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

（一）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是不把这个经历写出来，心里总觉愧疚不安。

那是我到巴黎后才两个星期的事。去法国的签证是单次入境，所以进了法国这个签证就用过了。

但是巴黎大学实验室决定派我和小组成员一起去瑞士日内瓦出差，上午决定的，晚上的tgv（超高速列车）。而我要去，就必须得到瑞士的入境签证和法国的再入境签证。对于我这样一个刚到法国，还不熟悉巴黎地图，又不会一句法语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何况这个差，并不是非得我去的，我去也只是学习，对工作并没有直接的助益。

实验室主任清楚我的困境，就指派秘书陪我去办这一切手续。出发时已接近中午。她首先陪我去了瑞士领事馆，领事馆官员说因为我是中国护照，需要中国大使馆的证　明。瑞士领事馆和中国大使馆仅一路之隔，到了，但是大使馆午休不办公。只好折返巴黎大学。等到下午两点使馆开门，越过了接待处，直接上楼找到了经办人，开　了证明。

（后来使馆的人说，要知道秘书是法国人的话，是不允许上楼的。秘书是地中海边的祖籍吧，不像一般白人那样的肤色和头发，倒有点像东方人。）

排队，办瑞士签证，完成时已是下午4点多。我还需要法国的再入境签证，这要去法国外交部办。秘书给实验室主任打了电话，说明时间可能来不及了。一会主任回了电话，说法国外交部将派人留守，等着我去办好签证再下班。下班时间要从外交部大门旁边的小门进去。

秘书又带着我一路赶地铁，到外交部已经六点了，天色也暗下来。从小门进去，循着一路临时贴上的路标，电梯，上楼，找到办公室，两个外交部官员在等着，签证很快办好了。

赶晚上的tgv，和同事们一起到了日内瓦。

巴黎大学一个实验室主任给外交部的一个电话，能让外交部官员在下班后等办一个普通中国人的签证！想想这件事，对于我这样一个习惯于中国式思维的人来说，真有　点不可思议。让清华或北大的一个实验室主任给中国外交部，或者北京市政府的一个什么办公室打个类似的电话试试。用膝盖也能想到是什么结果。

离开巴黎大学后，每年圣诞给实验室主任寄贺卡，也得到他的贺卡。但是有一年却是秘书给回了信，说主任已经去世。去世时还没满60。他40多岁当上实验室主任，听说是最年轻的实验室主任。我非常怀念他。

（二）

在中国还只有北京一条地铁的时候，我去了巴黎。这个城市四通八达的地铁网络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到处都有很多关于巴黎地铁的介绍，这些不是我想写的。我只想说给自己特别感受深的地铁轶事。

巴黎地铁有内14条线（metro），加郊区同样密密麻麻的高速铁路网（rer）组成。地铁网的密度和便捷恐怕是世界上任何城市交通网不能相比的。我刚到巴黎，先来的中国同胞就告诉我，万一在巴黎迷路，就钻地铁。

巴黎是个有悠久历史的老城，她的街道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自然形成，因此不像美国大多数城市那样的东西南北纵横交叉，而是很没有规则，这与中国许多老城一样。在巴黎街头漫步，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但是只要你一张巴黎地铁图在手（巴黎地铁图随处可以免费得到），不用一点担心，你可以很快找到你要去的地方。怎么办？随便找到一个地铁入口，钻进去就可以到达。

巴黎地铁车站也各有特色，这比北京，上海许多地铁车站的现代化设计更人性化。例如罗丹博物馆站，站台上就是罗丹的雕塑，当然是仿制品，在罗浮宫站，地铁站壁画就是罗浮宫的雄姿。

地铁冬暖夏凉，是无家可归者最好的避难所。巴黎地铁的走道和站台，常可看到流浪者在乞讨，卖艺。成双成对的男女流浪者，也时有碰见。地铁警察对他们好象不怎么管理。有意思的是，14条地铁线中，4号线永远保持着较适宜的温度，那条线上聚集了最多的流浪者。据说，这是政府故意而为，以给社会最低层的人们有一个安身之地。

