘健看见这篇文章在背后骂我,更加不在乎你在九泉下诅咒我了。我想说的是,好像不论刘健,还是你,都是主动和我在交往吧?我到今天都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这个人可不缺乏自知之明,妄自尊大是谈不上,可的确是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也的的确确、多多少少有几分轻狂。连队看得上我的人数不出几个,可入得了我眼的,也没有几人。因此,在当时我真挺孤独,也没有什么上进心和追求。
67、68年我趁着“大串联”的机会,北上南下地在神州大地绕了一大圈,其中包括内蒙古、新疆、甘肃、河南、河北、湖北、湖南、贵州、广西、江西、江苏、浙江、天津、上海等省市。甚至还越过中越国境线,跑到了烽火硝烟的抗美援越战场,演绎了一场英雄梦。
最后居然还“拐回”一个漂亮的湖南妹子。
我的初恋梦,很快随着初恋情人张燕侠的离去而夭折。我却因为失恋,一度也变得有些精神恍惚起来。
还因为这事儿,在军管以后被关押过一阵儿。就关押在林业连菜地旁边那间土坯房里。
最初不仅上锁,还有人看守。土坯房里很黑,白天都要点一盏煤油灯。到晚上,蚊子小咬,能把人抬起来。吃饭有人打好送过来。土坯房外面有个水龙头,我自己洗碗,然后交给看管人员。每天只有早晨起床后,在外面洗漱的时候,可以放放风。另外就是傍晚晚饭前半小时,可以允许我在小屋前面几平方的空地上略微活动一下。
时间久了,看管人也疲沓起来。先是门不再一直锁着,省得我大小便还要开锁了。接着,叫我自己去食堂打饭。然后,军管小组把看管撤了,叫我自己每天呆在里面,不许随便出来走动。以后,又有人反映,应该让我接受劳动改造。于是,每天开始重新和大家一起出工干活,直到军管撤销,我才恢复自由。
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关押了几个月,什么结论也没有。
你蹲过师部群专队,刘健蹲过团部群专队,我则蹲过连队小黑屋。尽管比起你们级别低了不少,可在别人眼里,咱们三个人是不是臭味相投的一路货色?
五
说心里话,要是说你很善于谎言欺骗,实在有失公允。假如你真是善于用谎言掩盖自己的人,也就断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那些不该发生的故事了。
记得你在我那里醉酒以后,有很长时间不来了。开始我并不以为然,说心里话还最好你少出现在我这里。因为你这次的醉酒,我又被指导员叫去训斥了一顿。可时间太久了,还是心中不免有些牵挂。也曾在回家探亲的时候,想去看看你父亲。可怜当时的政治气候,担心不要因为我的母亲,再叫你父亲受了牵连。斟酌良久,还是放弃。
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和母亲都在“牛棚”里接受改造。我这个响当当的“红五类”,也沦落成为了可教育子女。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好几年你都没有出现。可关于你的各种传说,却是开始出现了。
有的说,你在投敌叛国的时候,已经被边防军当场击毙;有的说,你穿越中苏边境的图们江时,淹死在河里;有的说,你没有死,逃到苏联做了间谍;有的说,你被派回国做卧底,被安安局抓获了……
真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说法都有。
我的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地为你担心,太了解你的秉性与作风。特别有了前几年在大渠上你说的话垫底,我知道这些流传甚广的版本,绝非完全是空穴来风。按照你的思想和行事不顾及后果的风格,完全有可能演绎其中任何一种版本。
在我的忐忑不安中,终于有了一个全新的版本渐渐得到不同角度的证实。你在多次穿越中苏边境的图们江未果,并被当地边防军当场擒获。然后关押起来,经过初步审查,没有发现其他严重政治性问题,已经由师部派专人去黑龙江接回来。现在被关押在师部群专队继续审查,有人在师部群专队看见过你。
有一天,师政治部转来一个电话,内容是指导员告诉我的。
这个电话最后验证了这个版本的真实性。指导员告诉我:张国林希望我去群专队看看他,送条香烟去。指导员告诉我张国林的意愿后,非常明确地表示:去不去由我自己决定。
我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考虑再三,还是在等到下个月开工资后,买了一条牡丹、几盒罐头,到师群专队去了一趟。
我没有见到你,群专队认为你没有很好认识罪行,不能探视。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并非什么直系亲属。东西是留下了,我担心这些东西到不了你手里,还特别另外准备了几包散烟,送给那些群专队的看守们。
以后你告诉我,幸亏我想得周到,否则香烟真到不了你手上。
在你关押期间,我只去了这一次,还没有见上。以后见面的时候,你曾经提起。你说,我肯去一次已经很不易。你特别感激,在里面散烟分罐头的时候,一直说是铁哥们送来的。
反而是我心中总有愧疚,感觉还是去少了,或者多去几次,可以看见你也未可知?
六
再难的日子总要过去的,不知不觉的,已经是1972年的夏天。也就是感觉一眨眼的功夫,竟已然来宁夏是第七个年头了。
来的时候我才16岁,还是在林业连过的生日。16岁,最多算个半大小子吧?艰难的岁月催人成熟,到今年已经是23岁的成年男子汉了。
恋爱、婚姻渐渐提到咱们每个人面前了。我这种孤傲的性格,又没有什么建树,基本上没有做过在自己连队找女朋友的梦。
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么个浑不吝的主儿,而且还在师部群专队至少关了两三年,居然捷足先得,竟会在我前面搞了对象?
