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很大很大的箩筐,挂在扁担的两端。扁担压在肩上,整个人就象从两个箩筐之间挤出来似的,仿佛两座丘岗中走出一只骆驼。见到她时,她挑着空箩正往家回。
她走得很慢,横在前面的梯坎并不很高,可她却显出吃力来。从表情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经很疲惫。
坐定之后,喝了一杯水,喘过了那口气,她又精神起来。
“坐吧,坐吧。”她客气地招呼着我。
家在一个坡上,是旧城的一处聚居区。是她新买的,不错的地方。坡下是一条沟,幽幽的小溪悄悄地穿过坡脚下的屋宇,看不到水流,显得深沉而宁静。闻不到吵嚷声,只闻到从疏落的树丛和房屋阳台上飘来的花香。园子外边一条水泥道,时不时有脚步声——往大街而去的脚步声。
她又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赶快放下去端水果,拿糖,热情而真诚。
她使人想起些什么。在她的身上,在这疲惫与热情之间,丝毫看不出对生活有什么不如意。真乎,假乎,传言谬误?
“难道从来就没想过?”
看她歇息定了,我开始问她。
“以前就有人来问过这个问题。说实话,咋个不想呢?又不是石头。想了就拼命干活,干累了,回来倒头就睡,醒了又去干活,就过来了。”
她笑笑,并不羞于回答我的问题。
“多久了?”
“二十年。”
“二十年!?”
看见我怀疑的目光,她止住了笑,开始述说只能自己悄悄流泪的日子------
她生在农村,排行老九。在她之前,母亲已经生了八胎。除了死去的,活着的仍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出生时,祖母一看是个女孩,说姑娘不好,喂养大了是人家的人,不要算了。母亲舍不得,她才活了下来。兄弟姐妹多,父母亲勤刨苦做仍难养活他们,家里极端贫困。同龄的孩子上学了,她却不能,每天只好打柴割草放牛羊。
春天的早上,很早就听见一种叫“米桂杨”的鸟叫,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来叫起床了。人小贪睡,她总睡不醒。于是她恨“米桂杨”,恨这种鸟。有时候,她就缠着母亲,问那鸟叫什么,都住哪儿,她想抓住宰了它。母亲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告诉她这是爱情鸟。说是公鸟死了,母鸟年年都来找公鸟,直到啼血死亡。由此,她不再恨那鸟。
她很想捉一只看看,看看这忠贞的鸟。
就这样,在山坡上积累时间。一晃眼,她到了二十岁。那个年代,农村的姑娘十七八岁已经嫁人,生儿育女了。前来相亲的小伙子不少,可人家来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什么话也不说就走掉了。不是她的错。她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绝不是丑女人。是家里太穷。
好不容易,她结婚了,嫁进了城里。丈夫大了她整整15岁。
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家,一个依然穷困的家。
她很知足。苦点没什么,习惯了。男人年纪大了点,但她中意,因为男人爱她。重要的是得到了少女时从没得到过的东西,得到了快乐,得到了生理的满足。
她洋溢着幸福,笑声银铃般清脆。
灾难是突然降临的。
生下儿子不到一年,她便和男人一起去做零工。干的是体力活。挑砖扛灰挖泥巴抬混凝土预制板,很辛苦。她吃得苦,人勤快,一天干的活比一个男人还多,是工地上惟一的女工。
那天,男人抬预制梁。弯腰搁上杠子往上用力时,突然感觉左眼一片模糊,看不清东西。开初以为是掉进了尘埃,赶紧用手去揉。可是不行,越揉越看不清,越揉越生痛。她赶紧陪男人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说:视网膜脱落。
很轻很轻的声音,象驼铃在沙漠中发出的叮当脆响,沉沉地砸向荒漠;如山泉在莽林中汇成的绢绢溪流,清清澈澈沁润干渴的心田。突然间的打住,如溪流截断,驼铃坠落------
她不愿想接下来发生的事。
屋子里很静,谁也没有出声,谁也不想去打破沉寂。心在沉下去,沉下去,空气也在沉下去------
一段痛苦的经历,一段羞于向人述说的往事。额头的沧桑,和眼角的泪滴,告诉着她心中的伤痛。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假装说落进了灰尘,又笑了笑。那笑里,分明藏着苦涩。
在我的催促下,她平抑了一下心情,小溪才又开始流淌------
她带上男人回来,赶去一所医院就诊。
“结婚没有?”
明知医生没有恶意,但她心里还是不免升起不痛快。
“有孩子没有?”
话问得离奇。医生看眼病,问这些干吗!不痛快上更加上了不痛快。她预感到了不祥,可没做声,只感觉胸口有些堵。
药吃了,眼病毫无起色。渐渐地,男人连性欲也没有了。
左眼没治好,继而影响到右眼。很快,男人的左右眼全失明,性功能彻底丧失。
这一年,她32岁。
躺在男人怀里,“我要,我还要”的那种生活,成为了一种奢望,一种回味。
她除了要忍受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还要安抚眼瞎的男人,照顾70高龄的婆母,和年仅6岁的儿子,支撑起一个家。
好心人来了,好些个,一拨又一拨:你这么年轻,何必要守着一个瞎老头子,一个穷困的家哟。趁早离婚,找一个好人家走了算了。
“我走了,这一家子不就上了绝路了吗!我不能啊。”
夫妻间除了性爱,更多的是责任。她明白着呢。
接下来的苦痛更难熬。
男人受不了既眼瞎又丧失性功能的打击,感到人生走到了尽头,变得焦躁,不安,易怒。她理解男人的心思,迁就,安抚,劝说男人好好活着,当男人的拐杖。
“你活着,就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这个家。”
男人心情平静之后,她才开始为生计打算。
清洁工苦,累,脏。她拣起了最能做却最没人愿意做的活。每天清扫近30幢居民楼,10多个门市商铺,挑走两三吨的垃圾,干十五六个小时的活。回来要赡养婆母,照顾孩子。她用肩膀一挑一挑地挑起一个家。
“你看这个。”
说着话,她男人端来一块牌子,一块红色的牌子:“四川省下岗职工社区就业先进个人”。红色是奖状的颜色,她沧桑的脸映出红殷。
男人的右眼已经能看见东西了。是去年中国残联健康快车到西部来造的福。她跑上跑下做好安排,亲自陪着男人去做的手术。
性功能仍然没有恢复。
说话的始终,男人都洋溢着一种自豪,为她,也为自己。
如她的女人已不多见,不应该自豪么?我凝神沉思着,沉思着眼前的女人,和她那不可思义的事。
窗外阳台上,两盆兰花开得正旺。幽幽兰香透过窗户飘进屋子,灌满室内。我想,它们什么时候受到主人的钟爱从森林中迁出来的呢?它们竟然独秀居家,生长得这么好。生存环境的改变,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存在,生长,这不就象它们的主人么?
二十年的时间里,她佯装坚强,内心充满苦痛。咬牙坚持的过程中,心里的煎熬并不减轻。但她没有释放,释放的全是温暖,和兰花般的清香。
事实上,她就是一朵兰花。她的绽放,所有的花都失色。
对面一家院子里,两只鹅在一个盆子里戏水,公鹅在不断向母鹅示爱。它们那么欢快------
我沉思着这情景,思虑着眼前的她。几个月前,我在电视里识得她的身影。两筐如山的垃圾,压在她瘦弱的躯体上,真担心她能不能直起腰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她无“性”的生活。
与电视上正在劳作时比起来,她显得精神了些,年轻了些。她才五十来岁,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样的日子,还得熬着------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4-8 11:44: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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