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
——追悼发小、老战友张国林
一
也许除去我,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再想起你。
因为你离去太早、太早;也因为你的离去时那么的没有光辉,甚至让你的亲人感到难堪;更加重要的一个因素——你应该已经没有了会想你的亲人与友人。
你是1972年8月3日离去的,那已经是41年前的往事。你只大我2岁,生于1947年。那一年不过才25岁,你死得实在太早、太早。
你死于自杀,自己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这样的死,在当时让你的父亲极为难堪,在那个年代,你的死被视为“自绝于人民”。这样的死,该有多么的卑微?你的死不仅没有光环,恰恰是给你所有的亲人,带来巨大的阴霾。
你的父亲与我母亲是同龄人,是老战友,我的母亲以93岁高龄于去年初去世。那么,我从小称为“张叔叔”,你的老父亲,现尚存活于世的几率,恐怕已经几乎为零。而且即便一息尚存,也不可能想起自己死于40年前的“逆子”。
你有一个遗腹子,你自己都没有见过的儿子,我曾在4年后,在你家里见过。那是1976年的8月里,孩子,是你自杀后5个月出世的,也就是生于1973年1月。我看见的时候,儿子三周岁了,长得非常可爱。只是,大约是1980年,你并未正式结婚的妻子,带着这个你的遗腹子改嫁了。
你不该有丝毫对她的责怪。她已经为你,背负了太多太多,不该背负的债孽。已经把你的遗腹子生下来,而且养大到了7岁。何况,你在九泉之下,真希望自己儿子,背着有你这样一个,他从未谋面的父亲长大成人吗?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去死。其实,你的死,只是你自己编导的一场闹剧,却没有出现你所计划的结局。最终,是你的自以为是害死了自己,也害了你的妻子,你的老父,还有你未出世的儿子。对你死的真正原因,如果我不说出来,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一直不想向世人揭开你自杀的真相,其实只是希望给你留一点最后的尊严。这几年我也想开了,对许多历史也有了重新的认识。你虽然只是个早逝的小人物,我还是希望还历史的真相。如果你曾经的妻子也上网,如果你的遗腹子从母亲那里知道一些关于你的情况,看到这篇文章,也算了去了一桩心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希望你可以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作为你的发小和老战友,还是向世人昭示了你真正的死因。
二
1972年7月31日,你突然来到林业连,我很有些意外。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加出乎意外。以后回忆往事,我才弄明白。
其实事情应该从我去十三连找你那一次说起。
谁都知道你是我的朋友,甚至知道你还是我的老同学、发小。1965年我们是一个车皮,一个座位从北京的朝阳区来到宁夏十三师一团六连。大约是8月、或9月,我和吕彭、张越炎、蔡波平从六连调到二营部,我和你从此分开了。不久后,具体日期记不得了,你调去了十三连。
自从分手后,我们来往比小时候少了很多,即便很难得的一次相聚,也多一半都是你跑来找我。我几乎从来不去找你,唯一有一次去十三连找你,就是72年7月中旬以后。就是那唯一的一次我去找你,而且留宿在十三连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许多重大“秘密”。那里面恰恰隐藏了不久后你服用安眠药自杀的原因。
为了说明白事情来龙去脉,我还是必须从头说起……
三
我们是在61年认识的。那一年我12岁,你14岁。那是我从酒仙桥地区的驼房营小学,转至酒仙桥中心小学的第二年,五年级的第一学期。
开学的第一天,班上多了一个新同学,挺高的个子。比我这个当时班上个头数一数二的男生,高出了多半个头,而且显然年龄也大得多。这个大男孩就是你,一个留级生,而且连着两年留级。你本该是我的学长,却这样成为我的同学了。
11、2岁的我,是重要的转型期。
记得在西翠路子弟学校读一年级的时候,我是个刁钻古怪的淘气包,许多糗事记忆犹新。
每天早上总是大我3岁的三姐领着一起去上学,一定穿戴整整齐齐。只是放学回到家里,必定一副败兵模样:上衣总会披在身上,只系着上面一个扣子,两只袖子甩在外面,像两个翅膀。很可能少了一只鞋,或者一只袜子,甚至说不一定连书本也没有带回来。造成这种模样的唯一理由,是放学后我脱离了姐姐的视线和控制,像一匹脱缰野马,在外面疯玩。
读二年级时,我转到了驼房营小学。姐姐却没有跟来,她留在了西翠路子弟学校。
在驼房营小学的两年,是我最叛逆,不服管教的两年,简直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混世魔王。几乎每天都是在逃学、闯祸中度过,不停地开创着各种“丰功伟绩”。
记得到驼房营上学的头一天,原因一点微不足道的的小事,我一记“老拳”,把同学的鼻子打开花,被扣在学校。到吃过晚饭的时候,接到通知的好婆,才赶去把我领回家。母亲很忙,没有时间管我,也没有参加过家长会。每一次都是好婆代替。
曾经学飞刀华,差一点扎到了同学身上;曾经玩纸弹弓打仗,弹伤了同学的右眼;曾经用砖头,砸破了同学的头……
母亲实在无法忍受我的不间断的“曾经”,少一点把我送进少年管教所去。
最后终于给我转了学。
