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有许多的空白,空洞,好比在课堂上,老师上完一个段落,没有任何的任务布置,让你自由安排。
在这段空白、空洞里,人变得迟钝麻木,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置身何处,只能由生活的惯性推着你前行。
红人馆美发大厅的里侧,左边墙壁上的电视里永远放着韩剧,不急不缓,无头无尾,如同时空隧道里的壁画。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煦暖的发胶味,清雅的洗发水味,里面永远是春天的气息。外面,却是寒风凄厉的冬。
镜子前的黑色软皮椅里永远坐着几个衣着绚丽的女子,头上或是罩个圆顶,或是顶着无数的橡皮卷,或是头发波浪翻卷般地在飞。
如果不是电吹风的声音,你会觉得连着整个的理发厅都掉入了某种空白里。
洗发工忙不过来,老板唐晚玉加入了洗头。里室,一双手在水槽里揉,搓,氤氲的雾气罩住了她的上半身。
停住的思维空白使她有些发晕。
突然,一个陌生的电话响起,“你老公出了点事,请你速来**煤矿。”
脑子里霹雳一声响,头骨都碎了一样。
晚玉的老公不愿意伺候人,一个月前听人说煤矿里挣钱多,挣钱快,就丢下面包车,随人去了煤矿,离开小城才26天,26天,出什么事?
晚玉对着话筒大声喊,喂,喂……那边早挂断了。她就像站在漆黑的悬崖边。
以前只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过,最坏的,是缺胳膊断腿,还是丢命?
该怎样去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生活现实,不会有事的,不会,不会……晚玉对自己说。
晚玉赶到煤矿的时候,看她的所有眼神和脸都是死静的,灰色的,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她。
老板说,对不起,小张出了不幸,我们也感到悲伤,我们一定给予最高的补助以减轻给你带来的伤痛。
见到他,是在殡仪馆的冰棺材里,很轻很薄的感觉,像块冰,她想,人站起来很高大,躺下去却是如此的轻薄。衣服裤子上还满是黑色的煤灰,脸被一块白布盖着。他是被空压机砸死的,有人问,要看看脸吗?盖子一打开,空气里满是血腥。掉在了油漆罐子里一般,晚玉有点想吐,她还是镇住,那是一张肉煎饼似的脸,铺好了,还没有煎。
晚玉回来的时候,抱着骨灰盒,很轻,很轻……
煤厂各种赔付,总共120万,很重,很重……
回到理发厅,她5岁的女儿在电视下高登上爬上爬下。
看见她,扭头一问,“爸爸呢……”
她拍拍黑布袋里的盒子,对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似乎有些抽象,她又拍拍羽绒服内口袋,那里有一张120万的支票,感觉还是没有说清楚,于是她一会拍布袋,一会拍衣服口袋……
小果,以后,就只有你和妈妈了……她放下布袋,楼过孩子,把头埋在孩子颈后的毛领里,簌簌地抖着,她像一棵缀满了雨水的树,只轻轻一抖,就是满地雨水。
小果遭到这意外的一阵雨,瞳孔放大了一圈。惊异地坐在那,没有任何表情。
右手里拽着一个穿黄色衣裙的芭比娃娃。拇指深深地掐在芭比的腰上。
后来,有人乘她母亲不在,问,你爸爸呢?
她指着黑色的瓶子说,在里面。
其实那是一瓶高档洗发水。
二)
周文静每次洗头都是在红人馆。
电视台的女人大都在那里画妆,整理头发,然后走进演播室。
文静是新闻采编组的,自然而然也在这里弄头发。
这天,有师傅请假,晚玉只好自己亲自上阵。
两个人在里面洗头,谈到男人,谈到感情,然后谈到生命的无常。
晚玉很平常谈到自己老公的离开。很难想象,看韩剧看到悲伤处都会流泪的人,竟然如此平静地接受了上帝的按排。晚玉自嘲。
文静安慰到,好好安排钱,合适时再选个好男人。
理发出来,两个人都有些相惜。
120万,怎么花?首先应该买个房?文静一边往家走,一边替晚玉思考,仿佛晚玉是她妹妹,那120万是由她安排的。
回到家,她老公刘小成说,你表妹黄薇想来城里学理发,叫你给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文静就讲了晚玉的事,两个人惊叹命运的变幻,文静在心里盘算,过几天去问下晚玉是否招学徒,刘小成痴想,那120万如果是我的,由我安排该多好,我怎么没有这样的运气啊!
