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像沸腾的水一刻也不想歇息。一群白鸽扑楞楞着,扫起了地上的灰尘。下了班,穿过五里巷,折回顺昌路,踏上走了二十五年的朴风街。房屋灰灰阶格调调依然如故,只是空气少了,人次第更换了面孔,小路也消瘦了。
黄昏临走的时候,诞生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我断定绝对不认识这个小男孩,令我意外的是这个十字路口并不是人潮拥挤的地段,男孩为什么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呢?他裼着上身,面前摆着一只鲜红的纸盒,纸盒上面有方方正正的一个洞。当时,我戴着眼镜,余光瞟到了纸匣里,空空的像个饥饿难忍的孩子,张着红红的嘴向路人乞食,,目之所及,站在男孩面前的只有我这个半朽的老头子。他在瑟瑟发抖,可是怜悯的心刚涌到喉咙又咽了下去,被孙子吵着嚷着拉回了家中。
眼前依然是小男孩的影子,在冷风里向天向地向每一个目光奢望得到什么?又好像在羞怯的躲避着什么。我跟老伴在吃饭的时候,话题转向了这个男孩。老伴一边向孙子碗里搛菜,一边一边往嘴里扒送着米饭,满不在乎地说:“骗子。我见的多了,别理他。现在这个社会乞丐都比我们富裕。前段日子,我看新闻上说,一个讨饭的年青人在银行有存款几十万,讨钱的时候不是打的,就是坐公交。你说这种人需要可怜吗?死光了才解气。”
老伴的话不无道理,让我想起了初中时代的我,第一次被一个自称迷路的老头骗了一元钱,当老师在班里宣布说,刚才的义捐是徒劳的,明晃晃的是一起诈骗行为。从那时起,在我的心底萌生了一粒种子,对种子的本质我至今都无法说出他的一二来。一段时间以来,我认为这粒种子是邪恶,它不该生长,当我企图要把它斩除时,它在我的心里不明不白地占据了一定的空间,每当在街衢的犄角旮旯里看到类似的情景,那颗邪恶的种子就会睁开惺松的眼睛,在内心深处狂力地挣扎着。脑海里除了啜泣,憎恶,詈骂,丝毫善良的泉涌都不曾流出来,仿佛是一条干涸的小溪,留下了疙疙瘩瘩的鹅卵石大小的伤痛。
说实话,我曾为自己的铁石心肠悔意过,不该把别人陈年的过错都扣到早已爬满皱纹的额头上。于情于理已经不值得,我得到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前者无言以对,直到现在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童真,善恶的判断,以及自己感性的浅露的外表。
佯装是件很难的事,或许天生的秉性所致,在老伴诉说那个小男孩种种不是的时候,我并没有添油加醋的随声附和,而是淡淡地斜着不着四六的眼睛,阻挡老伴语气里对孩子,对社会的含沙射影。没有附和,说明了在我内心里对那件事的芥蒂已经像冰块一样遇到了阳春三月,在丝丝地触化,在我心里形成了汩汩的一撮溪流,我不忍心去触碰他柔弱的身子,怕它像潮汐一样退去,怕他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直勾勾地盯着回家的夕阳,更把它像一个孩子在我眼前高兴,欢呼雀跃的成长,他的未来一定是惨淡地破败的庭院,寥无生机,他或许是一个让世人啜泣的恶棍,劣迹昭昭。
又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周遭仿佛都打着哈欠来帮衬着工作一天疲软的身子。那个男孩还在双膝跪地,双手拤着一块矩形木板,木板上糊了一层纸袼衣背,很多面积都被洇得花花绿绿,比板上的文字耀眼的多。上面的内容无疑是索取钱财的手段,这种想法在我的耳边不断地想起,盘绕我此时的蠢蠢欲动,极力控制着我向前靠近的步子。
老伴的话不知从什么方向被风刮进了耳廓里听得清清楚楚,却又冰凉冰凉的。男孩对面是一家食品店,我迈着臃肿的步态,跚进了门槛。
老梁热忱地跟我打招呼:“老李呀,下班了。”
我笑着应了声,要了一包巧克力一袋旺仔小馒头,付了钱,走到门槛,我又踅回了店里,买了两包方便面。
老梁讪诮道:“小孩子的东西,可得买仔细了,不然非给你闹个底朝天。”
握着两包方便面,我心里恍恍地乱了起来。我这方便面买给谁呢?不对呀,刚才有人明明告诉我让我买的呀!脸上的疑窦像乌黑的云朵,凝集了起来。瞅见那个男孩,猛然间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买给他的,快去吧!他很饿了,难道你真的那么铁石心肠吗?你只是放不下以前的阴影,走不出来日后你还是愁云不展,像恹恹不振的病人。思忖了良久,我剌剌地穿过了马路。
远处,有一个伛偻的身影向这边慢慢地走来。走近后,是老伴,她嚷着说:“孙子哭闹的已经招架不住,我说爷爷一会就给你买来了。他就是打滚的哭,吵的我烦死了。你半天在这边晃荡个啥,天都快黑了。你那手里拿两包方便面干啥…..”半晌,我只是看了看老伴呶呶不休的嘴,把方便面塞进了空荡荡的食品袋里。
短短的距离,我走得失魂落魄;身上袭来一阵又一阵落拓的负罪感。是几十年前自己给自己上的一把枷锁,时间长了,这个心结就在滋生,像肿瘤在肚子里怎觉得不是个滋味。两次,好像都是谁无意中给我开的玩笑,而这两个人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衣食无忧,坐享其成,视线里根本无法容纳一个满脸稚嫩的孩子。他有错吗?他沦落成此种境地难道是心甘情愿的吗?孩子的意识是单纯的,也是浅薄的。
