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村子就在这儿,四面青翠欲滴屏障一样的群山,六户人家,象摇篮里娇嫰的婴儿一般。六月里碧绿山风吹拂满山柔嫩枝条,摇啊摇,荡啊荡……
一条窄窄的泥土路翻山越岭,坑坑洼洼艰难地爬往山外另一个遥远的村庄。夏天,鲜艳的野花妆饰了这个丑陋的麻婆,有成群的蝴蝶蜜蜂在浪漫山花间追逐嬉戏。也时常有蛇悠然自得,蜿蜒着爬过路的那边去。常有欢快的马铃铛和鞭梢的脆响飘散在山间的云雾里。苞米成熟时,一群野猪不请自来,造访了小雷公张宝财种在山边的一大片苞米地,张宝财到处向人诉苦,几个炮手老哥们一起扛着老洋炮,寻着侵略者的踪迹,辛苦了几天,最后终于正法了带头的罪魁祸首,张宝财回来用大铁锅炖上野猪肉,感谢老哥哥们为他报了仇雪了恨,请全村人吃野猪肉,庆祝这喜事。
秋天也是山里最美的时节,五花山沉醉灿烂,就是擅于运用色彩的莫奈凡高在世也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爸爸对我讲,他小时候,太爷爷领他到山里去打圆枣子和山钉子,到了山钉子树下要脱下鞋子,光脚爬上树,那时人们真的很穷,有鞋穿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太爷爷脱下他的鞋子,真的不是心疼鞋,而是怕鞋踩坏树皮,第二年影响挂果子,好象这树是自己精心八意地栽种过的,太爷爷说,家果树还要伺弄多少年才能给你长果子,山里的树没有侍弄过,长了这么多好果子,这是山神爷给的呀,所以千万不能祸害了山神爷的树。要不然山神爷会生气的,会叫村里人尝到苦头的。如果树高就摇一摇树,掉下多少算多少,如果谁图省事用锯子锯掉树,被看见,会被骂是败家子,得罪了山神爷,会绝了子孙后代的路。我相信从前的山民真的是这样做的。
十几年前,我跟爸到山里去打圆枣子,他气喘吁吁地宁可满山遍野的苦苦寻觅,也不锯掉一棵挂满圆枣子的落叶松。有一次,爸以我震惊的方式,脱下鞋光着脚爬上了一棵满是尖刺的山钉子树揪山钉子。我当时看到他将近六十岁的人那么辛苦地爬树,说不出心中的感受了,当时想写一篇作文,题目都想好了叫做《父亲的山林》。可是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动笔,想想爸光脚爬树的样子,今天我也很惭愧没有把这事记下过一个字。现在终于把这事写在这里,已释怀。
从前的冬天很冷,铁硬的西北风吹着雪,整天整天的刮着大烟炮,人们猫在暖和的屋子里,狼在村子四周眼睛冒着饥饿的绿光,寻找着食物。山中谁的套子套住了猎物,经过的人都会在雪地上挖个雪坑把猎物掩藏上,晚上回来先到那人家去告诉一声然后再回自家,如果不埋,山里的乌鸦,就会成群结队,拉拉拉的叫着,用不了半天功夫,就把那猎物蚕食掉。得了信的猎人把自己的猎物扛回家,先要割下一条大腿送给报信人,感谢他的好心。如果在山里一个猎人打到了猎物,另一个猎人正好赶到面前,两个人就一家一半的分了猎物,这叫见一面劈一半,是最古老的山规。那时冬天大人孩子只穿自家做的大棉袄二棉裤,脚上穿靰鞡,从前的冬天人们丁把吃的只有萝卜白菜土豆,成排缸的酸菜每家至少要腌三四缸。因为冬天是这样的漫长,年根上,家家都要杀一口二百斤以上的肥年猪,有的人家还要杀一头隔年沉的肥猪,泡秤时要用两杆笨木秤都打不起来。生猪肉在菜板子上一切,都滋滋的流油。杀猪菜(酸菜炖白肉血肠,内中只放上几段老山花椒——五味子藤子,再别无其它佐料,从早上炖到日头卡山,香的叫人直淌汗拉子,随吃随添,村人放开量管够造。第二天,还要挨家送上岗尖一大海碗。
又下雪了,雪从淡蓝色的苍穹无声地飘下,象唐诗宋词优美地散落在山林村庄大地上。第二天早上,出了树挂,玉树琼花,小村和山林成了一个洁白的童话,沈万发的老娘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瘪着没牙的核桃脸,对小孙女说,妮儿,这外面怪好看地。不久大雪封住了山路,爷爷扛起他的老洋炮,领着他心爱的猎狗二黑子,进山打围,山民们打猎有他们的规矩,怀孕的母兽不打,幼仔不动。爷爷在山里有个秘密基地,是一个座北向南在半山腰挖出的地窨子,地窨子里和平常住的屋没有什么两样,有大炕,锅台,铁锅,水缸,水烧一应生活用具,等爷爷打完这一季的猎,走时都要小心翼翼地把火镰用油纸包好连同劈好的大块明子,放在灶台后,把半袋的小米绑好挂在屋梁中央,把油盐也放在稳妥的地方,然后再弄一大抱干柴放在地窨子灶口旁,爷爷有一把特别大的铁锁,但是只是别在地窨子的铁鼻子上,根本不真的锁上,挂上铁锁一怕大风把门板掀掉,二来怕山牲口跑进屋子里,把屋子里弄个乱七八糟的,更主要是怕把挂在屋梁上的半袋小米吃光,要知道这可是性命悠关。爷爷不曾在这里留下一张纸条更没有告示牌,但是不管任何时候,不论什么人,是经过的还是山里的炮手,都可以在他饥寒交迫之时,推开爷爷地窨子的门,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哪怕是深更半夜,也不再会担心自己会被冻死饿死被山牲口祸害死。听说那时林子里有老虎黑瞎子饿狼等等要人命的家伙,他可以很顺利地找到爷爷藏好的火镰,象是约定好的一样,山里人有很多这样的地窨子,火几乎都藏在相同的地方,就象今天许多行业的统一规定一样,点着那抱干柴,烧暖了火炕和屋子,再也不怕屋外北风呼啸,冰寒刺骨,再吃上一碗热烀烀香喷喷的小米饭,这一切温暖的不仅仅是那个过路人的身体,胃,一定还有他的心。我想就是在今天听到这个故事人们的心里也是满满的温暖呢!然而温暖还在继续,这个在寒冷中得到了温暖的路人,走时,一定也要把一切物品放回原处,照例也要到林子里寻一大抱干柴放在灶口,以便下一个进到屋子里的寒冷人可以马上烧起旺旺的火,而且这个被温暖的人走时米如果没有了,回到家中要马上拿米送到山中这个地窨子的米袋子里,或者是其它用品以确保下一个进到屋子里的人不至于挨饿,如果他走时米还有些就不急,什么时候再进山,他都会自觉的带一些米,添到屋梁的米袋子里,爷爷告诉爸爸告诉我说,屋梁的米袋子从来都是鼓鼓的半袋子,其实已经有许多的人吃过了,用过之后他们回到家,又马上送来,把袋子里的米补上,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山里所有的地窨子都是这样,这是山规。如果不遵守山规,山神老把头会生气的,轻的不会让你打到猎物,重的会让你出横祸。我的那些斗大字不认得半笸箩的山民先辈们默默地遵守着山神爷的这个规矩。他们的心中有石头一样的信仰。
从前,很穷,很温暖,我一直很怀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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