两个人刚谈恋爱时,有说不完的话,现在遇到话题也只有一句话,文静见刘小成没有再说话,像是在沉思,心里自忖,年纪大了,男人也会多愁善感起来。
两个人生活的越久,在心里上就偏离的越远。
如果她知道刘小成的想法,也不知道会怎么想。
两个人在家里,悄然抢占自己的领域。
刘小成缩到电脑前进入《穿越火线》。
文静则进入到厨房,腾转扭挪在灶台和地上的垃圾桶之间。
孩子在房间里写作业。
家里静的出奇。
锅里嗤嗤冒水汽。
电脑屏幕上杀气腾腾。
第二天,黄薇就从大山来到城市里,住在了周文静家。
晚玉很爽快地答应了,她把文静当成了知己,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文静懂她的心。
晚玉租下文静楼下的店面开了红人馆,开业后,因为设计大胆前卫潮流,很快成为媒体红人的梳妆馆。
那个圈子里的人都想成为媒体界的红人,去红人馆弄发,彼此心照不宣。
文静在里面进进出出也有半年多了,看见过老板娘,没有说过话,自从上次交流后,两个人一下子成为好友,标准的女人友谊。
晚玉在文静的陪伴下,在五洲汉唐买了一套房子,花去60万,后花10万装修。
从此结束了租房的日子。
还剩50万,在城里也算小资。
钱没有花完,古道热肠的文静还替晚玉谋划着,该投资,还是该存起来。
那一天,文静去洗发,依旧是晚玉亲自洗。
依旧是熟悉的手指轻快地游走,小鱼般穿梭,文静感觉到那种轻松那种愉快,飘逸,看晚玉的脸,有了温润的光泽,是桃花点染的。
有了相好的?
晚玉笑。
哪里人,做什么的?
以前那位的好友,开面包车的。
怎么就动心了?
天天陪伴,安慰我,我说,我当了一回孩子,他说,我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女人天生就是被疼爱的。
女人真是缠不过男人,文静想。
一个刚死了老公的女人,你不怕别人说,你不怕晦气?我曾经问过他,他说,这个世界,这么好,只有傻瓜才选择过苦行僧的生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听他那样说,我心就慈了。
馆里是常有的温暖和蕴香。
淹没了两个人的谈话。
文静想提醒什么,看见她幸福满溢,也没有说什么。
三)
生活惯常如初,就像重复播放的曲目。
文静又进了红人馆。
晚玉欲言又止。
文静说,说吧,你还不了解我?
