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老家时，已是小雪过后的第二天。

天上飘着雪花，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拎着一包行李，翻山越岭回到院子时，恰好妻子开门出来拿柴，要给炉灶里添火。她看着我走进了院子，本来一年没见面了，应该是高兴地大声喊叫，让一家人来迎接，或者很热情地打打招呼，或者和往常一样，跑到我身边亲昵一下。但是，妻子却慢慢放下手中的柴，把小嘴巴一收，神秘地看了屋子里一眼，轻轻地“嘘”了一下，小跑步来到我的身边，把行李接在手里，告诫说：“别吭声，悄悄跟我进屋！”

我纳闷了，一年不见，妻子竟变得这样神秘！看着妻子蹑手蹑脚的样子，不知她要演什么戏？顺着他的安排，悄悄地跟着她进了外面的屋子。我正要脱了大衣进去里屋见妈妈和女儿，妻子却一把把我按在了炉子旁，并且让我弯着腰，不要说话。她沏了满满的一壶热茶，放在我旁边，用一双热辣辣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然后拿起针线坐在我的旁边缝起衣服来。

我端起水杯，热热地喝了几口水，一身的疲劳顿时消失殆尽，一种回家的感觉涌上心头，看着妻子，真想挨到她的身边说几句亲密话，但看着妻子娴静地做着手中的活，也不好搭讪。

我抬起头来，向里屋看去。妈妈端坐在床上，周身用一块厚厚的被子围着，满脸红光，在灯光下还反射着红润的光泽，张着掉了牙的嘴巴，呵呵地微笑着，对面做着女儿，正拿着一张纸在读着……

我好奇了，怎么女儿给妈妈读书！

我慢慢地伸出手，推开隔断窗子的一个小缝，暗听起来——

“妈妈你好！今天是小寒，是一年中第二十三个节气，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妈妈你一定要注意保暖……”

“妈妈，再过一个月就是大年啦，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圆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地过大年啦……”

“妈妈……”

我以为女儿是在读自己的书，但听下去，好像是在读一封家书，而且还是以我的身份写给妈妈的一份家书！自从离开家一年中，只是在妈妈过生日的前几天，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但信的内容也不是这些。妈妈就我一个独子，再没有人给她写信！女儿怎来的这样一封家书，而且还读得有情有味？

我听着女儿甜甜的童音，透过缝隙凝望着女儿。——女儿背对着我，一头乌黑的头发，梳着一个大大的羊角辫，个头比我走时高了一头，一件小花棉衣合体地穿在身上，显出少女美丽的身段，颀长的胳膊伸出去，捧着一张信纸在神情专注地读着……我的脸上不知不觉布满了泪水——

妈妈就我一个儿子，父亲在我未成年时就下世了，妈妈一个人死一把尿一把把我拉扯成人。妈妈一生的希望就在我身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我身上，一声声“儿啊，儿啊”的呼唤，道出了她全部的爱！我守在妈妈的身边，在一声声“妈妈，妈妈”的呼唤中长大……随着妈妈年龄大了，已长大成人。后来，我娶妻生女，把全部重担揽在了身上。妈妈看着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说不出有多么的高兴，还是“儿啊，儿啊”的呼唤着我；我始终“妈妈，妈妈”呼唤着妈妈。我看出，只要我一喊“妈妈”一声，妈妈就像吃了蜜似得笑得合不拢嘴。

随着时代的改变，我不得不外出打工挣钱，用来养家糊口，把一家三辈子留在了家里；妻子成了全家的顶梁柱！承担起种地、饲养家畜、侍候妈妈、带女儿上学等一系列繁重的事情……

我收回了眼光，看着坐在身边的妻子，好想说一声“——你辛苦啦！”但是万语千言难以表白内心的无限酸楚！妻子是很贤惠的一个女子，他看见我脸上的泪水，明白我在想什么。她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了手帕递给我，拉近了小杌子，挨在我身边，声音极低地述说着这一年家里发生的变化——

我走时，妈妈好端端的，但是，两个月后，她病了一场，妻子和女儿侍汤服药医治好妈妈的病时，妈妈却得了老年痴呆症，有时还大喊大叫“儿啊，儿啊！”这些事情，妻子都没有告诉我；我知道，她怕我为家里操心！幸好，我写给家里的一封信起了作用。——妻子不识字，让上小学的女儿给妈妈读；女儿就认认真真地给妈妈读起来；妈妈听到一声声“妈妈，妈妈”的呼唤，脸上露出了笑容，再也不打闹了。每天晚上，当女儿放学回来，妈妈就呼叫着，让女儿给她读信……

聪敏的女儿觉得每天重复这一封信多没趣！于是，她开始了替我写信，每天一封，一到放学后，就挨在妈妈身边读信……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淌下来，衣襟湿了一大片。我忍不住把妻子拥在怀里，听着儿女在读信：“妈妈，我们快放假啦，我马上就回家了……”

“嘿……嘿嘿……”听到妈妈笑起来。

“妈妈，奶奶笑了……我读完了爸爸写的信。”女儿拿着手中的信打开了门，一看到我回来，就大声呼叫：“爸爸——”

我扑上去，把女儿抱在怀里，转头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一家人走到妈妈的床边，大声喊道：“妈妈——”

妈妈喜悦的脸上更加兴奋，说道：“我就是爱听叫‘妈’　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