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可(可子;可可子)
从一打算北上,就想到乘火车前往,因为经济的确有些捉襟见肘。
车票是提前四天预订的。虽然我已说明事由,可那位已是徐娘半老的售票员依然冷若冰霜,稍后面部表情有了变化,象是借了她谷子还了她的糠:“两张上铺票,690元。”
那年4月8日,我与父亲登上了北上的8次特快列车。车轮从成都北站启动的那刻,正好是十一点三十分。
阳春三月,又逢晴日,列车驶出站台后,阳光由南向北穿过密封的车窗。我与父亲面对面坐在临窗的自动收叠椅上。父亲凝视着窗外春意盎然的川西原野,在飞速闪过的景物中,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继而感悟到了什么。作为祖上为广东兴宁籍,迁徙到这片土地近三百年的客家人后裔,父亲对生养他的这片土地是再熟悉不过了。然而他已客居异乡半个多世纪。我不想打扰父亲的触景凝思,却也没有情趣观望窗外的景致,只是在不时呷口茶的间隔里,盘算着抵达目的地后就要做的一些事。良久,父亲才把目光收回来。“爸爸,您去躺一会儿吧。”今天上午八点从琳妹家动身,一路鞍马劳顿地往车站赶,我想父亲有些累了。“不用。”父亲小声回应道,神情倒不显疲态。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绵阳车站,到达时间是十三点十三分。有在绵阳车站下车的旅客,请做好下车准备!各位旅客……”列车播音员的女中音,一时打破了卧铺厢内的沉闷。
“大爷,您高寿了?”坐在下铺上的一位看上去有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子主动与父亲搭讪。“八十一了。”父亲用数字手势比划着回应道。
“看不出来呀!老人家顶多看古稀之年。”
与这位中年人同行的还有一位小伙子,约二十二三的年龄。他们稍晚于我们进入车厢。放置好行李,落座在面对面的下铺后,他们就各自玩着带手写笔的手机。
“你们是到哪里呢?”我投桃报李,也主动与那中年男子搭话。
“北京。你们呢?”
“我们提前两个站就下了,到石家庄。”
“走亲戚,还是旅游?”
“不,给父亲治病。你们是去旅游?”
“去签个生意合同。完事后,在北京待两天,星期六又回成都。”
“现在企业的差旅费都实行包干制,是按交通费、食宿费标准和事务多少核定的。”
“是这样。但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中年男子浅浅一笑。
“你们是私企吧?生意做到北京去了,不错,经营有方啊!”
“我这次把儿子带上,是要让他熟悉经营运作程序和相关的应酬场面。”中年男子大概看我不像歹人,露出了人性中直率的一面。
“你很明智,现在让儿子熟悉生意之道,下一步就该是让他历练了。”不知不觉,我这口吻竟象是在跟一位朋友交谈。
“经营上的事,我也想尽快交给孩子们去打理,自己也好清闲一下。”
“这么说,你至少还有一个孩子?”我觉得在多年来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下,他这个年龄段的人通常只有一个孩子。
“还有一个女孩,和儿子是龙凤胎。”中年男子很平静地说道。
“有儿有女,而且已长大成人,太难得了,特别是在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已几十年的当今中国家庭。”我感叹道。
“是这样。当年我和老婆还在企业的时候,收入不高,盘两个娃娃也感到很艰难。”
“这是可以想见的。那些年很多企业不景气,许多家庭盘一个娃娃都感到有压力。”
“财产是身外之物。我都跟两个娃娃说了,父母创下的家业折成股份,分给你们两兄妹是均等的。”
“看来你很开明。有的家庭认为女儿是要出嫁的,所以在家产,特别是家产很大的情况下的分配,会向儿子这头倾斜。不过儿女都是自己的骨肉,应该一碗水端平。”
“是啊,不一碗水端平,就等于在儿女间制造矛盾。”
我们换着话题交谈着,直到列车播音员提醒正值午餐时间才中断。中年男子与他儿子要去八号车厢用餐,委托我帮他照看一下行李。
父亲在2月6日的年饭桌上就有了器质性的病变反应。尽管他当时乃至之后多日依然以为是意外所致,但自那日至今,他着实已有整整两月没有顺畅地吃一顿饭了。虽然看上去父亲的面部还显得红润,但我以为,这是靠他素来就健康的体质在支撑着;不过父亲明显地消瘦了。他食道上段的那个“菜花状”增生物,每天都在蚕食着他的生命。
二十天前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父亲的生命之树正在加速枯萎,一路伴着他进入耄耋之年的那盏灯,其中的油已几近干涸。于是我想到要去叩开父亲的记忆之门,以便储存一些他经历过的记忆。“爸爸,讲讲您年轻时最刻骨铭心的经历好吗?”我注视着父亲慈祥的面孔,知道他能善解我之所想,“就谈您加入国民党青年军的事吧!”父亲稍作沉吟,便以舒缓的语调叙述他那已尘封多年的早年往事:
“近年来你续编家谱时也知道,自从你爷爷1945年阴历8月所收田地租金(包括自己的和帮人代收的)在客栈被人窃取后,家里便因此背上债务,不仅导致家道中落,家境也因此逐年衰微,最终陷于窘迫。之后我在成都石室中学念完初中并考取高中,也因家庭已无力担负我的学费及住校费用便弃学,然后就在家帮你爷爷打理生意。那时世道很乱,所经营的烧腊零酒生意日益萧条,加之要缴纳繁多的苛捐杂税,家里的基本生活也难以为继了。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我总想出去找个事做,觉得这样不仅可以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如果收入还能攒下一些的话,还可以补贴家用。”
“爸爸,您润润嗓子再说。”我把盛着温开水、放有吸管的不锈钢杯递给父亲。他轻轻吸了两口接着说道:
“1947年的一天,我见到成都《新新新闻》日报上刊登的一则广告,大意是:国民党青年军203师招收失学和失业青年,受训一年后愿意读书的保送到学校,愿意工作的安排工作…… 我觉得这是多好的事呀,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就前去应试。大约七天后,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按照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前往新津报名,之后就地接受了为期一年的培训。”
父亲提到的《新新新闻》日报,是民办商业性报纸,其影响面之广,在当时四川报界发行的多种报纸中首屈一指。
“培训的主要内容有哪些呢?”我插话问道。
“刚开始是队列和体能训练,过后就是使用枪械、拼刺刀和格斗这类训练,也搞过敌对双方的作战演习。”
“从训练的科目看都是带运动量的,对体能的消耗比较大,那伙食怎样呢?”