你表妹最近神采飘扬,你注意点……
文静如同在遐思里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转过头来,却没有看见拍肩的人。
不会吧,黄薇21岁,张小成33岁。文静从惊醒的世界里安慰自己。
33岁,拉警报的年龄。
只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刚30岁的文静在面对自己的婚姻时,有一种木然。
她假装轻松地笑笑,不会的。
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晚玉坚持说。
每一个城市都有它固有的人际气候,人际环境。
在小地方的人总是难逃闲言碎语的左右,就像裹在一团的苍蝇,谁也离不开谁。在城市里,几乎所有的苍蝇都是分开飞的,分开享受自己寻找到的乐园,这样,被闲言碎语左右的倒很少发生。
如果说,完全没有影响,也是不可能。
文静提前回了家。
回到家,家里像是被一群野兽侵袭过。
沙发上,一条黄白蓝三色条纹浴巾,一头在沙发上,一头触到了地。
地板上,棉拖鞋在饮水机旁边,横七竖八乱躺着,茶几前面,倒放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玩具。
走进卧室,枕头上胡乱放着她的白底蓝紫色碎花睡衣,他的乳色兰花睡衣,毛巾一角还胡乱塞在半裹的被子里。
她抓住自己的衣服放在嘴边,使劲一嗅,有股生肉的味道,她不相信,那是她自己的。
折到厨房,白色的水泥地已经是满是黑灰色的水迹,垃圾兜里瓜子水果皮蔓延一地。
空气里漫游着毛毛的动物的味道,和理发室里那种肮脏的头发里散发的气息是如此的相似。
如果不是门的掩盖,这不堪的一切准会冲出门去,冲下楼去,冲到街道上去流淌。
对于成天生活在干净温暖充满富贵香编导室的文静,在精神的世界里也有着桀骜的洁癖。
不过,她还是不相信晚玉所说。
这样的一片混乱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啊,在制造之前,他们会做什么呢?
她不敢想。
这是我的家吗?
一种陌生感爬上膝盖,往上面爬着……
晚上10点左右,她表妹黄薇,她老公张小成,她儿子张柯君,一路闹着笑着回家。
远远听着,就像一段金属铰链放纵地响着,抖着,绞着……
儿子使劲地敲门,文静迟疑地站在门边,没有急着开门。
她从门眼里往外一看,仿佛是看着另一家人。
她缓缓地开了门,儿子挤进门来,妈妈,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文静一般是晚上六点上上班,深夜11点左右回来。
大家对她这么早回来,感觉很奇怪。
我不可以早点回来吗?文静平静的反问。
黄薇和张小成都从语气里感觉到压抑、火气。
妈妈,你怎么不快点开门啊,难道你没有看见我吗?儿子不知道母亲的微弱变化,继续说,妈妈,今天我太高兴了,去吃了德克士,还看了电影《钢铁侠3》。姨妈还给我买了一套……
别说了,像个猴子……文静打断孩子的话,语气沉重,孩子愣着,快去换鞋,文静大喊。
真正的是有奶便是娘,到底我是你妈,还是姨妈是你妈,文静气愤得很,很想吼出来,忍了忍,没有再说话。
孩子吐吐舌头,叫着姨妈跑开了……
孩子与她,在一段时间里,是和她连一块的,而这一刻,在某个地方与她完全地裂开了……
两个大人默默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睡下之后,小成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想把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她使劲地较着劲,小成的手便萎蔫了。
我出去才几个小时,怎么把家里弄那么脏?文静愤然问。
孩子明天还要念书,又不是周末,去看什么电影?
那边沉静无比,话一出来,就溜进了黑夜,看不见踪影。
不一会,就听见了固定的呼噜。
只留下文静一个人独自在黑夜里挣扎……
四)
夜,那么深,文静还是睡不着……
在远方,传来搅拌机的声音,文静悄悄起来,把窗帘裂开一条缝,想看看声音的来源,只见在朦胧的夜色中,在不远处,有几架高架横空耸立,长长的臂突兀地横展着。
凄厉的风,在城市建筑之间像狼一样徘徊,怒嗥。
荒原……城市消失了……
原本祥和的世界怎么突然间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从那天开始的呢?黄薇的到来吗?还是这一切早就有了线缝。
文静白天没有采访一般就在家里收拾,她晚上去上班时,他们三个就回来。永远是错开,周文静始终鞭长莫及。
如果找表妹谈,该从何说起,越是亲戚,有些话越不好说。如果是小三,还可以抓几下,抓不动,还可以咬一口。
不说呢,又如梗在喉。
若让姨妈知道了,又不知会说成怎样,还当她待不得亲人,不愿表妹来城里发展,仿佛这城是她的,他们那知道她的无奈。在他们脑子里,似乎电视台的上都是权力无边的人。
她怎么说得清楚。
要是没事,还不是增加无谓的心里负担。
她还是不肯相信。
她望着外面的夜,最终决定再看看情况,等开了年,给她找个新的住处?