有这样的地铁，在浪漫的巴黎，就会有浪漫的地铁故事。有一个电影叫“新桥情人”，就是讲一个女工失业后，流落街头，在地铁和因修建而临时关闭的新桥上栖息，然后发生的爱情故事。很美，我看过两遍。

（三）

虽然多数法国人都会一些英语，但在巴黎生活，不会法语还是很不方便。

在巴黎大学实验室学习工作半年后，学校派我暑期去学习法语三个月。在来法国前，我一个法语字母也不认识。在巴黎的半年中，也一直没有学法语。但是“你好”（bonjour），“再见”（salut）这两个法语问候语还是知道了，因为中国朋友们戏称它们是汉语“笨猪”和“傻驴”的谐音，过耳就不忘了。对了，还有“谢谢”（merci）。

法语学习班在法国中部城市维希，维希曾是二次大战中傀儡政府所在地。那里略带咸味的天然泉水使它成为法国著名的疗养休闲胜地，现在法语培训是这个城市的一大产业。每年夏天，这里街道上到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法语培训班的学员。学校根据学员的法语基础分为不同的班级，每班20人左右。我参加的培训班学员分别来自欧洲，非洲，美洲和亚洲各国，除我外，没有第二个会说汉语的人，另一个华人来自马来西亚，但他完全不会说汉语，也不认识汉字。老师叫诺依米（noeme）是一个50岁左右的单身女性，她教学热情很高，讲课声情并茂，所以学员都热爱她。按老师要求，我们在班里不准使用法语以外的任何语言。所以我们完全像幼儿那样学习法语。班里所有人互相称呼名字，包括老师。

学习班从零起始，一个半月后根据学习情况，将其中学习进度较快的抽出来，下午转插到快班。我和另两个同学就被这样分进了快班。他们一个母语是西班牙语，一个母语是葡萄牙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与法语发音很相近。

每天上下午合起来有5－6个小时的上课，课后我常去湖滨公园，和那里坐着或散步的孤独老人聊天，以练习法语。

班里同学也在课后互相串门，一起做家庭作业，同时也练习法语。班里几乎所有同学都到过我的旅馆房间，有时也给他们做中国饭菜。一个日本小姑娘常来我旅馆住处练法语，为使她相信我已婚且有了孩子，我不得不用护照向她证明了我的年龄相当于她的父亲。直到她回了日本，我们还维持了多年的法文通信。她后来与一个日本厨师结婚，在日本开了家餐馆。

这样学习的效果是显著的，三个月培训结束后，我回巴黎已经可以用法语应付所有的日常生活，和法国人做不太难的法语交谈，写法文信。

对这个法语老师，我非常佩服。也和她谈过到中国教法语的计划，但是这个计划终究没有实现。在三个月培训结束时，我们开了个晚会。晚会还演出了我用法文写的一个小话剧。晚会结束，老师与所有同学一一吻别。也许因为我是唯一的中国人，也许因为在班里我年龄最大，老师最后才走到我面前，问：我也可以吻中国人吗？我说你当然可以。

一年后的暑假，我专程到维希看望她，她家里挂满了抽象画，其中多数是她自己的作品。那次，我们聊的很多。我问过她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结婚。她说她有个日本男友，他们有共同爱好，画画，都是抽象派。她不想结婚，因为不想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她也到巴黎来看过我，我们坐在街头的咖啡吧里，看着人来人往，品尝着咖啡的香与苦。

和她保持了多年的通信。到美国后也保持着联系。直到有一年，我收到她姐姐的来信，告知我她已因患胃癌早几个月去世。

这个法语老师，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法国人之一。

（四）

中国开放了欧洲游，听说10天可游7个8个甚至10个国家。欧洲多小国，且铁路可以买联票，乘火车旅游，让你的足迹到多个国家，留下每个国家一游的凭据：照片，确实不是难事。可是你看到了什么？除了一个“游”字，什么也没有了。

