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人并不多，桂六斤买好了票，火车要第二天才走。他想去桂三娃那里看看。

同村的桂三娃在m城打工，经常有电话联系，好多年没碰面了。

“六斤，家里弄好了哇？好久没一起喝酒了，走，喝点！”桂三娃见到桂六斤，直呼小名。

“嗯，老汉安葬了。”桂六斤客套着，“火车明天走，我是来找个落脚地，随便对付一下就好。”

“莫跟我客气，来了就要喝起，要是你不来，我才记你个大包，人活一世，不吃点喝点，还干球！再说，我们是好久喝的酒哟，是你老汉60大寿那年，都五年了哟！”

桂三娃父母双亡，年龄大了，也没说个媳妇，打牌、喝酒、找小姐，挣多少花多少，经常寅吃卯粮，东拼西凑。桂六斤知道他的底细，极不愿意让他破费。

“你老汉的事，我听说了，唉，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依我说，还是吃些活些，死了去球！”桂三娃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六斤，“来，喝起！”

“我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老汉不应该这么早就去了的！谁叫我拿不出十万块手术费呢？”桂六斤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是我不帮你，我的情况你晓得的，又有哪个敢借钱给我嘛。你晓得的，真朋友，我命都舍得，可就是拿不出来钱，你叫我有啥子办法嘛！人家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硬是有理哟！”桂三娃接过话头，“说你去找你表哥了……你表哥那个人，真不是个玩意儿，十万块，对他来说，就是大狼狗身上的一根毛，他都舍不得借，还操个捶子！”

“莫说他了，人家的钱，借不借是他的事！再说了，借了我不晓得要几年才还得起。”

“唉，这种人，当年他进酒厂，还是你老汉给托的情。后来弄假酒，说被抓了几回，交了钱又出来了。好了，这下有钱了，亲戚都认不到了，怕哪个不还他样。说他婆娘养了七八个，这个是啥子状况嘛！老子偶尔去打牙祭，找个女人，就是嫖娼！那些有钱的明里养十几个，就不是嫖娼了？就好像买整条猪，回去杀了慢慢吃肉，莫得事情，老子割了半斤油下嘴巴，就犯法了！”

“法律又不是你制定的，肯定不得帮你了。人家屁股肥了，咱冷脸也贴不上去。”六斤和三娃碰了一下瓶子，猛灌一口啤酒，“说起来也不怪我，孩子他娘的一个学妹，去给他当了情人，晓得咋个说的，把从我给婆娘那里说的话添油加醋地说到了他耳朵里，整些无中生有的事，老汉住到医院里等钱用去找他，钱没借到一分不说，还被他霉一顿。唉，经不起那些破女人东说西说的亲情，哪里还能称得上称得上兄弟！来，干了！”

“你婆娘咋个了呢？”

“莫提了，都走了两年了，莫得音信。晓得她跟哪个相好的去了哟！只是可怜了秋娃子。”

“你那秋娃子，挺乖的哟。还是你老汉满60岁那年，我去你们家，都晓得叫叔叔了，嘴巴硬是甜！不要说，你这辈子没活出个人样，二天秋娃子肯定比你有出息！”

“鬼晓得哟！反正没让老子省心。住在他小孃家，在m城里上小学，借读费花了老子一万元，半年的工资除脱了！这回老子去学校，狗日的话没说几句，看老子背个牛仔布旅行包，就爱理不理的，问我咋不提个旅行箱，还问我哪年也给开个大奔驰去学校接他，也好洋盘一回……你看学校都教些啥子，球大个娃儿，啥子不晓得，就晓得叫老汉买这买那，亏得老子在外头一天变牛变马。以前房屋上梁要红包就说‘生个儿子考大学’，村东头王老汉拼死拼活欠一屁股债，儿子大学毕业了，工作都找不到！”

“所以说呀，还是我安逸，人一个，卵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有时得个伤风感冒的，老子还要硬起腰杆去上班，要不那一百多块全勤奖就没得了。你说你老汉，身体还是可以哒嘛，咋个说没就没了呢？”三娃用自己的话总结了一下六斤的牢骚，又提到了桂六斤的老汉，“你老汉真是个好人哟，经常笑眯眯的，小时候经常分我零食吃，虽然不咋个值钱，但那时哪个舍得哟。”

“其实我都没搞明白，在医院一观察就是半个月，后来说要手术，要十万块，我工资不高，又要供秋娃子学习生活。前两年才把修房子的钱还清，真是拿不出来钱哟，借也没得借。那个医生勒眉勒眼地说‘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老子咋个看她都像个持刀拦路抢劫的样，简直就是在说‘要钱还是要命’！”六斤夹一粒炸花生仁，丢在嘴里。

“大概在医生眼里，病人个个都是家财万贯，不宰你才怪！来，喝起！”三娃看啤酒没得了，叫老板再来两瓶。

六斤嘴上客套着，三娃塞过来，他盛情难却，只得陪三娃喝着。

回到三娃租住的小屋，两穷哥们东拉西扯直唠到深夜，从小时候一起抓鱼，唠到三娃逃课偷桃，从六斤考上高中到全村闺女都对他刮目相看，从秋娃子做满月酒到秋娃他娘一去不返，从三娃蹬三轮被罚款到收到假票子欲哭无泪，从三娃打麻将输光光到晚上被人暴打一顿抢个精光……

六斤第二天起来已经近晌午，匆匆买了些东西，踏上远去的旅程。

“n省欢迎您再来！”看到这个广告牌一闪而过，六斤知道火车已经开出省了。

树木、房屋一晃而过，火车像在围绕远山打转。他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嘻笑着说“来，幺儿我抱哈”，一边蹭过满是胡茬的脸，自己用小手推开父亲黝黑的脸，一边把脸躲开，那场景是多么温馨！每次父亲赶集回来，自己总在村口守望，因为父亲总会带回来麻花、水果糖等各样的零食。那时候，他很骄傲，因为有一个疼自己的父亲。那时候，虽然日子清苦，可一家人和和睦睦，生活充满希望，家里的希望就是自己。

而今，父亲不在了，自己还欠着二万元账。自己这个曾经父母心中的希望，却没有在关键时刻给父亲带来希望，最后还看着人们一锹锹土将父亲埋葬！也许，父亲是一种解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而自己还得面对单调的流水线，还得还帐，还要为秋娃子的将来打算……

六斤觉得，埋葬的不仅是父亲，更是一个穷人也充满希望的年代！

而今，希望在哪里？按三娃说，秋生也算希望，真是希望吗？鬼才晓得！

“黑猫白猫，咬到耗子的才是好猫”，这咋个听也像是猫贩子说的话，咋个就成了一代名言？

桂六斤有些搞不懂，因为只有猫贩子才去夸自己的猫，咋个会来形容人呢？如果不择手段弄到钱就算是好人，那些监狱里关的人不但无罪，还个个都应该佩戴大红花！还有些个不知咋个富起来的，怎么都争先恐后地移民呢？难道国内呆不下去了？

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床上，六斤怀念起父亲扎人的胡茬，窗外的星星可是父亲的眼睛？

六斤觉着有些奇怪，小时候父亲那讨厌的胡茬，而今想起来，总暖着自己那颗被世人冷漠的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