生活太细碎了。
心就有一种割碎的感觉,仿佛被丢进了搅拌机,心里每分每秒都响着搅拌机的声音。
自从那夜起,文静觉得一切都在悄然地变化。
没日没夜的修房子,到底有多少人藏在这个城市里啊?
文静下了班也不想回家。
“文静姐,是你吗?”晚玉的声音,“快救救我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初段纯意见我老公走了有钱,假意对我好,百依百顺,把我伺候的跟皇后一样,一旦得逞了,他面包车也不开了,成天泡麻将馆,一天到晚逼我拿钱。”
“不要再给他一分钱。”文静斩钉切铁。
简直是个无赖,当初我怎么没有看清呢?
有些人为了钱,可以无限低头,一旦得到,便是画皮嘴脸。
你说得对。你说,我现在该如何办,他一天到晚在身边磨叽。
慢慢和他分开。
好。
想到自己,心更痛了。
再看到晚玉时,是在红人馆,那个段纯意偎依在晚玉身边,晚玉一脸幸福。果儿在旁边一张圆形高登上爬上去,两只脚在空中摇晃,食指弯曲着抵在门牙处,望着玻璃门外,显得有些孤独。
黄薇对她讨好似的微笑,轻声叫,表姐……
文静嘴巴动了动,没有听到声音,只觉自己的两腮的脸皮拉伸了一下,大概是笑吧。她不会笑了。
晚玉看见文静来了,赶忙站起,有些尴尬地笑。
两个人去了里间洗发。
不是叫你离开他吗?怎么又黏在一起。文静有些怒其不争。
女人终究是耐不住男人磨。文静马上安慰自己。
晚玉在按摩头顶时,加重了指法。
有什么心事嘛?
文静睁开了眼睛,见晚玉撅嘴向外间努了努。
文静知道她要说黄薇的事。
她说她表姐夫如何好,还送了一个三星手机给她,说时眼神不对。你老公和你表妹肯定有事。
晚玉凑到文静耳边,叽里咕噜一阵。。
能管得了吗?
一阵沉默,只听见水声,电吹风的风声,似乎在山谷里。
年一过,黄薇的肚子大起来。
五)
文静没有闹。没有微笑,也没有眼泪。
人到中年,常有的表情都淡漠了。
只问,小麦,你跟妈妈,还是跟爸爸呢?
我跟爸爸,……你总不让我看电视,玩游戏……孩子一脸倔强。
爸爸不会要你,少幻想吧,文静咆哮起来。
不,我就要爸爸,小麦咬住嘴唇,昂着头。
你没有选择……
两个人对峙着……
文静深深叹一口气,压住了愤怒。
祸不单行,这是生活的真谛。
单位开周会,因为有个小新闻重编了,另外在一个有关市政的话题里被检查出三个错别字,这在行业里算是重大失误。她被重重地批了一顿,还扣了500元。
有些人,春天还没开始,心就乱了……
文化人骂人总是曲折的。
四周的人,脸冷得像铁。
他们的心里,有的胆战心惊,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狐死兔悲。
文姐,算了……
文姐,节哀……
文静轻松地笑。
从办公大楼高一步低一步出来,刚到门口,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正疑惑自己并没有招车,却鬼使神差地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去哪?
随便。
那好,今天我陪你转一天,不收钱。
周文静疑惑地望着司机。
司机穿着一件牛皮色夹克,国字脸,刚毅,冷峻,平静。不像神经有病的人。
今天我离婚了,刚拿离婚证出来,这一天,该不该纪念一下?
去乐青路兜风?
