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地凉了。

走出门的那一刻，她觉得寒风一阵阵地直往脖子里钻。不由自主地，她缩了缩脖子，想让自己觉得暖和些。

习惯性地，她把手抻进口袋，想把手套戴起来，可是，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时间，她的心似被掏空了，痛得不能自已，她蹲下去，捂着脸静静地痛哭起来。

站在街道的拐角处，他看着她走出门。又看着她伸手往口袋里去掏手套，可是，什么都没掏也来。他知道小傻瓜又忘记戴手套了。看着她捂着脸痛哭的样子，他冲动地扯下了自己的手套，想跑过去，象以前那样，帮她戴在手上，再把她的手握在手里，让她冰冷的手暖和起来。可是，今天，他只有呆呆地看着她痛哭，看着她慢慢地站起来，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进寒风里，看着她孤单地把手放进口袋。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个身影渐渐地远了，远了。终于，他看不到她了。

他微笑地挥了挥手，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小傻瓜。转过身去，他大步走进了清冽的寒风里，不经意间，感觉到了眼角的冰凉。

走过他的房前，她下意识地看着他的窗户，里面静悄悄的。她想敲开门，抛下所有的自尊，所有的矜持，在他怀里流泪，痛哭，拧他，咬他，看着他痛得嗞牙咧嘴，仍然宽容地笑着。是的，他一直对她那般宠溺，那般纵容，怎会忍心看她伤心。她走过去，犹豫半晌，轻轻地敲了两下，里面仍然静悄悄的。她的口袋里有他的钥匙，但是，昨天，他们已经分手了。正在她想着是不是应该用钥匙开门时，住在对面的阿青出来了。

他清早就走了，你不知道吗？

在阿青惊讶的神色里，她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空空如也。她疯了一般打开他的柜子，抽屉，什么都没有，都是空的。空空的房间里只听得到她细细的哭泣声。

她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那个房间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病倒在床上，每天说胡话。她对每个来看望她的人都恍恍惚惚地问着：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就走了？

坐在火车上，看着路旁低矮的植物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在暄闹的人群中静静地想她。这时候，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离去？她是个爱哭的小傻瓜，一点点小事都会哭个没完没了，每次都要他哄着。想象着她坐在他的空房子里哭泣的样子，他的心一点一点地痛着。

在他的心里，她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煮面条时，她会煮成一团糊，然后看着他痛苦地吃着面疙瘩傻笑。炒菜时，看到油爆起来了，她会把铲往地上一丢，没命地躲进他怀里。很多次，看到她努力地学习做家务，他都很心疼。

他爱她，从十一岁时，他从外校转学过来，老师领着他坐在她的旁边开始。他的手生了冻疮，裂开了口子，写字时，血丝从裂口里渗出来，很痛，她递给他一双手套，唯恐他拒绝，她急急忙忙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戴手套，真的，好麻烦！

他们一起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她的头发由最初的羊角辫变成了长可及腰的麻花辫，她的娃娃脸变成了鹅蛋脸，她的身材渐渐地丰润，她的美丽让人惊叹。她仍然那么善良，她知道他家里穷，看到好看的衣服，好吃的东西，她总是急急忙忙地说：我不喜欢，一点都不想要，真的！

知道母亲患了癌症后，他本想告诉她真像，可是，那天是情人节，她手里拿着一束玫瑰在满街的玫瑰花香里欢喜雀跃，他也想象其他的情人一样给自己心爱的女孩买一件衣服，可是她拒绝了，她在一间婚纱摄影楼前看了半晌，神往地说：我只想在结婚那天，你送我一枚戒指，我穿着婚纱，做个漂亮的新娘。

他的决定就是在那一瞬间产生的，他无法给她幸福的保障，只有选择离开。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单位门口，看见阿青远远地走来。七年了，每次阿青提起他，她都淡然制止。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她都无法接受他当年的绝然离去。但是她心里明白，阿青是他和她之间的一根线，一个唯一的联系。每年的今日，阿青都送给她一条围巾，一双手套。其实，她知道这是他托阿青送来的，但她并不点破。只是到了冬天，老公总是奇怪，为什么她的衣柜里有那么多的围巾和手套，却从来不用。

