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当初万般柔情叫‘老公’的人,现在不是自己的老公,而自己曾经不屑的称呼‘男人’,现在自己却经常能够自豪地冲口而出:我男人是……”林玲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接完电话,男人说厂子里要加班,大概要一个小时以后才回来,林玲拢一拢垂下来的长发,看看儿子已经熟睡,给压了压被子。她关了电视,把毛衣拿过来一针一线地织起来,嘴角浮起淡淡地笑容。
两年前,林玲和老乡邬雪峰在j市结婚。为节省开支,他们租了14辆三轮车,在街上巡游。来祝贺的是自己要好的姐妹,还有阿峰的师兄弟、工友。除了自己母亲、阿峰的姐姐发来的短信祝福,其他没有收到任何一个亲人的电话问候,更别说来参加婚礼了。
阿峰家压根不同意这桩亲事,是在姐姐邬雪华帮助下把户口本偷出来,两人才办了结婚证。
林玲的父亲不许她进家门,大声地说:“我没有你这闺女!”母亲嘴里吼着父亲,把户口本交给她,让去办理结婚手续,叫她以后好好过日子。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清洁工人们辛苦地将被寒风刮下来的梧桐叶扫到一堆,突然来一阵风,恰似和清洁工人捣乱,又得重新扫。
林玲穿着婚纱,在寒中风瑟瑟发抖。前面有小孩拦车要喜糖,也有热情的市民拦车要喜烟,这是当地的风俗,三轮车不得不停下来。
“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接到喜烟喜糖,市民们祝福的话语飘进耳朵,林玲嘴角泛起幸福的微笑。
“你好,我是erbw电视台记者,请问你幸福吗?”林玲正在派发喜糖喜烟,冷不丁地一支话筒伸到跟前,一个稚嫩的女声响在耳际。
突然被问及这么个敏感的问题,林玲百感交集,想起曾经的海誓山盟,想起曾经的逢场作戏,感慨这冷漠世情,自己穿着华丽的婚纱在寒风中应景,却是凄婉的奢华。
“我幸福,这一刻也许是的,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是吧?”林玲拢一拢头发,继续补充,“其实生活的许多东西,并不能简单的用些许概括的语言来形容,譬如,你看到的仅是生活的一面,而生活的另一面,却是你看不到的!就好像你们电视台的领导人一样,观众只看到他们在镜头前的讲话做事,而在镜头后面做了什么,大家一无所知!”
“叮呤呤——”三轮车一路响起,开往前方,erbw电视台的女记者还在现场傻傻地出神。
林玲不合时宜的讲话,当然不可能播放给电视机前的观众看的,被电视编导的火眼金睛直接视为妖魔一样给删除。
林玲翻出一幅塑封着、保存完好的旧照片,照片右上角题名《笑容》。
那时她在上高中。高年级校友阿聪一直示对她示好,经常陪她放学回家。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阿聪通过县区级演讲比赛,进入了市里的决赛。邀请她去现场听讲。因为学习任务紧,她没有想过要去听讲。可是阿聪一腔热情,被自己冷落了,如果影响发挥,拿不到名次,那可咋办?最后她报名参加学校的助威团,并且幸运地成为其中之一。得到这个消息后,阿聪高兴得不知如何形容,说要请她吃火锅,表示感谢。
她没有爽快地答应,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另外,她是个做事情有计划的人。当她选好了时间,跟父母撒了谎,然后才给阿聪回话。
那是人间四月天,约好了时间,在公园的大草坪相会。她看看时间,已经到了,怎么阿聪还不来呢?不会是耍我吧?阿聪这种才子,是不是风流才子真不知道。追他的女孩子可多了,怎么会看上我这个相貌平平的女生?他对谁都一脸笑容,又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谁?无论怎样,阿聪在自己面前说话总是那样贴切,一朵白云,一棵小草,在他眼里都会那么富有诗意,那么具有性格。回想起阿聪在校门口等自己,被学校女生取笑,他那么的腼腆,林玲不由抿嘴一笑!后来才知,阿聪迟到原来是去给自己买礼物了。
没有想到,这一笑,被自由摄影师捕捉到并拍下来,参加全国的一个摄影大奖赛,得了特等奖!
