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二年到二oo三年,南京都在大拆迁,大建设中。在仙鹤门,住满了拆迁户,外来务工人员,整个一个小小的村子好象是热闹的早市,满满地塞了一村子的人,拥挤,逼仄,就连空气也被各种声音割裂,撕扯,弄的残破不堪,每个人都很窘困地生存在自己狭小有限潮湿闷热的空间里,胸口里只有难以忍受的憋闷。
有兄妹二家,是我的邻居,他们从淮阴来,在亚东新建的大学城附近收废品。白天哥哥夫妻二人开着三轮车出去收废品,哥哥忙时就让妹妹二口子跟着出去一个人,留一人在家。妹妹一家也做卖热水的小生意。兄妹二家各自租住着二十多个平方大的邻街的平房,两家紧挨着,妹妹家只走前门,对着大街,哥哥家也走前门,后门对着陕小的后院开着通风,开门时,如果是做饭时间,我就能坐在我的出租屋里清楚地看见他们家在做什么饭。(小时候读尤今的文章,知道在非洲的大沙漠里有卖水的人,好象记得他们把水装在陶罐或者葫芦里,卖给游人,不久前读董竹君女士的自传《我的一个世纪》里也有提到,在解放前的上海,有一种老虎灶,也是卖热水的)
众所周知,南京、重庆和武汉并称中国的三大火炉。尤其是二oo三年的夏天,南京酷热无比,到七月份,有时气温高达四十二三度,那些日子,只有南京奥体中心可以继续开工,剩下所有工地全都禁止动工,白领们猫在办工室里,享受着空调的服务,农民工们则在拥挤的宿舍里前后都是电风扇的吹着,人们汗流浃背地谈论着这鬼一样的天气,谁都动也不动,也不出门更或者是干点什么了。卖水人,一如既往的烧着他的热水,他们小小的屋子整天就是一个热的叫人透不来气的蒸笼,汗,顺着他们的脸无声地流淌着,越是热,人们出的汗就越多,身上就越不透气,粘呼呼的,人们就越要冲凉,就越需要热水,他们的生意也就越好,他们的燃料是收废品时那些卖不了的木制品,拉回来之后,男人只要一有功夫就用斧子把它们劈成了小木头条子,满满的堆在他们住的小屋子里。他们的小屋子,除了有一张双人床,简单的炊具之外,还有一个烧水用的很是庞大的锅炉,烟囱是用铁皮做的炉筒子,大约有二十厘米粗吧,一直高高的通向房顶穿过屋瓦,穿过房子后高大且繁茂的白杨树,通向蓝天。象是一个高耸的标志,一个庄重的宣言,一种自由的歌唱一样。那些烟,仿佛透明的纱翼,淡淡的,又象是水墨丹青中描绘的风的舞蹈,是透明的黛青,袅袅婷婷,婷婷袅袅,向浩缈苍穹而去,在远远的地方,淡淡的,淡淡的融化为蓝天……
这兄妹二家人,哥嫂有四十左右岁,妹妹妹夫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都长的瘦高,但很健康结实,一看就知道是种过地的人。他们非常和善,也很善谈,我常常和他们说话,有时雨天,两家都不出去,就凑成一桌打他们家乡的麻将,那种麻将和我的家乡东北的麻将完全不同,牌要比东北的多,风牌全有,还好象有花牌之类,有时他们看我一个人看书,他们认为太没有意思,就特意叫我来,坐在一旁看热闹,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懂的,只和他们说说话而已,他们的话我还可以听懂的,口音很轻,是典型的苏北口音,很柔美。听他们说老家的地很少,光种地是没有办法养活一大家子的,南京现在大拆迁废品较多,收破烂比较容易,已经来南京四五年了,为了多挣些钱,逢年过节从来舍不得回家,家里有老人和正在上小学的孩子,想家想孩子们,每年只有放寒暑假时老家的父母才可以带上孩子们来南京和他们见上二面,每回走时孩子们都哭的死去活来的,说这话时,女人的眼睛有些红,有些湿……我心里也酸酸的。
过了正午,卖水人就开始忙碌了,他们忙时是看不到他们人的,热水烧好后,他们就会搬把小椅子在门口坐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只静静地等待傍晚时人们来买水了。这水卖的也很有意思,很便宜的,一保温瓶一毛,一脸盆二毛,一大塑料桶五毛,这是他们卖的水中最为昂贵的了,当然不一而论,有时人们随手拿了一个可以盛水的家伙就来了,他们就估计着来,总之是不会多要的,宁可自己吃一些亏,水卖的原本就很便宜,这更见他们的可爱,卖水得来的钱全是硬币,有一角的,五角的,也有一元的,但很少。有时人们忘记了或是没有零钱就先欠着,有时再给,有时钱找不开,就先存在那里,以后买水慢慢的划算掉。它们都被放在一个很浅的铁盒子里,铁盒子放在一张小椅子上,搁在烧水的锅炉旁,由于是烧木头,用水高峰时,这边往出放热水,那边就要往里放冷水,男人就蹲在锅炉前的灶口,因为正在烧热水,小屋子里热得象个小桑拿房一样,他身上只穿了一条浅色过膝短裤,脚上趿着一双拖鞋,上身打着赤膊,火光映照着他健康而结实的具有古铜色金属光泽的皮肤,很象健美运动员。他一刻不停地往烧水的锅炉里添着木头条子,有人来买水,口中搭讪着,但是不抬头,只管添他的木头条子,买水人只管自己放水,放多放少全凭自己,卖水人并不过问,并且用自己的耳朵收钱,买水人自己放完水,口中道,给你钱,卖水人头也不抬,只嗯一声,只见买水人随手把硬币往铁盒子里一扔,只听“当”的一声,就算收了。也许这应该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收银方式吧!我很喜欢它。金属撞击的声音很是清脆悦耳,象是一种好听的音乐,这是我看到的听到的关于钱的最为美好的记忆。这里面的美好是,纯朴,自由,和信任。
卖水人总是面带微笑,那种笑很真诚,没有虚假,更无作作,仿佛自己是上天的宠儿,是对生活的一种满足,平凡中的一种知足常乐。有一次我开玩笑的问他,老板这么开心,是不是卖热水发了财了,他则象是有些害羞的小女孩子一样,笑答,发的什么财呀,只是收废品时的那些破烂的木头是没有人要的,他们收的废品有时是整个的包下来的,象清洁工似的要把整个场子的东西全部搬走了,那些破木头板子破家具没有地方放才只好这么办的。然后是微微的一笑,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那些日子,我每天早上起来,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的,就穿着托鞋,跑到十字路口的那个小报摊,买一份《现代快报》,再顺便给自己买一份早餐——一个煎饼果子。回来时,路过卖水人家,他们总是要和我打招呼的,早起了,象是家人一样很亲切的感觉。
我是在那年的七月二十六日踏上了北上的火车。繁华的南京在我的心中,就象是它那年夏天的大拆迁,大建设中路上的那些拉料子的车一样,匆匆驶过,只是一片滚滚烟尘,既清淅且模糊,在这清淅且模糊中,常常能看到卖水人最忙时的情景:火光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古铜色的上身,象是尊罗丹的雕塑一般,有人来买水,他口中搭讪着头也不抬,只顾添着他的柴,买水人自己放完了水,说一声,给你钱,只听得铁桶“当”的一声,很是清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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