60年,我转入了酒仙桥中心小学。
因为有位好老师,我彻底开始转型。我的管老师,使我从淘气王子变成三好学生。
就在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内,我完成了入队,担任小队长、评为三好生的飞跃。第一次带着三好生的奖状,优秀的操行评语回家。就成那个学期开始,我连续保持着优秀的成绩和三好、五好的称号。
我永远感激让我产生蜕变的管老师。在我心目中,他是我第一位启蒙老师。
因为我的这种转变,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和少先队中队委员。留级生张国林,被指定由我负责帮带。
管老师的这个安排,有他的深意。因为一年前我也是个表现极差的学生。
我没有想到和你有这么深的缘分。第一天和你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就从你的嘴里知道,原来你的爸爸居然在我母亲所管辖的一个研究所里做副所长,原来你也住在一街坊。
就这样咱们俩一起长大,而且是一对极奇怪的兄弟。你比我高大,却事事对我言听计从。
只是这仅局限在咱俩玩的时候,在其他方面还是南辕北辙地发展着。我继续朝向好学生发展,你继续在叛逆道路上前进。
两年以后,我们小学毕业。我考进了九十四中,你被你父亲千方百计弄进了酒仙桥中学。尽管我们不在一个中学,你还是会经常来找我玩。
我明白,在你心里,我始终是你的“哥们”。
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把你当成朋友,更不要说“哥们”两个字了。
可你也很早就回答过我,你不吝。你说“咱不管你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看。咱就是把你当哥们看。”
说心里话,你这种态度,从那时候一直到许多年以后,都叫我哭笑不得。你的这种态度,也一次又一次给我带来烦恼与麻烦。
记得咱们读初一的第二学期。
一天放学的时候,我走出学校大门,就看见你妹妹站在门口等我。我很奇怪问她来干什么?
她告诉我,你一砖头打破了校长室的玻璃,现在躲在外面不敢回家,求我去说说情,免得老爹的皮带抽破你的屁股。
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你妹妹,在那条河边的小树林找到你。然后陪你回家,陪你向“张叔叔”保证,又陪你和“张叔叔”,一起到你们校长那里递交保证书。
那份言辞恳切的保证书就是我帮你写的。校长被这样的诚意打动,免去了你一次严重的处罚。
记得咱们两个一起领好十三师发的“军装”后,你一定要去喝一顿。
我不得不陪你去了“老莫”,那里是咱俩经常在假期光顾的地方。有时候,你会领着比你小2岁的妹妹,我也会带上两个弟弟。只是更多还是我们两个人。
我很少喝酒,就是偶然喝一点,也绝不喝醉自己。你可不一样,每次都会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凡是陪你去喝酒,最后必是我把醉成一堆烂泥的你,送回家去。
结果,这一次你又是又哭又笑又吐,我像拖死狗一样把你弄出“老莫”,叫了出租,把你送回去。
还有一次,你跑来林业连,带来两瓶不知道哪里来的法国葡萄酒?还有几个罐头,就在我的宿舍里,你又一次喝成一头醉猪,人事不省。
我担心你出事,求我们陈连长批准,套了一挂毛驴车,送你去团部医院。我找来林业连几个战友把你抬到车上,车里还垫了我的褥子,还有我的枕头,又给你盖上我的被子。我赶车送你去团部。谁知,你中途醒过来,抱着我的枕头一边啃,一边叫我倒酒,接着又从车上滚下来,躺在路上睡着了。我一边骂娘,一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重新弄进车里。
一路上,你不停地给我找麻烦。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医生翻开你醉醺醺的眼睛看看,说,“没事,就是喝醉了。我给他喝一点葡萄糖水,你送他回去。”
你抱着大瓷缸痛饮葡萄糖,还在醉眼惺忪地喊着“好酒,再来一杯。”
我在一旁低声询问医生,葡萄糖水里面是不是添加了醒酒药物?医生摇摇头告诉我,什么也没有添加。
我很奇怪,这葡萄糖液,什么时候具备了醒酒的功能?医生解释,补充葡萄糖液只是为了冲淡他胃里酒精的浓度,同时可以使他便溺。这样就可以尽快吧酒精排出体外,自然酒醉也就解除了。
果然,你起来上过厕所,酒劲已经去了五六分。我把你拽上车拉着,准备一直送你回十三连。走到大渠边上,你已经彻底清醒。
我们坐在渠背上聊天,那一次,我突然发现你看似疯疯癫癫的背后,竟有深邃的思想支撑。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混混,你居然读过许多书籍,而且知道什么俄共党史,甚至资本论。更加令我诧异的是,你居然对当时的中苏两党论战,了解那么多,还有自己的见解。你提出要实地去看看,苏联究竟算不算修正主义?
那时候,我正在失恋,对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的政治没有兴趣。聊到后来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们就此分手各回各连。
以后我才知道你当时这番议论大有深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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