当时的林玲,并不知道自己这自然一笑,何以被夸得神乎其神,甚至还得了一万元版权费,被市里拿去做形象广告。一万元呀,父亲的嘴都笑得合不拢口:也许钱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自己有个如此让人骄傲的女儿!只是没有想到,后来这个让人骄傲的女儿,让父亲抬不起头来。
现在的林玲懂了,正是那微笑,来得如此自然,其表现出少女的羞涩、憧憬,虽然照片可以复制,而表情即使是国家特级演员,也不能模仿!
更没想到的是,这张照片引起了某房地产老板的“性趣”,让林玲走上堕落的深渊。
好的开始,并不代表着好的结果。陪阿聪最终没能和林玲走到一起。阿聪由于学业出众,毕业时被香港大学特招。阿聪刚到香港还和林玲分享自己的快乐,后来只是网络联系,偶尔通一下电话。林玲感觉得可聊的话题不多了。再后来,只是偶尔在网上碰见打个招呼,不冷不热的,表示曾经认识过。
距离不仅可以产生美,还可以产生分离。林玲觉得,阿聪再度印证了这句话。
阿明是林玲的大学同学。因为出生在y城,阿明先到学校报到,并担负起迎接新生的任务。
林玲初到y城,人地生疏,阿明大方自然的问候,帮着拎行李。阿明闲聊中提到认识自己,让林玲大为惊讶。一聊才知道,阿明是从网上的宣传页中看到自己的照片,林玲由此觉得更为亲切,并暗自佩服阿明的见多识广。
林玲和阿明相恋了,她住到阿明家里。
“今天赚了58块钱,毛票不算!”林玲兴奋地大声说,仿佛自己是得了个世界第一名。
“是不是哟,你数对没有?”阿明故作惊讶。
“真的,我数了两遍了,骗你是小狗。不信你数数!”林玲扬了扬手中的钞票。
“我绝对相信你啦,夫人!”阿明只顾着玩俄罗斯方块,“那我们去吃点什么,潇洒走一回?”
“老公,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林玲拿出一个一次性饭盒。
“凉皮!我的乖乖,还是夫人你最懂我!这陕西凉皮有味道,有劲道,就是好吃!”阿明放下了手中的游戏机,凑过嘴来,“亲一个!”
“好讨厌啦——你!”林玲推开了阿明的脸。
林玲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和阿明一起,利用课余和周末时间摆摊,和城管玩猫和老鼠的游戏,真是刺激又好玩。
那时阿明就是自己的全部,有了阿明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原来欲望小的人,幸福得来是如此简单。
父亲生日,林玲和阿明手挽手出现在小镇上,让父亲长了一回脸。用自己赚的钱,给父亲买了两瓶名酒,亲戚都夸“小玲子真漂亮,林木匠真有福气!”
林玲介绍阿明给大家认识。大家夸“林玲真有眼光,找到大城市里的人,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阿明虽然在城里只是普通的工人家庭,可在小镇的人们看来,就是大城市里的人,就是不一样。
那时候,真的很快乐:一瓶可乐、一盒巧克力、一个汉堡、一瓶纯净水、一顿小火锅、一枚装饰戒指就可以让自己快乐一整天甚至好几天!想着和阿明在一起的日子,林玲脸上泛起一些红光。
那是五四青年节,学校彩旗招展,运动场主[xi]台上早早地搭起了背景布。据说是某房地产老板赞助一台盛大的文艺演出要在学校举行。作为文艺部干事,林玲积极地忙前忙后,参与组织学校配合工作。
演出前,学校请独家赞助单位董事长皮先生致词。皮先生自我介绍出生在若水市,现在到y城发展,愿意为y城的文化事业增光添彩。皮先生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证明他是林玲的老乡。
当晚,歌、舞、小品、相声、杂技、地方戏剧,整台演出从下午3点直到晚上6点才结束。
晚会结束后,皮先生请演职人员、学校部分老师、参与组织的学生会同学到y城大酒店吃饭。
皮先生依次到每桌敬酒,“意外”地看见了林玲。
“林小姐可是我们若水市的美丽形象呢,几年不见,越发漂亮了!来,同学们辛苦了,我敬大家一杯!”皮先生面带笑容,一饮而尽。
“为我有如此有成就的老乡,我感到骄傲!我回敬皮先生一杯!”在同学们面前,出于礼节,林玲大方地为皮先生斟酒。
女人的虚荣心在没有被激发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虚荣。林玲就是这样。
每天放学,皮先生的白色宝马都会在门口等林玲。开始她爱理不理,自顾自和阿明走了。有一天,阿明学校有事不能先走,林玲想,皮老板的车不坐白不坐,就理所当然地上车了。
皮老板从司机处得知林玲上车,推掉了一切应酬,专门预定了席桌。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林玲即将过生日,他以送生日礼物为名,送给她钻戒、昂贵的yy牌女包,一出手就是三万元,说叫她拿去零花。
林玲哪里见过这阵势,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东西,而今成为现实。她表示不能要,不敢要(却没有说不想要)。皮老板说,如果你不要,我就从这楼上丢下去,并打开了窗户。
林玲想,反正不要白不要,他真丢了,那还不便宜路人?