就是72年7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一封来信。
我在连队算信件多的,有北京家里的,有苏州老爹来的,偶然还有我的几个表弟、表妹会来信。再就是大串联认识的朋友,什么武汉的、南昌的,还有贺兰山军马场的。
为此,连队常有人议论,甚至汇报我在外面诈骗。就因为军马场的来信称我“姐姐”。这件事也是当初关押我的罪行之一。真是冤啊。
这个军马场的姑娘,我是通过报纸一篇报道认识的。那姑娘也是北京来的,在军马场表现非常出色,就上了报纸。我出于仰慕也好,爱慕也罢,就主动写信交往起来。因为内容完全没有触及男女感情,我也自然没有明确告诉对方我是个小伙子。
没有想到我的名字又一次闹出大笑话,她的回信居然收信人是“*晓燕姐姐”。就这样,成了我冒充女性和她通信的罪名。
扯远了,那个年代这种怪事太多。
我的信多,就是几乎没有兵团内部的。还是因为没有什么朋友。
这封信恰恰就是一团十三连寄来的。
信封上一笔漂亮的钢笔字,一看就是出自你的手。
说到你的字,就为这一点,被你的干妈,我后来的丈母娘,常常骂得狗血喷头。
你的字可不像你的人。
刚劲、舒展、飘逸,真有柳宗元、颜真卿、欧阳修等书法大家的风韵。我真不知道你小子怎么练出来的?
我的字,也不像我的人。歪歪斜斜、七横八竖,站着的没有骨架,躺下又少有风姿。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于是,我那准丈母娘,也就是你在群专队认的干娘。整天逼着我练习钢笔字帖,而且嘴里一直提到的榜样就是你。
我想着就来气,打小就这样。你的检讨要我写,可抄好的检讨书,谁看谁夸字写得好,文采也好,都赶上钢笔书法了。
我怎么就写不出你的一笔好字?
有人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我说狗屁,我看文也未必如其人,字也未必如其人。
又扯远了,怎么和你一说话就跑片儿?
看见这信封,我就放心了。
信从十三连发出,说明你已经回到连队了。我心里暗自替你庆幸。
打开一看,你小子居然是叫我去十三连认嫂子。
信里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回来的,关押那一段只字未提。满篇的春风得意,满篇的爱情甜蜜,满篇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看得我一肚子气。
什么气?当然是一种莫名的羡慕嫉妒恨。你居然还时来运转了,搞了个对象,写这么一封信,不是故意气我吗?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抽时间去了十三连。
这么久,一共去你那里一次,居然不是因为看你,而是看嫂子。是不是有点重色轻友的意思?
真想不到,我这嫂子还是文静娴熟,颇有大家风范的女子。我当时差一点当着嫂子面,冒出一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嫂子不爱说话,我们前前后后最多见过几次面,数的过来,可说过的话,不用数,就两句。
处理完你的所有后事,包括通过据理力争,团部批准嫂子的户口迁回北京。
嫂子对我说过两个字的一句话,“谢谢”。
还有一句,是我在银川新城火车站送行。
嫂子上车后,从车窗探出身子,对我说“兄弟,保重。”四个字。
我看见嫂子眼圈是红的。
我去你家看你儿子的时候,她上班去了,没有见着。
你说,你这么个人,怎么会让你淘到了她?
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来自你那个晚上的介绍,包括你们之间的爱情,还有她腹中你们爱情的见证与结晶。
就是那天夜里,在你的宿舍,咱们彻夜在聊天。其实,多数是你在倾述。
从你的倾述里,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先后五次,企图泅渡图们江到苏联去。
你小子的水性好,我知道。可你也不能这样不要命吧?这五次中居然两次选择了寒冬腊月里!你竟然敢冒着零下30-40°的严寒,破冰潜泳横渡图们江!
你告诉我,你在你老爹的书房了蜗居了整整一年。认真阅读了书房里的马恩列全集,像资本论之类,还是反复阅读。还有联共布党史、辩证唯物主义,以及毛泽东选集、刘少奇的一些文章。特别认真地研读了中苏之间的论战,xx的十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当然还有文革的相关政策和指示。你说,你不相信苏联已经变成修正主义。你说赫鲁晓夫没有这样的本事,改变斯大林的江山。你还说,你想搞明白,发动文革的真正动机,不搞这场运动,究竟有什么危害性?……
带着无数疑问,你决心去苏联实地考察。
这就是你所谓五次偷越国境的真正目的!和所谓投敌叛国,风马牛不相及!
为了证实你不是瞎说,你从床下拿出一大摞日记本,整整有七本。写得满满的七本日记,上面有你的读书笔记和心得、疑问,当然也有你的心情流露。
这七本日记,我是在你去世以后,从政治部主任陈岚岭那里看到的。
这七本日记成为你思想反动的书面罪证。
可我在里面看到一个鲜为人知,甚至连我这个发小都不认识的张国林。
-全文完-
▷ 进入江南忆雪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