好。
天底下每分每秒都有生老病死,都有离合悲欢,何必那么悲切呢?文静安慰自己。
两个人有些同病相怜,文静安静地靠在椅背上,松懈下来。
那一天,两个人在青山丛林公路跑了一天,到傍晚时,回到城里。
在重庆随亮吃的火锅,还喝了红酒。
我离婚刚过三天,庆祝下?文静端起酒。
你说,这人奇怪不?在一起时,总觉对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真没有,心里就少了什么似的,仿佛一下子缺胳膊断腿,这里,他指着心口,感觉空掉掉的。
喝到最后,两个人眼睛都有些迷离。
出租车滑入了城市的灯池。
文静拒绝了出租车的相送。
文静走到大街上。
蛋糕店,珠宝店,衣服店,床上用品店……一个个走过去。商店里辉辉的盈盈的灯光,灿然地亮着。她觉得那些灯光,离自己似乎隔山隔海,天远地远。远了,又与她无关,只觉那么漠然,那么冷淡。
公交站台上雪白的荧光如一落地大白花,一团亮,一层一层在地上开。那落地的光冷淡,稀薄,但这冷淡,稀薄却是她的。
于是,她就走到公交站台那团冷如月光的光源里。
从来,没有这样伤感过,文静蹲在地上,用手盖住脸,盖住眼睛。
到了楼下,看见自家的灯亮着,阳台上,她70岁的老母正痴痴地在来往的人群里寻找她。
因为离婚。老公和黄薇都走了。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无法照顾自己的孩子,于是请来了母亲。
她的眼睛有些酸。
回到家里,家里静的出奇,在昏黄的灯光下,红褐色的地板泛着毛毛的褐色光泽,这光泽映衬着红木家具,红木墙条,朱红酒柜,书柜……红军博物馆的味道。
母亲蹒跚着要去热饭菜,文静叫住了她,我吃过了。
她走到小麦的房间,摸着他的头,孩子一脸漠然。
姥姥做的菜太不好吃了,我都不想吃饭了,妈妈你给我们做饭吧。
文静只好点点头。
六)
一个星期后。
傍晚,下小雨。咿呀咬着,像一群猫吃了粘牙的东西在那里挣扎。
来我家里坐坐不?出租车司机黄诚打电话给文静。
文静早早忙完工作上的事情,鬼使神差地去了。
那是一幢临江的一幢小楼,他住在最顶层,七楼。
客厅极宽阔, 整洁,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墙下,右边放着一对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是冰蓝色的梅花枝桠,左边一张梨花木仿古茶几上放着一对翡翠,一个是青黑的鹰,一个是黑白色的,一个luo体婴儿抱着一棵梅花树。
他把文静让到书房里坐,自己坐在对面泡铁观音。
三墙壁的书,使她有些着迷。
他握住了文静的手。
他的手是一床小毛毯,有着厚实的温暖。
她的手一放在里面,整个儿身躯立刻就想缩成一双手,往里挤着,想穿上,想披上……换了无数的姿势,无论怎样的收缩,她庞大的身躯还是不能够躺下去。
在铁观音氤氲的香雾里,他在某个角落里打开了她,打开了她的身体,那封闭已久的身体。
就像一封闭漆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一下子就把她心灵的每个角落照的异彩纷呈。
她轻微地反抗了下,就接受了,她有点恨自己。
怅然若失地回到家,她暮沉沉地走到客厅。
正在看电视的儿子突然大声叫道,妈妈,你怎么没有换鞋就进来了?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文静换了鞋,回到卧室,为了摆脱刚才的窘态,从衣柜里拿出一床白蓝相间的床单来换,那白蓝一铺下去,鼓起了道道空气,有些浪,她用手去抚平那些空气形成的小包,一种坚实,壮实,厚实的感觉回到了手中,她仿佛又摸到了她的胸,又回到了电光火石冲击的感觉里,等到意识是在抚床时,她心底又出现了一阵痉乱的癫狂。
这是在恋爱吗?她问自己。
七)
文静其实并不了解黄诚。只知道他离了婚,孩子判给了母亲。自己开出租车。
不过一个星期,她约了他,她希望确定他们的恋爱关系,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两个人照例睡觉。
完事后,她放平了手在他胸前游移,又出现了坚实,壮实,厚实的那种感觉,这感觉使她脑子一激灵,骨头瞬间就酥软了,身躯里包着的似乎只有肉,血,骨头化去了。没有骨头,她的手便松软了,瘫痪了,似乎动不了,于是她使劲地咬牙,用力,但是手还是瘫在那,沦陷着,她只好再用力地抓,握,他感觉到她的变化,一边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还是陶醉在那双手的温暖世界里。
什么时候见见我母亲孩子吧?