礼拜天,我起的挺早。吃过饭,站到书房里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读起来。房间里冷冷的,看了一会,我就感觉到双腿发麻,起来在屋里逗了一圈。看着案几上合上的书我并没有再次把它打开,而是踱出了书房在正堂里溜达。看看墙上的字画,挓挲着手玩摸着每一寸冰凉的回忆,孙子在屋里与几个小伙伴翻箱倒柜,攘得我思绪飞乱,不自禁走出了庭院。
朴风街还是稀稀落落的样子,像一碗清汤寡水的食物,有萧条,冷僻,也有多年的沉淀。老街固然有老的味道,老出了安逸,它的老迈让年轻从这里悄悄地蒸发。年轻和老迈有着成品和半成品的区别,而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又像两种相濡以沫的鱼,只有相偎相依,生活才能泛出甜甜绿绿,才会酝酿出真实的内容。
金水公园三三两两的老头老太手握银光闪闪的宝剑,颤颤微微地摆着太极拳的套路,缓慢优雅,活脱脱一副俏夕阳。几个老头围在石墩边,为两位象棋高手加油助威,屏手凝神,纷纷的笑声愣是把朴风街的掩面遮羞给抛了,整个街道就这一绺若隐若现的快活气在上空游弋盘旋。兴致勃勃的尽头,突然被一声莫名其妙的呵斥给钉住了,像是数码相机截取的瞬间图片,把欢声笑语留在了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怏怏地抬起头来,愠怒的脸上充斥着满满当当的杀气,恨不得把这个搅屎棍踩扁。
呵斥声源于金水公园的保安,他面前站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我抚了抚眼镜,瞪大了眼睛看,是他。那个曾在老梁店对面跪着的男孩。他怎么跑这来了?脑子里第一时间冲出了这么个问题。他并非衣衫褴褛,上身着青绿薄袄,修长的脖颈裸露出来,明晃晃的眼睛像一潭清冽的湖水,纯净而天真。清灰色的牛仔裤上,有一块拳头大的油污,油污上沾满了粉尘,使得他的形象自然而然地与乞丐联系起来。皲裂的手在袖口处蜷缩着。背上是那块硬质的木板,用皮绳做了两道背带,挎在身上相当轻捷。
男孩六神无主地立着,听着保安歇斯底里的谩骂。当保安骂:“操你妈个逼的,小骗子。再不走,我抽你”时,男孩厉声反驳到:“我不是骗子,你才是骗子。”
小男孩呜呜地哭了起来。任凭保安推搡着往外赶,小男孩拳打脚踢地挣扎,往园里拱。保安显然有些不耐烦,围观的老头老太太那么多,自己若是连一个小屁孩都制不了,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饭碗?保安顺着小男孩往里挣的手,使劲往地上一蹾,小男孩重重的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保安在他面前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还用一双酷似凯旋的眼神搜索着周围的目光。男孩嘴唇上出了血,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也不敢大声地哭泣。悲痛像是蚊子的哼哼声钻进了地缝里。待保安还想耀武扬威时,我,还有一位东院孙嫂子上前制止了他。众人这时也纷纷指责了保安的行为太恶劣,对一个小孩都那么狠心。
我把他扶了起来,他用孤疑地挂满泪珠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是什么魔力让我不敢与他对视,甚至连一秒我都不敢去看。孙二嫂帮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土,拽了拽衣角。对保安甩了甩手说:“算了,算了,你个大人给孩子掷哪门子气呀!你看把嘴磕的。”
“你家哪的呀?”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呀?”孙二嫂关切地问了一句又一句。小男孩还沉浸在刚才的恶梦里,抽泣声时断时续。”
我蹲下身来,一只手握着小男孩冷冰冰的小手。尽量让脸上的皱纹折叠成微笑的花朵,嗫嚅着说:“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嘴唇翕动了几下,粉红的舌头在唇边舔舐着早已变干的血迹。用脏兮兮的袖口揉了揉湿濡的眼睛,他好像在酝酿,我耐心地等待着他黎明前的准备。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咚咚地像锣鼓一样在肚子里响动。小男孩刚才的话像钢针锥在了我的骨头缝里。他说:“家里需要钱,我是偷跑出来的。我跟一个小哥哥学的怎样讨钱,等攒够了钱就回家,那时候,就不会挨饿,妹妹也能到学校里,病也就会好的。”
车祸发生的那天,我在办公室里赶着稿子。还是回来后老伴告诉我的。
金水园门口是个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群没人会注意到在路边站着一个小男孩,更何况是一个相貌近似乞丐的小不点。正当红灯亮的那一刻,小男孩一个剑步冲到路的中央,一个倒霉的司机没开几里地就被警方抓获。老伴说,她不明白小男孩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会讹人了呢?这回司机可真栽了。
我没有说话,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躺在椅子上,我不敢闭眼,但即使不闭眼,眼前依然会闪现那个嘴角挂着血迹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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