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现代性中折叠和舒展

类人猿的路已被公认为走到了尽头

你山洞中的形象，篝火旁的形象

桐油灯下的形象，穿夹棉袄的形象

以及三寸金莲、丰乳肥臀

或窒息于礼教下的三从四德的形象

都被现代性的到来驱赶到老四合院中封存

你的母亲在水车或磨坊一旁最后一次诞生了你

当她老眼昏花的时候或

当她必须借助烘笼烤火而度过冬天的时候

你在她的母性的遗传中接受了现代

并把她曳曳而行的垂暮之路走到了二十一世纪

你诚然不是现代综合症中的更年期

你正值旺岁，瘦小、健壮

并在刚强中接受生命和生活的种种折磨

我用辩证的理性不能寻你之个性之万一

没有三月桃花开中的明艳竞枝头

也没有五月到来原野上的绿肥和红瘦

没有牡丹、芍药、蔷薇、金玉兰和紫藤花的如影随形

你是豌豆花胡豆花萝卜花油菜花丛中的黄花女

你的简单的形象由木棍沙盘黄草本和几个方块字构成

你在口耳相传的定律中接受知识经验生活生命和人性

在所谓花季的年岁你受制于土地的思想

在非躁动的日子到来的时候你自然地为人妇为人妻

哺乳的习性由你继承并延续下来

十至十五年你在男耕女织中创造着族类的生活

当现代性撕裂你年头岁末节庆的灯笼和窗花

当你的男人经不住外面世界的诱惑撇下你而跑了

你土地的思想也为之动摇

你母亲布置的道路也由你的颤变而发生变化

历史在这里转了一个弯

你也在历史里突然地转了一个弯

当手机把生命的信息输送到时代的脉搏里

你生活的世界就不再是那所谓的田间和地头

你挤上了闷罐车、长途客车、慢车、特快和动车

你也背包带伞，挤进人流车流打工流

挤进异乡，挤进远方

挤进手工作坊、制衣厂、快餐店和流水线

挤进富士康和沃尔玛

挤进家政、保洁与洗车行

挤到江西、湖北、福建、珠三角

挤到新疆、云南、山东与河北

挤到城乡结合部，挤到小区

挤到雾霾、尾气、热浪和冰天雪地里

穿红着绿的女孩一绺一绺地打从你身边过

颊白唇红的妇人一族一族地往商场里钻

高贵的城市高贵的生活

老板的霸气，富人的阔绰

异乡天堂一般的梦幻色彩

广场、公园、休闲娱乐、购物连锁

高架桥、地铁、快速通道

机场、航站楼、的姐和的哥

林荫道、宽阔的道路、整洁的铺面

新年的烟火与钟声、巨星演唱会

堆积如山的财富与货物

繁忙的加工、仓储、中转与物流

这一切让遥远的山村黯然失色

让山村走来的她渺小而微不足道

她惶惑、恐怖、无地自容、无力自持

她感到被排斥被挤压和被边缘化

出租屋是她的避难所和收容地

夜来墙上挂着的是苍白的孤独和寂寞

她偷偷地学会了使用手机并发短信

她的第一条短信发的是12345的自编号

早年的方块字让她在一定程度上能

触摸到了现代社会的皮毛和习性

她慢慢地习惯了高跟鞋和紫围巾

习惯了快餐、夜宵、方便面和牛仔裙

但她不习惯香水和口红

不习惯眼影与烫头

她多次想象着自己三围的模样

但她从没勇气让它们展示在众目睽睽的场所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孤独让她产生不自觉的xing*幻想

她臆想自己在某个时节上应该有一个情人

她揣测这情人的消费应该是冰激凌的酣畅

她需要有人关心和呵护

需要有人为她的严密掩饰的虚荣来护航

她甚至需要有人和她同病相怜

为她的假设、假饰、错置、错对来闪眼

她是个小女人

在土地上时她就已精疲力尽

城市的夜晚是张阴森恐怖的网

小区的路灯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冷冰冰的光

但她知道这城市有许多疑难杂症和妇科病

有许多男人的性亢奋、吸毒、聚淫和艾滋

文明下的暗流不是乡村能臆测

她的广西和福建的工友就被情人所背叛

她的薪酬充满了艰难和汗水

别人花天酒地而她只能锱铢必较

男人的收入永远是个大的问号

他的羸弱的身子每年面临三十次的解聘或炒鱿鱼

自从外出打工以来他就没带回多少个子儿

一家老小开销的压力就砸在她瘦削的肩上

她还要不时给他寄去生活和药费

他那多年腰椎骨疼痛也让她操了不少心

女儿很听话，但儿子却很淘气

读书不成，学艺也一点不认真

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

花钱如水，偶尔还和哥儿几个吹点白粉

土地上的家风和传统消失殆尽

她孤掌难鸣，她独自难撑

现代性的折叠让她身子疲惫、心灵憔悴

她的一切万难属于四十岁刚过的自己

她拼着小命和汗水去赚钱

周遭的一切没有视她为女人

她经常错把城市的末路当小街

她时常以为从小街的尽头可以通往村子里

她留恋那块土地上的轻松愉悦和宁静

她总是要错误地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黄花女

每当年底天南地北回家的集结号到来

城市系统建立的一切瞬间就崩溃

融不进的是城，难以返还的是村

折叠和舒展，尴尬着两道门槛之间打工的女人

她不能接续着她母亲没有走完的道路

她又不能完全挤进变幻莫测的现代化的进程里

她披着雨衣想着遮阳伞

她吃着火腿肠惦着玉米粥

她说自己是老大不小的年龄了

别开玩笑，异乡是浮云

情人是张纸，老公才是自己的

年底回家的新衣新帽外加麻辣棍和棒棒糖

这或许是一条最温馨的路

她愿做那只老母鸡

老公虽然不打洋

但在他的召唤下

聚了老小，靠了土房

明年的太阳依然会是最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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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