算了,等等再说吧。
你什么意思?
你别以为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睡觉,就一定要怎么怎么,其实男人做爱仅仅荷尔蒙的驱使。
按你的逻辑,我仅是你的排泄管,类似于下水道之类。
周大记者,你别那么天真好不?这世界,最不缺的便是女人。
……
文静什么也没有说,急忙要穿衣服,他这才揽住她在怀里,好好,你说什么时候见就见,他像在安慰一个挨了打的小女孩,她心安定下来。
我只是怕伤害了他们……最后,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顿了一下,没有在意,继续和他缠绵。
八)
不几天后,她认识了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在黄诚离开后,悄悄告诉文静,黄诚这次其实是第二次离婚,离婚的妻子是个医生。黄诚以前还和一个大学的图书管理员好过。
她急忙打电话责问黄诚,她能接受他的前两任妻子,她接受不了那个管理员。
他非常气愤,你怎么能听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
哦。?
那个管理员是我家孩子的干妈,两家子关系一直很好,不信,你可以打电话去问。
文静沉默……
那边好像得了理,继续非常生气,语气强硬,你接受不了这些,就别找我,我们结束了。
你,……
别生气了,语气缓下来。
黄诚就这一点好,知道什么时候该软。
两个人急切地想见面。
还是二月份,天寒地洞的天气出门,文静晕了车,两人去的是最近的宾馆。那宾馆在冷气里如同昏暗肮脏的囚室,仔细一嗅,似乎还带着杀气,心中无比的郁结,像在烂泥里滚了一圈,又像到屠宰场走了一圈,满眼的血腥,满眼的残杀。文静有她天然的洁癖。
为了他,她还是去了。
他像一只北方的老猎狗,低着头在她身上嗅着,追着,扑着……在那激烈的呼吸里,她像火柴棒遇着了擦板,只轻轻一擦,就点燃了。
我终究离不开他。她想。
她知道他像一个共[chan*]党里的老k,眼睛幽幽地转着,警惕着,同时,侧放着腿,准备随时撤离,跑掉。而她则像一个只有热情而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入党员,傻乎乎的,准备着牺牲,牺牲……却不知为谁牺牲。
一次矛盾,更加拉近了他们。
他是怎样的男人呢?她充满了好奇,她想通过他,看透所有的男人,所以,不能离开,不能离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九)
近几个月,两个人经常一起睡觉。
一个周末,在餐桌上她把黄诚郑重地介绍给儿子小麦,还有妈妈。
小麦看黄诚的眼神怪怪的。
吃完饭出来,小麦拉过文静,低声问,妈妈,吃饭的时候黄叔叔给了钱,最后补钱的时候,你怎么拿在手里?说完眼睛就像钉子一样订在文静手里,仿佛那里还有来源不清的钱。
他显然还不能理解大人的关系。
你别管大人的事,扶好你姥姥。文静吩咐。
然后退到黄诚身边,和他并排走着。
黄诚跑车去了。
他们三个人回家,一到家,小麦就开始发脾气。
把那电动车的顶上的报警灯按的不断地响。
你怎么了?