光一个巴黎，就够你10天游安排的了。

巴黎可说是博物馆之都，光是世界闻名的博物馆和古迹就可以列出一大串来：

卢浮宫

奥赛博物馆

蓬皮杜文化中心

凡尔赛宫

枫丹白露

香舍丽榭大街

国家歌剧院

红磨房

凯旋门

巴黎圣母院

圣心教堂

毕加索博物馆

罗丹博物馆

雨果博物馆

拿破仑墓

巴士底狱

巴黎公社社员墓

埃菲尔铁塔

赛纳河畔的自由女神

我在巴黎往事（二）中介绍了巴黎地铁，这上面列表中除凡尔赛宫和枫丹白露需坐郊区铁路rer去外，其余景点都可以有地铁metro站。很多地铁车站里的壁画或雕塑就标志着地面上的景点。比如卢浮宫站的壁画，罗丹博物馆站的雕塑。

最著名的卢浮宫在赛纳河边，距巴黎圣母院，奥赛博物馆都只20分钟内步行的距离。卢浮宫的金字塔入口是华裔建筑家贝聿铭设计的。工作日参观需要买一个几十法郎的门票，但是周六免费开放（不知近年有没有改变这个规定）。【中国的博物馆门票周末不加价就不错了吧】因此每逢周六，门口有长长的排队。罗浮宫内主要是19世纪以前的艺术品，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像和许多世界著名的艺术珍品都在这里展出。印象中没有来自中国的艺术品，应该是我记错了吧，但是古埃及的很多。

一河之隔的奥赛博物馆主要是19世纪以后的艺术品，里面细腻而精美绝伦的雕塑真使人不愿离去。如果说卢浮宫给人一种艺术历史的回顾和欣赏的话，奥赛更是给人一种绝美的艺术享受。

了解列表中所有的景点，大家可以从有关网上查到。我只是说说自己的感觉。

世界最伟大雕塑家罗丹的著名作品，如思想者，巴尔扎克，都陈列在罗丹博物馆里。站在历史伟人的作品前，我深深感动于他的思想高度和人格高度。在那些生动的，　惟妙惟肖的女性雕塑面前，使人不得不想起罗丹和他的一个天才女学生的恋爱故事。有一个两集的电影描写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为他们的悲剧结束惋惜不已。

毕加索博物馆展出了毕加索的艺术道路。但是对我这个艺术门外汉来说，很难领会他超人的艺术想象力。

雨果博物馆在一个很小的巷子里，参观的人很少。没有地图的索引，很难找到。那些珍贵的小说手稿就在玻璃柜里放着。

大家都知道纽约的自由女神像，那是法国政府给美国人民独立解放的贺礼。而该女神像的原型，至今还在赛纳河上屹立着。如果你不乘游轮在赛纳河上观光，大概很难有机会一睹她的风采。

巴黎圣母院在赛纳河边，因同名电影而脍炙人口。教堂门前的广场使人没法不联想到电影中的场景。周末去教堂礼拜，即使你不信教，走进教堂就感受到一种庄严和肃穆。

圣心教堂在巴黎北高地。了解巴黎公社史的朋友一定知道巴黎北高地在公社史中的地位。因为此地的高，可以从这里俯视巴黎全景。北高地上有一块画家领地，那里终年有几十位画家在临场作画。如果有兴趣，花几十法郎，让画家给你画幅肖像，注明巴黎某某艺术家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画。

曾到过一个巴黎教堂，那里安息着法国历史上很多皇帝。印象中既不是巴黎圣母院，也不是圣心教堂。

凡尔赛宫在巴黎郊外。那是皇帝的行宫。公社时期，凡尔赛宫是保皇派的指挥中心。马克思在总结巴黎公社经验教训时说，公社没有进攻凡尔赛宫是犯了一个致命的军事错误。

枫丹白露是拿破仑为他妻子建的行宫，也在郊外。那里既有宫廷的富丽堂皇，又有美丽的田园风光。

巴黎是古老的，又是年轻的。古老的巴黎总有令人新奇的东西出现，从而引领世界的潮流。当埃菲尔铁塔建造时，遭遇到的反对声浪不知有多大，然而，铁塔在赛纳河　畔耸立起来了，成了巴黎的标志。当蓬皮杜中心建造的时候，也有许多冷嘲热讽，说这个肠子露外面的怪物太不雅观，但是中心建造起来了，每年吸引成千上万的游　客。当要在古老的卢浮宫建造一个新的入口时，反对的声浪一刻也没有停。现在，当人们介绍卢浮宫时，无不为她的金字塔入口感到骄傲。

