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叫翻地,我们那里叫耕田。在上一茬庄稼收割后,都要将土地耕翻一遍再种植下茬作物。“翻地”是一种原始的说法,在远古时代,人类还不曾懂得利用畜力也还没有用畜力牵引的犁,所以谈不上“耕”。他们起先只是手持石块艰难地凿翻板结的土层,历史上将那段漫长的年代称为旧石器时代。到了新石器时代,人类才慢慢地学会了将石头打磨成斧头状并在上面凿一个圆眼,再在上面安一根木柄,人就可以站立着翻地了。后来人类将野生的动物训养成家养的牲畜。翻地才进化为耕田。人类利用畜力耕地的历史已经沿袭了数千年,直到近代社会生产关系的变革才使生产力的发展进入加速期,耕了几千年田的牛才逐步被农业机械替代。我们这一代人也有幸见证了这一历史性变革的全过程。
里下河地区的土壤大都是粘土,与北方的砂质土壤不同,因此,我们那里饲养的耕牛全是水牛。水牛的个头与耐力要比黄牛大得多。过去,只有地主、富农和一些相对富裕的人家才养起耕牛,养牛的人家一般会雇一个长工,忙时负责耕田,闲时做其它农活,晚上还要睡在牛棚里喂牛、接尿。养不起牛的贫苦人家只好用昂贵的代价央求养牛的人家代耕,或者直接由人工用钉钯翻地。每年春耕开始的时候,养牛的人家还要雇一个半桩子伢儿负责看牛,看牛的是季节工,春天上工,秋后下工。大都是穷人家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们家里因为兄弟姐妹太多,不但上不起学,连吃饭都成问题。替人家看牛的孩子没多少工钱,图的是主人家管饭,而且会比在自己家里吃得饱一些好一些。夏天是看牛的孩子们的好日子,那时春耕已结束,牛也没活干,他们可以骑着牛到荒滩上去放牧,途中遇到大河他们就赤着身子骑在牛背上过河。在荒滩上他们有时会看到公牛与公牛争斗,还能看到公牛与母牛“扒窝”(即交配)。农忙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把割好的青草送到田头,割少了牛吃不饱会受到主人的训斥,脾气不好主人还会动手打人。青草割得多了又揹不动,有时不得不将草夹子放在田埂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拖。
记得在上世纪60年代,每个生产队都养着三。四头牛,全队三。四百亩地全靠这几头牛耕作、打场,活儿特别累,因而条条耕牛都养得瘦骨嶙峋。负责耕田的人大都是贫下中农出身。他们为了能多耕几亩国多拿到一点工分,不得不频繁地鞭打已经跑不动的牛。看到那种情景,会令人想起什么叫“当牛做马”。虽然那时的农民也并不比牛马高级多少,但还会暗自庆幸自己幸亏不是牛。耕田的人还有一个搭档,就是专门刈草喂牛的看牛人,看牛的人大都是一些读了几年初小的大男孩。因为到处都是庄稼地,原先能长草放牛的荒滩已全被开发成粮田,他们只能在田边地头和散落在田间的坟滩上刈一点青草,加上他们又都特别贪玩,每天刈的青草只能让牛吃到半饱。因此,常常有些牛在耕田时瘫倒在田里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那时农村中有句俗话:“合用的车先坏,合养的牛先老”意思就是说由几户人家合用的风车和耕牛因为得不到保养与关心,其寿命都长不了,何况,一个生产队有几十户人家,更没人会去关心牛的死活。以前私人养牛时,主人与牛是有感情的,除了有充足的草料还会补充一些精料,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牛养得壮实就能为主人多干活,牛多活几年又能为主人多创造些财富。
那时候,队里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以及他们的子女都不肯干耕田的活儿,那些人生怕牛在耕田时出了意外,他们担不起这份责任。如果上纲上线追查起“作案动机”,他们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合作化初期我们庄上就曾有过这样的事例,一个富农就因为牵牛过缺口时摔断了牛腿被判了三年,罪名是蓄意破坏大型农具。家庭出身好的社员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因为不管出多大的事,他们没有作案动机。在法律上叫“过失”。而且他们大都还相信佛家的轮回,认为牛的前世是为富不仁的老财,是贪官污吏,上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他们打起牛来就会更加精神十足。
在炎热的夏季,为了防止蚊虫的叮咬,队里都要专门开挖一个水池供牛过夜, 那种盛满泥浆的池子叫“牛汪”。负责看牛的人每天清晨将牛赶到河边,一边让牛喝水一边清洗牛身上的污泥,然后再喂一些草料。每年的秋播结束时,就到了淘汰耕牛的季节,如果哪一条牛年老体弱,失去了饲养过冬的价值就会进入淘汰的黑名单。那时牛肉价格特便宜,是现在的一百分之一,只几角钱一斤。一条待宰的老牛也值不了一百元钱。队里杀了牛,家家都分到一点牛肉,人们在吃牛肉时还总会哀叹这条牛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不过,那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杀牛,要淘汰一条耕牛,必须要凭兽医站的鉴定证明去找公社里的分管领导审批。记得有一年还为此闹出了一个笑话:一位公社副书记在生产队递交的报告上先批下了“同意杀”三个字,然后紧接着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忙乱中写成了同意杀他本人。
那些相对比较年轻、健壮的耕牛大都能逃过这一劫难。入冬后它们将会有长迏四个多月的休闲时光,我们那里牛在冬天是没活儿干的,比起北方的牛要幸运得多,北方的牛还要在冰天雪地里拉车。生产队的大场上都有几间场屋,到了冬天就改作牛屋。那种房子上面盖着厚厚的麦草,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土墙,加上三四头耕牛散发出的体温,屋里特别暖和。越冬的饲料也很充足,牛屋旁边有一个像小山似的草垛,队里几十亩田早稻草一根都没舍得烧掉,全部留作牛草。收早稻时正是伏天,带青收割的早稻在谷场上碾压脱粒后,当天就能晒干,即使到了冬天将那种干草从草垛中抽出来仍然能闻到一股青香味。负责养牛的人是队里有经验的老农民,这些人大都责任心较强,他们每天早、晚要将牛牵到河边去饮水、排便,夜里为了保持牛屋里温暖、干燥,必须定时用尿桶为牛接尿。到了次年春暖花开时节,牛们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在无情皮鞭驱赶下的艰难劳作又开始了,它们其中有一部分将会不知在那一天在田里倒下去,也会有一些牛能捱到秋后的淘汰季节。
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农机部门才研制出一种小型的手扶拖拉机,这种拖拉机售价不是太高,也只有三。四头耕牛的钱,因而很快得到推广,此后的数年间,耕牛就逐步被淘汰。时至今日,由于耕作制度的改革,汉语言出现了两个新名词,即“旋耕”与“免耕”, 旋耕就是利用机械高速旋转的叶轮将土层一次性地耕翻。切碎,比起原来先用牛耕翻,再由人工破碎不知道省下了多少畜力和人力!免耕,顾名思义就是直接在前茬作物收割后的地里播种后茬作物。从而“免”去了耕翻的这一道工序,这种新的耕作方法,因为有大量的化肥和除草剂的支撑,也能同样获得高产。
不过,目前我国农业的发展还很不平衡,只能算是处于现代农业的起步阶段。家庭式的小规模经营方式制约了农业机械化的进一步发展,至今边远地区的农民仍然在用牛耕田。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如何探索出一条新路子,建设现代化大农业。近年来,中央提出用农民的零星承包地向种田大户流转的方式创办家庭农场,这是一项很有创意的改革,或许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也会进入一个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可以养活几百个人的现代社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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