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不是很冷,但风很大。间或稀疏的鞭炮声或远或近地传来,老蛮知道要过年了。
他把摩托车直接骑进过道里,两边的空屋子把突突声从楼下传到楼上,又从楼上折回,和楼下的声音碰撞,杂乱而刺耳。他赶紧熄了火。
“今儿个咋回来晚了?”媳妇埋怨的口气从过道那边传来。没开灯,媳妇站在黑暗里看他从门口的一方阳光里闪进来,如同在暗夜里看到了归航的船儿那点如豆的灯光。
“生产不是很顺。有事?”他张了个大凹口,很睏。在附近的钢厂上班,他做水工快二十年了,也算是个老工人油子了,以往他可抽空在某个角落眯一会儿,查岗的和他混得很熟,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如果叫醒他,他就条件反射般地掏出兜里的烟,嘻哈着递过去,查岗的就会离开,边走边说“蛮师傅,注意点,别耽误生产。”新工人都羡慕他,遇到这种情形,查岗的拿相机咔嚓一照,再在罚款单上签个字,这一个班就算无私奉献了。所以老蛮这时很有优越感,然而这种优越感最近没有了。鑫达钢厂瘫痪,五千多人解散,听说荣茂钢厂也在国家政策内关闭之列。好歹他们厂手续齐全,又是老厂,才幸免。可是人心惶惶,劳动局要把那五千多人的大部塞进他们厂,现在钢铁市场又不好,正找茬放人呢,他老蛮不傻,他这样的,快退休的年龄了,傻子才往枪口上撞呢,躺着别中枪就算命好了。所以他八小时精神着呢,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他下了摩托车,想回屋睡觉,搂着媳妇睡更美,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媳妇惜时如金,见天手脚不得闲,洗衣做饭收拾卫生,伺候好老的小的,还要抽空去厂外的大货车上扫钢锭面子,没给他造在计划之内。
他这样想着便往屋里走。
“先赶集去吧,回来再睡。”媳妇命令到。
“你去吧,我得睡觉。”他应。
“我去一出溜就晌午,饭你做呀?孩子你接呀?”媳妇咄咄逼人。
“有啥好买的?”他嘟囔着。
“先预备点葱姜蒜和花椒大料。”
“这些东西超市天天有卖,再说刚十五,着啥急?”
“超市里的活贵死喽,还不新鲜,就咱这天高皇帝远的超市,那菜都发霉了,还用保鲜膜一包在架上摆着,我细心瞅过哩。集上的一集比一集贵,贵贱过个年你也得用,就挤你这空儿,何不早预备下?那个也撂不坏?再说越往后一集比一集人多,你装两钱人多背不住叫贼给你掏去,年年年跟前闹贼,你又不是不知道,都等着贼偷你一把你才甘心呐?”
哎呀祖宗!真惹不起女人。“好啦,我去。我勒哥去!”
说着,老蛮跨上摩托,就要踹火。
“这么几步道儿,骑自行车去!不知道汽油又涨价了?啥都涨价,就工资不涨,该活不起了。”媳妇抱怨着。
老蛮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是转着弯骂他没本事吗?和他一块出道的王利生,都当了县委主任了,多少年没回老家了。去年得了个孙子回老家显摆,大摆宴席,宴请全村父老爷们。他老蛮一家四代八口人随了一百块礼,吃了三顿,比下馆子还合适,叫姓王的得瑟。席间好多人问村子啥时候拆迁,王利生说在拆迁计划之内,附近这钢厂扩建手续一审批下来,第一个占的就是咱这村子。他老蛮听得真真的,便借了钱,和其他村民一样,把院子盖了个严严实实,连老茅房都加盖成三层。从其他村子拆迁得出的结论:建筑面积越多,拆迁费越多。大伙把宝都压在这上面了,倾家荡产把院子盖了个日月无光,跨度太大了,没黑夜没白日灯得亮着。可是前阵子王利生给逮进去了,从老家他爹的炕洞里搜出很多金条。娘老子的,要不豁出东西叫大伙海吃!有货呀。从此,拆迁的事就搁浅了,没有一点消息,好多人着急上火。这房子都是糊弄着盖得,为了节约成本,连水泥都没搁,码砖用的碴子面子,更不用提用钢筋。上礼拜田坎家的小孙子在二节楼上玩耍,楼板塌了,小孙子差点摔死,住进了医院。田坎一着急上火,脑溢血发作,一命呜呼。他老蛮也担心,他盖得也不结实啊。他叹着气推起了自行车。
他走在街上,街道阴森森的,虽已接近正午了,阳光被高高的空房子遮挡着,偶尔漏过一点,射到对面房的半墙腰,也不怎么明亮。
远远地他看见三大爷从院门走出来,弓着背,像从高楼大厦的角落窜出的一只老鼠。
“三大爷,还活着呢?”他大声地嚷。
“你老子的,你爹活着我就得活着。你小子用你这车子尾巴驮我一段。”走到三大爷跟前,他把三大爷扶上了车子。
“三大爷,赶集买点啥呀?”
“旱烟。”
“咋炮又换回鸟枪咧,不抽那带把的了?”
“抽不起了。我又没地方挣工资去,占地这点钱都搭在房子上了,地也没的种,这回可喝西北风了。再不拆迁,我也得找田坎去了。”说着,三大爷一阵咳嗽。
“挣工资就踏实吗?这钢铁形势像娃娃脸。真散大假,咱这块可要现原形了。没有地咧,连低保也不够格。等死吧。”
两个人都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虽已接近中午,大集上不像老蛮想像的那样挤挤插插水泄不通。摊位很多,五花八门的在太阳底下摆放着,赶集的人稀稀疏疏的。他买好了其他几样东西,就差鲜姜了。
“姜多少钱一斤?”
“十三元。”卖姜的玩着手机,头也没抬。
“不是十块吗?你咋卖这贵呀?”
“涨价了。”卖姜的仍未抬头。
挨着卖姜的是个卖橘子的摊子,红皮绿叶的橘子煞是好看,五元一斤。老蛮很想买几斤,只是手机响了,工友问他借的钱啥时还,这快过年了。他唯唯诺诺,说这月发工资准还。他摸了摸兜里的钱,悻悻地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媳妇正在昏暗的楼道里洗衣服,洗衣机的嗡嗡声不亚于他的摩托。
“买回来了?挑选的可好?”媳妇接过东西左瞅右瞧,看不清楚。
媳妇站在黑暗里,“咋不倒塌了,憋屈死了。”
外面风好像更大了,从缝隙里灌进来,冰冷冷的。
突然“轰”的一声,他心说坏了,你个娘们的臭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赶紧外逃。跑到外面一看,只是风拍打彩钢房顶更厉害了,整个楼层依然嵬然不动。
又一阵爆竹声传过来,快过年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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