除了这些古迹景点，巴黎新建的卫星城也非常有特色。著名的拉狄芳斯在巴黎城西，新的凯旋门与老凯旋门和香舍丽榭大街在一条直线上，新的国际展览馆就在拉狄芳斯。

巴黎，是介绍不完的。就把上列景点参观一遍，10天也是不够的啊。

（五）

我到过世界很多大城市：纽约，温哥华，巴黎，伦敦，东京，巴塞罗那，等等等等，当然还有北京，上海，香港，。。。但是我要说，尽管巴黎的大街小巷散布着很多狗屎堆，但巴黎依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她的外貌，她的内在。巴黎既有古典的美，又有现代的艳。巴黎*郎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在地铁众多的乘客中，可以相当准确的判断出一个女性是不是巴黎人。有一个电影，名字忘了，写一个巴黎女小偷的故事，在中国上演过。在这巴黎往事系列的最后一篇里，我将写所接触到的巴黎下层人的生活片断。

在巴黎四年半生活中，第一年住法国外交部安排的外国学生公寓，后两年住巴黎南部的大学城的德国楼。大学城里也有中国楼，据说是用庚子赔款建造的。各大楼房客都是混杂的。要住进大学城，须先提交申请，排队，等有空房时通知。在排队等候期间，我换过多次房东。

郊外房租较便宜，但是毕竟每天在路上花的时间太多，更不便的是末班车夜里10点（？）就结束了，这对于我的工作带来影响。所以最后还是到城里找住处了。

一次房东是个60来岁的老太太，家里条件不错，决定租住。但是我搬去住的当晚，她又要求：每晚8点前必须回家，万一回不来，须打电话告知。另外还不准带任何客人来家里。在这里我住了一晚就离开了。

一次房东是一个诗人，他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一室一厅的公寓，他住客厅，把卧室让给我收房租。诗人没有收入，人倒不错，对我也没有特殊要求。本想可以长住。但有次在共用卫生间里发现了带血的性具后，感觉很恶心，就搬出来了。这里，我住了一周多吧。

有一处住得较久，刚好在巴黎城边上，房租也可以接受。

是另外一个中国留学生先住在这里的，后来他排到队住进大学城了，就把我介绍给了房东。房东是一个约40岁的女人，像很多巴黎*郎，时髦，漂亮，而且气质高雅。她职业是理发师。一个14岁的女儿偶尔也回来，我印象中她从未在家过夜。房东和一个30多岁的男友同居，他好像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雇员。

是公寓楼里一个套间，两室一厅，大房间和客厅连着，房东和她的男友使用。卫生间和厨房共用，在我房间的两边。

日子过的平淡而和谐。房东和她的男友卿卿我我，很是亲密。我在厨房做了饭菜，如果看到他们注意的目光，也请他们一起用餐。他们有高兴的事情，也邀我喝一口香槟或红酒。房东还送了我一只埃及的铁铸艺术品——神猫，这只神猫至今还在我妹妹巴黎的家里。

但是一天，发现房东不再上班，她被解雇了。接着男友离她而去，她的生活完全乱了套。开始她还出门去找她的父亲要遗产，找她的前夫要女儿的什么费用，找她的雇主去交涉保险。看来她原先的雇主没有给她交社会保险，因而她没有能得到失业补助。而当时法国社会13％的高失业率，使她找工作也非常困难。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月，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她失望了，开始无所事事，白天在家睡觉，傍晚打扮的花枝招展出门，第二天早上看到一个个从未见过的各色男人离去。

如果就这样继续，我想这也是一种生活形态。在如此高失业率的社会里，人们没有理由作虚伪的道德指责。但是房东显然太不会生活，所有到手的钱，包括我交给她的房租，都很快花光，而每月该交的水电费却总拖欠着。直到有天发现自来水断了，厕所马桶里积满了粪便，我不得不放弃已交付的房租而搬离了这个住处。

此后，再没回去过，也无从得知房东后来的生活。但是，我真为她心。　

巴黎啊巴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