我心情不好,我说去吃乌鱼汤的,你们偏偏要去吃牛排?
不是你闹着要去的吗?
那是我先前的想法,后来我想吃鱼了……就是那个人……讨厌得很,老是跟着我们。
不能那样说,孩子……
为什么嘛?我就讨厌他,你和他老说话就不和我们说话,他是你什么啊?
你,……
文静这才知道儿子在和黄诚争风吃醋。
儿子没有这样敏感啊。
妈妈,你重新给我做饭,要不,我们出去吃鱼……
不行……
就要,就要,吃鱼……吃鱼……
孩子一直在那磨叽,把文静急得想哭。
抡起手,……
没有打下去。
妈妈,你不爱我们了吗?你只知道爱那个黄叔叔。
文静愣在那,半天没有言语。
半夜里,睡不著,母亲敲门进来,还没睡,镜儿?
睡了,有事吗?妈妈
是他对不住你而离婚的,按理说,妈妈也希望找个人,但是现在的男人你是知道的,可要把眼睛擦亮啊。
嗯,知道了……妈妈,早点睡吧,明天还有许多的事……
妈妈的影子像一棵倒地的树,枝桠落在床柜之间,细节细节漫到床上来,文静闭上眼睛,只觉有无数的影子爬进了心灵的角角落落,眼泪如山泉,无声流淌在枕头上。
夜,静了。
十)
自从他们知道黄诚后,儿子小麦变得更加的敏感,偏执。
这一点超过了文静的想象。
每天一到吃饭时间,小麦就给文静打电话,叫闹着要吃她做的饭菜,要不,就要钱,到外面吃。
有时候在晚上,会突然之间打电话,却什么也不说。
他在监督我。文静想。
有时候两个人正亲热,电话会固执地响,文静只好起来,就像泼了冷水,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只好悻悻回家。黄诚讪讪的。
文静考虑到孩子的敏感,总是尽量挪出时间回去做饭,总是尽力多陪孩子。
每次文静从外面回来,不管是从单位里回来,还是从菜市场,小麦都会从头到脚审视她。
仿佛在寻找什么。
文静开始检查自己。
两个人都有些神经兮兮。
小麦还总是挑剔,这不好,那不好……
文静心力交瘁。
那天周末,文静本来想去找黄诚的,没有心情去,结果去了超市。
在超市里,意外遇见了晚玉。
晚玉买了两千块的东西,全是给女儿果儿买的。
你怎么为孩子一次买这么多东西?
这不算多啊,最多一次在淘宝网上买了5000多元的。
怎么能这样惯孩子?
不是,你是知道的,孩子没有父亲,总该把那份父爱补上?
缺失了就缺失吧,怎么补啊?
管它呢?安慰自己吧。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已经同那个断了,又找了一个,带着个小女孩,八岁了。
临走时,说,你好久不来弄头发了。
没有多久,又有黄诚的朋友说,看见黄诚和一个女大学生在一起,还有人说看见他和超市里的一个女孩很亲密。又有传言,他睡过自己哥们的老婆。
照样去问。
纠结,是否离开?
但是纠结一万次,两个人还是在一起。
两个人发一顿脾气,还是睡觉,终究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十一)
她去洗发。
晚玉主动给她介绍新认识的男友杨东。
这个人有趣的很,他说他终生不愿意离开自己熟悉的城市,死了也要埋到城市的公募里,他喜欢热闹。一走到郊外,就会感到心慌。
我就看上了他念城。念城的人应该念家吧?
谁知道?文静说。
他没事时,喜欢从城东走到城西,那样子就像行走在自己客厅,从前面走到后面。
他还说,他喜欢睡在床上听风雨声,特别是细雨时,感觉是有人吃了东西粘了牙齿,在那里吱呀着……在他心中,城市便是他心灵的天堂。
有趣不?
有这样的人?