阿明回家追问东西哪里来的,林玲直说是皮先生送的。阿明继续问,你们什么关系,人家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林玲回说是老乡关系。阿明说,怕不止是老乡关系这么简单吧。林玲回说,你爱咋想就就想。
美丽女人多半是被自信心不足的男人放弃,然后像苍蝇一样逐臭的男人,才会有机可乘。一边是阿明的冷言冷语,阿明父母的白眼相看,另一边是皮老板死乞白赖地追逐。林玲终于成为皮老板的女人。
皮老板真名叫皮见笑,若水市人,跟林玲同一个县,比林玲大10岁。受益于姐夫是城市分管建设的领导,他在若水市发了财,现在进军y城。
自从皮老板看到市里的形象宣传广告牌,打听到林玲的名字,就对她魂牵梦萦。相比于周围那些苍蝇逐臭样让人生厌的女人,这个纯情的女孩,让他认识到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美丽。
林玲的父母知道后,很是抬不起头来。毕竟小镇不那么开化,对于“小三”的容忍度,相比起来,没有y城那么开放。
“小玲,要上学就好好上学,你搞什么名堂,莫让祖宗丢人现眼!”父亲高声责骂道。
和皮老板在外大手大脚惯了,林玲看不惯家人小里小气的动作。后来回家也少了。
皮老板专门买了一套房,用以金屋藏娇。
“我不在乎你的钱,只要真的对我好!”林玲经常这样对皮见笑说。
“知道知道,我的心肝宝贝!”皮先生总是这样回答,虽然心里明知道她在说假话——如果自己没有钱,她还能这样俯首帖耳么?
林玲大学也没有去上了,小明淡出了她的生活。和一些坏女人打牌玩乐,林玲觉得这样生活,又何尝不可以!
为了继续得到皮先生宠爱,她买来碟片,学习床上技术,直把皮先生弄得神魂颠倒,连夸她能干。
然而好境不长,一年后,得知自己怀孕了,她催了皮先生多次,回复她还是那句话“正在想办法”。皮先生乐得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真要把那个能容得下自己在外胡来的黄脸婆离了,她又舍不得。和林玲好和其他女人好,一则是圆自己一个梦想,另一方面则是想要个孩子,因为老婆一直没有生育。
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林玲不禁暗自着急起来。
“那就把孩子生下来,给你100万!”皮见笑终于露了底。
“无名无份,我算什么?”林玲质问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呀?就算是我赚人民的钱,玩人民的女儿喽!”皮见笑回道。
林玲找医院把腹中孩子做了流产。眼见自己的计划落空,皮见笑知道后态度180度大转变。
“我们分手吧,我给你10万元青春补偿费!”见惯了拆迁户被自己派人弄得头破血流的皮见笑,表现出难得的一丝怜悯,他心底里可是一文也不愿意再花在这个失去兴趣的女人身上了。
“谁稀罕你的臭钱!”林玲一冲动,摔门而去。她知道富人的嘴里对某些事就像裤裆关屁一样严实。如果要了他的钱,自己就真成了什么人。不要他的钱,至少还能有一份人格的尊严。
常言说得好,钱不是万能,没钱却是万万不能。
离开皮见笑后,林玲才知道生活的艰辛。工作倒是好找,可薪水却是那么微薄,对于大手大脚惯了的她,哪里经得住花。办公室工作太无聊,前台工作又那么辛苦。半年后有居心叵测的牌友,介绍她到w市工作,说那里工作轻松,工资高。
到了w市,林玲才知道是做出卖皮肉的生意。
她见了那些臭男人,直觉得恶心。仅仅因为他们有几个臭钱,自己又不得装出多么投入,多么享受,以显得男人多么强悍。
然而,虽然勉为其难,毕竟也算一条谋生之计,还落个轻松。因为年轻,悟性好,又是行内新人,颇得w城男人的喜欢,生意不错。然而除了打牌花销,所剩无几。
听闻若水市名人林小姐的大名,派出所庞所长也来逐腥。在办完事之后,庞所长拍胸口说,在w市随便做,只要有庞大哥在,没有人敢来找事,却并没有要付帐的意思。