“培训期间的三顿饭菜基本上能吃饱。但大鱼大肉是没有的,就小菜和俏荤菜。”
父亲接着说道:“其实报上登载的这则广告是谎言骗局,它欺骗了广大青年。从培训科目看,培训的就是打内战的士兵。虽然很多人都意识到受骗了,但谁也走不了。后于1948年被迫随国民党青年军到甘肃、陕西等省份打仗。由于所在部队在陕西永寿县常宁镇一仗几乎被解放军全歼,剩下的残部便缩编为一个营,随后逐渐向成都退缩。
“1949年12月,部队抵近成都时已是纪律松弛、军心动摇。在一个雨夜,乘着营房乱象,我和另外两个家在成都郊县的士兵逃离了军营。与他们分手后,在夜色的遮掩下,我朝家乡的大致方向急匆匆地前行。由于是避开大路走小路,加之雨夜路滑,一跤摔下去,泥水浸湿了棉衣棉裤。狼狈不堪相自不待言,还饥寒交迫。第二天上午快到龙泉驿时,由于我穿着的是国民党军服,被当地国民党驻军人员见到后遭到盘问,之后又被拘禁在乡公所。乡公所有认识你爷爷的人,就把我被拘禁的情况告诉了他。你爷爷就托关系、用银钱四处打点,最终我才回到家里……”
回顾这段往事,父亲最后喟叹道:“好多人已战死沙场,尸骨不能还乡,而我还能活着回来,也算是万幸哪!”
然而就因为这段令父亲不堪回首的历史,1950年7月就参加共[chan*]党的征粮工作队,1953年就任隆昌花纱布公司经理的父亲,在之后的数十年里,不仅仕途受挫被无端降职,“文革”中还多次向组织书面交代这段早在参加“革命工作”时就如实填写过的履历。就因为这段为了生计而误入歧途的经历,父亲曾向党组织靠拢时,却被拒之门外。在我少壮时,教导我要积极上进的父亲对此有何想法呢?我不得而知。我想如果他曾经对此有过抱憾的话,想来也已释然了,因为他看得真切:当今这个先进群体中过甚的大小蛀虫已几乎掏空了它的肌体。
飞速的列车穿越汉中时,父亲说汉中在古代属于四川辖区,至今这一地区还有数量可观的人群有着浓郁的四川腔,其饮食习惯和习俗也与川北人家重叠。这一知识点是父亲上世纪八十年代出差广汉,在一为四川祖籍的人家家里做客得来的。
今天的四川,在宋代和元代的行政区划名称为“川峡四路”。其在当时的行政辖区涵盖: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路”是那个时期的行政区划名称。利州路的治所是兴元府,即今天的汉中。“川峡四路”简称为“四川路”。元代正式设置了“四川行省”,“四川”这一名称就从此沿用至今。
有资料称:在元代蒙古军占领汉中后,为了切断汉中与成都的联系,让四川“无险可守”,便撤消了汉中作为行政治所的地位,继而并入了关中地区。从此,汉中便为陕西省所辖。
是夜八时许,父亲攀着卧铺直梯到上铺休息,先前与我交谈的那位中年男子见状,便提出让父亲睡他的下铺,他去睡上铺。父亲一番推辞和表示谢意后,中年男子依然执着。这时他儿子就提出他去睡上铺,把自己的下铺让给我父亲。父亲不好再三推辞,就领情于人了。
我没有睡意,依旧临窗而坐。时值农历三月初三,窗外夜空晴朗,一弯新月悬停于西方天际,星辰闪烁其间。倏地,脑海中浮出《观沧海》里的诗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此时,列车疾驰在宝成线上,以义无反顾的姿态向着夜的纵深,向着中原,向着华北挺进。
2014.1.2于四川成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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