阿青递给她一个精美的包装盒。她笑着接过来。

阿青问道：不看看是什么吗？

她笑笑，不用，我知道是围巾和手套。

阿青坚持着，拆开，看看。

她迁就地笑着，小心地撕开了包装。她看到的是一条乳白色的围巾，柔软、细致、温馨。阿青又说：还有，你再看。她拿出了围巾，下面静静地躺着一双手套。颜色灰灰的，很多地方都已经破损，露出了线头。一时，她觉得有些晕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强迫自己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想努力说句话，可是又不敢开口，怕自己一开口，就再也伪装不了镇定。

有个人，想见你。恍惚间，她听到阿青的话飘了过来。

她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说：不用。不用再见了。

他在异乡人等你——

阿青对着她的背影喊着。

他知道她不会来的。所以，看到阿青推开玻璃门独自进来时，他没有感到意外。

当初，他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心爱的人时，他就明白，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在异乡艰难地生存，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多挣点钱来延长母亲的生命。他不仅仅是她的恋人，他更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即使得不到她的谅解，他也无怨无悔。毕竟，人的一生，不仅仅是为了爱情。虽然，他最终没能挽回母亲的生命，但在事业上他还是成功了。

在他端起酒杯的那一刻，一首歌缓缓地飘过来。

“如果真有一种水

可以让你让我喝了不会醉

那么也许有一种泪

可以让你让我流了不伤悲

······

今生输了前世的诺言

才发现水已悄悄泛成了泪”

原来，当一个男人要忘记自己心爱的人时，那种痛是锥心刺骨的。而他根本就不愿忘记她，　也根本不可能忘记她。他只有把她放在心上，让自己慢慢地痛着、痛着。

这一刻，他才深深地体会到了酒的好处。原来，泪水的味道是这样的苦涩，只有拌着酒才能咽下。

“虽然你知道我知道

可是泪在漂心在掏

过了这一秒这一个笑

喝下这碗解药

忘了所有的好

所有的寂廖”

她失魂落魄般回到家里。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摆着的盒子，那里装着那副旧手套。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恨他。在他当年绝然而去时，她就认为自己的爱情永远地死亡了。他走后，她选择了把自己快快地嫁掉。她没有象当初所梦想的那样穿美丽的婚纱，在她心里，她是个没有爱情的人了，她愿意让自己所有少女时代的梦想都随她的爱情一起埋藏，做一个沉默的、平凡的女人。可是，当这双手套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时，那些纯真的、美好的往事历历在目。原来，忘记一个人是这么难的事。他陪着她走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不论过多久，她都能在他的身上找到自己的过去。原来，恨一个人也是这么难的事，哪怕他将你伤得再深，夜半梦醒，他的名字还是在心里轻轻划过。

异乡人，她想起阿青对她说起的名字，突然作出了决定。

他有些醉了。

当她走进门的那一刻，他疑心是幻觉。直到她走到了眼前，他才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隔着餐桌，象隔了一个世纪，他们默默地对望，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良久，她缓缓向他伸出手去，露出了一个笑脸。那个笑脸，看得他心里隐隐作痛。什么时候，那个爱哭的小傻瓜也知道强作欢颜了。他也强笑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手。就在那一瞬间，他心内一紧，轻轻的一握手间，他感觉到了些微的变化。以前柔软的这双手，在他的掌中，竟有些粗糙了。再抬头细看她的脸，竟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她粗粗的麻花辫，如今成了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她在他的注视下莞尔：是不是发现我老了？

他摇头，再摇头，有些心酸：你长大了。

她的泪，就是在这句话以后淌下来的。在她的泪水中，他心如刀割，以为她还在怨恨自己，急急地解释道，不要恨我离开你，我只想给你过好一点的生活——

不用说了，她制止了他。你没有选择我，这是事实。

她从包内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正中间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酷似她。左边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模样一般，看上去很实诚。她站在右边，带着一点忧郁和恍惚，淡淡地笑着。

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都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了，还有什么必要说呢。她看着手里的照片，似在自言自语。你没有选择我，是另一个人选择了我。除了告别，我们还能怎样呢。

不！他冲动地。只要你愿意——

她用一个镇定的眼神制止了他。

你当年的选择已经决定了告别。她站起来，伸出手去。现在，我们仍然告别吧，象朋友一样。

他跟着她站起来，茫然伸手。她的手又握在了他的掌心。

她笑着，低语着，我想看到你的笑脸。

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真的笑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慢慢展开自己的手。里面躺着一张纸，是他的电话。没有看，她静静地将它撕碎，让风吹散。她的泪在风中也被吹干了，她想，回到家里，谁也看不出她哭过的痕迹。站在门口，看到虚掩的门里透出来的桔黄色的灯光，她微笑地推开了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