林玲气不过,什么所长,连皮肉钱也要赖账。言语之间,多有顶撞。庞所长恼羞成怒,叫人将她铐了,关在派出所喂了一夜蚊子,并罚款5000元。如果不交钱,就送劳教所。
东拼西凑,总算交了罚款。
失去希望的人,已经活在死亡的边缘,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一个偶然的触发点,即可能导致他们走上绝路。
又是人间四月。林玲伫立桥头,想这人世间可有什么留恋处?父母已经不要这个女儿,外面的生活又是这么无奈!飞机飞过,还留下一条白云,自己可什么也不会留下。
她纵身一跃,跳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呛入肺中,她感到是如此亲热,不像世人般冷漠。她在挣扎中直往下沉,渐渐地失去知觉。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她眨巴着眼睛,四周白得耀眼。一个男声说“醒了,醒了!”
“小玲,你终于醒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么亲切地叫自己,林玲睁大了眼睛。
原来救自己的人叫邬雪峰,是高中的校友,跟自己同级不同班,现在j市工作,厂里需要采购些东西,碰巧到w城出差,却意外地救了自己当年暗恋的人。
林玲有一点印象,有一个外号叫“阿峰”的男生。说起他追求过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呵呵,当然啦,你可是学校的名人啦,和阿聪要好之后,眼里再也没有其他男生了!”邬雪峰接着说,“我千方百计要来的邮箱,发的邮件,你可能看也看就删除了。”
“可能是吧,世界真是小,我们又走到了一起!”林玲慨叹道。
闲聊中得知,邬雪峰还没有谈对象。经过世事的沧桑,林玲相信缘分自有天定,既然已经死过一回,何妨好好过日子,林玲认定了邬雪峰就是他的男人了。
林玲向邬雪峰述说了自己经历的一切。邬雪峰并没有嫌弃她,反而觉得她更需要有人疼惜,甚至有些负罪:当年自己没有继续追求而轻易放弃,是造成她走到这个地步的原因之一。
在那个寒冷的冬晨,他们在邬雪峰工作的j市举办了婚礼。
“老婆,开门!”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哎,来啦——”一边应着,林玲放下手中的活计。
“老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炒板栗,还热着呢——”一股诱人的香气钻入鼻孔,不用看,林玲也知道,“嘿嘿,我男人对我最好啦!”
“不对你好对谁好?”看孩子不在屋里,邬雪峰知道孩子睡了,压低了声音,“小声点!”
邬雪峰大口地吃饭,林玲慢慢品尝着炒板栗,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男人。
“傻老婆,我吃饭有什么好看的?”邬雪峰偶一扬头,笑着说。
“就好看——看你吃得那么香,我就开心!”她一扬手敲到邬雪峰背上,“你是傻男人!嘿嘿,我们是天生的傻夫妻!看孩子睡得香甜,你吃得开心,我就感觉到幸福!”
说完这话,林玲回想:结婚时erbw电视台的访问显得多么无知、多么自私——本来,亲人和朋友的幸福,才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只关注受访者个人的提问“你幸福吗”是多么的狭隘和自私!
邬雪峰看一眼林玲,咧嘴一笑,继续吃饭。
自从人类有了笑容之后,就变得比动物更加难以捉摸。如果动物有了笑容,不知世界会怎么样?林林玲暗想。
2013.12.31.白雪公子 温州藤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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