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灰来到我家的时候，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

那天，父亲正在离家很远的高粱地里背垄沟。本来晴好的天气，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后就下起了大雨，汗流浃背的父亲赶紧收拾农具准备往家赶，忽然听到地头有小狗稚嫩的叫声。父亲脱下上衣顶在头上，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地头的草窝里七扭八歪的躺着几只小狗的尸体，还有两只小狗在雨点的敲打中倔强的扭动着，身上已经被雨水淋的湿透，漫无目的的向前爬着，嘴里发出声声刺耳的叫声。

父亲赶紧过去将两只还有气息的小狗捧在手里，小心的放在装满兔草的土筐里，把顶在头上的衣服叠了两叠盖在小狗的身上。这时一个打着雨伞的中年妇女正好路过，看到父亲捡起了小狗说道：“那是我家老母狗下的崽，才三天，老母狗吃死耗子药死了，小狗也没法弄，我们就扔了。你捡它干嘛，就那么一点，喂不活的”。父亲看看她，有些生气的问：“你确定不要了是吗？”“不要了！”那个妇女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父亲。“那我可拿走了啊！”说着，也没管那个女人说些什么，顶着大雨匆匆忙忙赶回家里。

父亲进家的时候，正好我也刚放学到家，被雨淋湿了的我正在母亲的帮助下换上干衣服。父亲拎着土筐径直走进屋里，还没有等他说话，土筐里就传出小狗委屈的叫声。母亲赶紧掀开衣服，两只小生命呈现在我们面前，我惊呼到“呀！小狗崽。”两只小狗也是乎在渴望着什么，一个劲的向上昂着头。母亲轻轻的责怪到：“从谁要这么小的狗崽啊，好像好没有睁眼呢，七天都没到吧？”父亲呵呵笑着回答：“我捡来的，别人不要了，扔到咱家地头了。”边说着，父亲拿一只小狗，拽下晾在绳上的毛巾给小狗擦拭身上的雨水，母亲也顺手拿起一只来，帮忙擦拭着雨水。边擦还边说：“太小了，能喂活吗？”父亲小小说：“活不活看它们的造化了”。

小狗不停的在叫，于是母亲从给我准备好午饭的碗里盛出来一大勺子玉米粥，又拿了一个小号的汤匙，装上一点点，凑到小狗的嘴边。也许是天性吧，小狗竟然晃着还不稳当的大脑袋尝试着吮吸着玉米粥。母亲惊讶动物的生存能力，高兴一个劲的说：“哎呀，没事，没事，饿不死了，饿不死了，看它这么大点就能喝粥呢！”。母亲用汤匙喂这只一口，喂那个一口，兴奋的一直不停的忙乎着喂两只小狗，一种成就感写在母亲的脸上。于是，自打那天起，尽管母亲每天还要为我们姐弟五个打理早午晚饭，洗涮家务，每天不分遍数的喂小狗喝粥成为母亲的一项工作任务。母亲还专门买来婴儿用的奶头嘴，方便装上浓稠的大米、小米、高粱米和玉米等各种粥喂养小狗。可惜的是，尽管母亲精心照料，一只稍小的也许的抵抗力太低，没熬过几天就夭折了，母亲有些伤感的用土掩埋了那只小狗，细心照料起剩下的这只小狗来。

时间过的很快，小狗渐渐的能直立行走了，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小眼睛。黑黑的眼仁四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小狗一天天长大，因为它的毛是浅黄灰色，我们就给它起名字叫小灰。它好像也挺喜欢这个称呼，只招呼它几次它就听懂了，一喊小灰它就会颠颠的跑过来，晃着不太粗的小尾巴望着你。小灰很爱玩耍，经常把我们的鞋叼进它的窝里不停的撕咬个没完，好像上辈子就和鞋有仇一样，经常把我们的鞋子用它尖利的小牙咬出窟窿，我们也很少责怪它，只是觉得它特别好玩，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

渐渐的到处乱跑不必再用奶嘴喂养的小灰已经可以自己吃食物并且懂得看家门了。有陌生人进院子，它都会虚张声势的汪汪几声，提醒我们家里来人了。直到我们走出门来训斥它不要再叫了，它才会钻进自己的小窝，露出小脑瓜监视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从小用各种粥水喂大的小灰从来不挑食，不光吃一些剩饭剩菜，连我们吃剩下的水果核、大白菜疙瘩都嚼的嘎吱带响。它还爱吃烀熟的地瓜，酸菜帮子，甚至连带壳的葵花瓜子也嚼的津津有味。第二年春天，小灰已经长成大狗了，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刚刚抱回来的时候，细长的身子，短毛，呆头呆脑的。长大了有近半米高，很粗壮的样子，灰黄色的毛长的很长，尤其毛茸茸的大尾巴，向上卷起来蓬松的象松鼠的大尾巴那样特别好看。脖子下面的毛特殊的长，没事的时候我就把他脖子两侧的毛往中间捋顺，咋一看，那形状象个高傲的大雄狮。