是啊,他一天就徘徊在城里,不愿出城,好像买了房子,有工作,听说是政府里的。
对你好吗?
好,好得很……就是感觉太软性儿,没有男子汉的气概。
文静想着,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又想到自己,只觉一片乱。
从红人馆回来,她大哥来找她,说,你嫂子要离婚,咋办?
文静的嫂子虽说是农村人,长得高长,在城市一个大酒店打工,穿了制服,跟画中人一样,粉白朱红调至的肌肤,恰到好处。
现在和厨师好上了,闹着要离婚,……
我有啥法,劝劝,劝不回,也没有办法。文静说。只有母亲非常难过,想着自己一双儿女都离婚,像生了场大病,话语更少了。
文静里外调解,也没有用。
大哥和大嫂最终还是离了婚,16岁孩子跟了大哥。
可是侄儿周斌骏总是以为是文静在里面使了坏,眼睛里全是黑洞,黑洞里闪烁着野兽般桀骜,漠然,仇恨的光。
文静看在眼里,想安慰,安慰不了,想解释,解释不了。
十二)
不久,晚玉离开了新的男朋友。
她的新任男朋友是个吃软饭的人,他其实有老婆,在深圳打工。他自己不过是政府里的一个垃圾工人。
晚玉一种受了欺骗的感觉。
有一天,在家里的缝隙里找出了几个纸团,是那个男人女儿写的:
看见你和我爸爸上床,我心里就非常非常恨……
等我长大,我一定要杀掉你们这群坏人……
我妈妈在外地打工,你们这两个恶魔……
总有一天,我要报复,报复……
你不是对那个女儿挺好的嘛?文静问。
是啊,不知吃了多少饭,买了多少东西给她,就是养不家……你看,好恐怖,杀气腾腾……我的那几十万都被这两个男人花得差不多了,眼看着房租10万又要到期。明年的房租我都付不起了,……总不能完全给孩子吃空,孩子还那么小呢。
晚玉,第一次在文静面前流泪。
晚玉说,我想关掉红人馆,到外面去打工……
所有的爱情都是奢侈的游戏,没有资本,谈什么爱情。
对,自己还有资本吗?文静在心里问自己。
晚玉关了红人馆,去外地打工去了,在火车站,只有文静送她。
小麦和几个男孩玩水枪,把红墨水喷在别人晾衣架上的内裤上,人家找上门来。
赔了礼,又赔了钱。
一家人的脸似乎都成了乌的。
你怎么能那样做?
他们家每天都晾几十条内裤,肯定是不正经的,我讨厌那样的,就喷了……
文静没有想到12岁的男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吓的站住了。
她彻底被自己的孩子打垮……她只觉得满世界都是抱怨,杀戮……可是这是孩子的世界啊。
还是不断有传言,黄诚又换了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偶尔还在一起睡觉。
2013年年末,文静接到母亲惊鸟般的电话,镜儿,快回来,小麦出事了……
文静发疯地跑回家,推开门,现实告诉她,不是想象的血腥,而是真正的血腥。掉在了墨水瓶里般。
妈妈,快救我……小麦蜷缩在沙发边,右手反扣住肩胛处,血染了一片。
小麦,……她摸住伤口,血,血……她哭了起来。
姥姥呢?
他指向卧室。
她沿着一道像扫帚扫出的污迹,找到了上半身搭在电话上的母亲。小麦被文静的侄儿周斌骏从后面砍伤,母亲情急之下夺刀摔倒……她是爬到卧室给文静打的电话。可是没有能爬到卧室,就晕过去了。
救护车来了。
一家人,住两个病室。
人到中年,流年不利。
2014年的钟声敲响了……她最终决定离开相爱了两年的黄诚。
文静姐,还好吗?
好……
还会再爱吗?
会……
是晚玉的电话。
明天,一切都是新的了……
-全文完-
▷ 进入篱下花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