长大后的小灰性情比一般的土狗温顺，却向小时候一样爱玩耍。一个皮球，一团棉花，它可以高兴的玩耍半天，兴奋的时候嘴里还会发出各种声音，好像那个和他对抗的是一只活物一样。记得我家养了一只灰色的大兔子，因为下雨笼子里有些潮湿，父亲把兔子放到院子里，这下可把小灰乐坏了，翘起尾巴追逐着兔子在院子里疯跑，兔子吓的只顾往犄角旮旯里钻。父亲吼了它一声，它老实的站在原地，摇着尾巴一会看看父亲，一会又用眼睛盯着兔子。父亲收拾完兔窝想等兔窝晾干后再把兔子装起来，就进屋里去做别的事。忘记了还有只狗虎视眈眈的看着兔子的事。没人看管的小灰这下兴奋起来了，扑到兔子身上，就拿兔子当成玩具玩耍了起来。等父亲从屋子里出来，看到小灰骑到兔子身上，用嘴含着兔子的脖子，在那左右摇晃着脑袋象疯了一样祸害着兔子，气的父亲拿起一只晾在窗台上的鞋过去就把小灰薅起来，照着它的嘴一顿抽打。边抽边生气的说：“叫你咬，叫你咬！看你以后还咬不咬！”小灰被打蒙了，往后躲着父亲的鞋底子，父亲发现它的嘴唇上流血了，才放开它。小灰急忙钻到自己的窝里再也不敢出来了，眼睛都不敢看父亲。

也许它真的认识到错了，自打那以后，它再也没有把兔子当做玩具玩闹过，就是兔子去他的食盆里吃它的食物，它也赶紧躲得远远的，不敢言语一声。可能是狗的记性特殊的好，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吧，家里新买的小鸡崽放在院子里，它都不敢动一动，经常听到邻居抱怨，自己家的鸡崽被自家的狗咬死的事，而我家的鸡崽不但没被狗咬过，甚至邻居家的猫跑过来要伤害鸡崽，小灰都第一个冲出去把猫撵跑，再也不敢来我家骚扰小鸡。不知不觉的，小灰执行起保护弱小动物的任务来。

曾经多次听说过义犬救主的故事，没想到的是这种事还真的会发生，并且发生在我身上。我这个人是天生的路盲，不记道。到现在都是去了哪里，再去的话，如果没有记住特别的建筑或者什么作为心里的标记，很多时候都再也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在我10岁那年一个夏天，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放学在家写完作业，带着小灰去我家房后的山上玩。后山是山连着山，一眼望不到尽头。因为山上有很多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颜色不同漂亮的野花，一簇簇，一朵朵，我从小就非常喜欢花，看到那么多鲜艳的花，就不停的采摘起来，渐渐的越走越远，小灰也一直象哨兵一样一直在前面跑。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跑出去多远，钻了几道树林和山沟，拐了多少弯，手里采了满满一大束野花，可是我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自己走丢了。我费劲的来到一个山坡上，不管看哪边，都没有任何建筑，全都是山和树。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于是就喊回小灰，冲他喊到：“别跑了，回家！”小灰听话地跑回来，沿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想它应该记得回家的路，我知道狗是记道的，而且从打从家出来，一路上它不停的在路边草丛树根底下撒尿留记号。天渐渐黑了，还看不到住宅的影子，我急了，小灰在前边跑，我就在后面跟着。可是没留神脚下，一脚踏空踩到一个树坑里，把脚脖子崴了，疼的我“嗷的”一声蹲在那里，脚疼的不能走了，急的我哭了起来。在前面跑的小灰听到声音折返回来，还以为我蹲在那等着和它玩呢，冲着我就扑了过来，我赶紧用胳膊抱住它，不让它把我撞倒。我大声对它说：“你快回家，把爸爸找来接我！”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我，我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家找人来！”用手一指它刚才跑的方向，说完就接着哭起来。小灰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话，看了我一眼后飞快的跑远了。这时候天上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星星了，我忍着痛一瘸一拐的沿着小灰跑的方向走，大约个把小时吧，远远的听到父亲、母亲和姐姐们焦急的喊声，我嘶哑着声音回应着他们。终于父亲来到我身边，我抱着父亲委屈的哭了起来。

后来听父亲说小灰到家就围着他打转转，好像要和他玩一样一会进屋看看他，一会又跑出去，来回好几次。看到我没有回来，父亲有些预感，于是父亲就跟着它走出来，一出家门，小灰就飞快地往山上跑，父亲紧跟着，母亲和姐姐也赶紧拿着手电跟了出来。就这样在小灰的带领下找我了迷路的我。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小灰看着我的那种眼神，记得我小时候它救过我。让我还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一个邻居和我三姐闹着玩，在距离10来米远的地方用石子打我姐姐，当时小灰飞跑过去，照着那个人的手就咬去，那个人赶紧躲了一下，才没有被咬到，我赶紧喊它回来，小灰才不情愿的跑回来，当时邻居就惊魂未定的说：“这狗行啊，知道保护主人了。”

小灰虽然只是条土笨狗，但是它有机灵的一面，能够看出一些事的端倪来。大概在1995左右，因为当时经常有疯狗伤人事件发生，政府不允许家里豢养大型犬，从农村雇来的农民工临时成立的打狗队，不管不顾的满城打狗。不管多大狗，不管有没有办狗牌子，看到就打死，美其名曰为了人民群众的人身安全。我家住的是平房，毕竟是豢养了十多年的生命了，就象我的家人一样有很深的感情。为了保全它的性命，我们把小灰藏在煤棚里不让它出来，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放它出来透风。父亲三班倒，有时候怕自己睡觉了有动静狗叫唤，就把狗弄到小屋炕上睡在它旁边。小灰好像也有预感，很听摆布的叫它干嘛它就干嘛。一旦有人进院它仅发出轻轻的呜呜声，并不大声的叫唤，父亲醒了，就赶紧出门来，还不忘嘱咐它一声，千万别出声，它就乖乖的趴在炕上静静的等，直到来人走它都不会弄出一点声音。打狗风潮过去了没有多久，附近的狗也都被打的差不多了，大家都以为不能再来了，所以各家又都要的要，买的买，从农村弄来狗崽继续养。邻居家也要来了好几只，知道我家喜欢狗，还送给我们一只，是那种警犬的串种，挺精神的。可是好景不长，狗崽才长了不到三个月，打狗队突然就来了，当时两只狗都在院子里趴着，三四个人进来发现狗举起镐把就打。那只才半大的小狗不知轻重的还上前凑热闹，被一个狠心的家伙一镐轮到头上，当时就被打死了。小灰却顺着镐把底下迅速的钻出了院子，几个人连喊带叫的说快打!追!打死它！小灰跑出院子就往后院的上山跑去，几个人追了一会，看狗没有影子了，就折回来，在院子里等，说一定要把它等回来。父亲对他们说：“狗从来都不出去，这一下被你们吓跑了，还回来啥！”几个人不死心，就进屋坐在屋里炕上等，等到天都见黑了，才相信了父亲说的话，以为狗真的不会回来了，才气吭吭的找地方吃饭去了。

父亲把大门打开，担心狗回来进不了院子，然后一直坐在对着大门的窗子下在等它回来。天已经黑透了，一个矮矮的黑影从大门外鸟悄的钻了进来。父亲赶紧轻声唤它进屋来，我们都高兴坏了，没敢开灯，纷纷抱着小灰不停的摇啊摸的，直夸它太聪明了。第二天早上，窗户对着我家大门居住的邻居还告诉我们说，那帮家伙在等小灰的时候，小灰就回来过了，邻居对它说赶紧走吧，打狗的没走呢，那狗就赶紧又跑了。因为有了这次的经历，小灰好像懂得了怎么保护自己，也许是年头多了，它能够懂得一些简单的人的语言。过了没多久，片警到我家普查登记些住户的资料，进屋的时候，小灰就在灶台的空隙里趴着，一动没动。等登记完事了，片警才发现灶台那还趴着那么大一条狗，吓的“妈呀”一声，责怪我父亲说不让养狗，你家咋还养着这么大一条狗啊！父亲赶紧陪着笑脸说：　“这狗仁义，不咬人的。”那人一想也是，他是个陌生人，都没有叫唤一声，也就没有计较。就这样，小灰一直在我家生活了近12年。

1996年，我家住的平房要动迁，小灰的安置成了问题，这么大一条狗，要是在楼上养不太合适，于是它的安排成为了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家人有的建议说要把它送给一个喜欢狗的农村人家，有的说送给人也是白瞎，早晚让人吃肉，自己不舍得杀，就卖给饭店算了。父亲是坚决不同意，整天唉声叹气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灰好像也听懂了一样，每天都眼泪汪汪的，看得我们好心疼。直到春节前后，动迁已经开始了，要每家自行把不属于公房的部分拆除。那天是1996年正月初六的早上，父亲带着小灰出去溜达，因为动迁的车多人也杂，父亲专门找了一根绳子拴着它，可没成想，小灰出门后使劲一挣，就把父亲手中的绳子弄断一截，它带着另一半绳子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去上班的路上正看到父亲焦急的寻找着，边走边呼唤着小灰的名字。我还安慰父亲，没事，它跑不远，一会就能回来的，可是小灰却没有象我说的那样再出现我们面前。

父亲连续几天去小灰经常去的地方呼唤它，我下班后也到处去找，可是小灰再也没有回来，也许是因为那根绳子要了它的命。据说再机灵、再厉害的狗，一旦脖子上栓的绳子攥到谁手里，它就会乖乖的和谁走。

从那天起，小灰彻底在我家的生活里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看到它。也许就象父亲说的那样，小灰和我家的缘分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