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下有一个河坝,坝堤上有一棵老槐,树身满布着斜纵向条条纹理,交织着,如一张裂开了的网,且沟壑深邃,又仿佛那山村老人刻满寿纹喜色的皱折。
老槐有多老,,一百年,也或者两百年,没有人准确知道,村子里几代人能够记忆时他就是老槐了。父亲说小时候最喜欢槐花蛮香的季节,那种飘飘忽忽甜甜的香,会整日里萦绕着心头;还有奶奶这个季节总是会采了些槐花来,用开水淖一下,再勾些粗面粉,蒸一种槐花饼,很是香甜,这种饼子我也吃过,是母亲做的,的确很好吃,但父亲总说没有奶奶做的味道,奶奶很早就过世了,每当说起槐花饼,父亲的眼神总会有片刻的定格,霎那间仿佛就已望穿了千里……;爷爷在世的时候,含一片老槐树的叶子在嘴里,能吹出上百首小曲,爷爷说,是因为小时候放羊,每每将羊群往山坡上一赶,自己就爬到老槐树上,选一根粗壮的横枝,躺下来,听老槐唱歌,老槐的叶子密密的,轻轻地小风也会吹响永不定调的歌;我也爱老槐,在家乡的时候,更是整日里都愿与老槐为伴,和老槐树下的小伙伴们玩耍游戏,偎在老槐树下做针线的姐姐们身边请赏些南瓜子,苦杏仁什么的,更爱在夕阳绕满槐荫时听老人们聊古今,谈天下,说神话,讲故事。
老槐老,有合抱起来一个大人两个小孩那般的粗;老槐因此也有宽广的胸怀,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慈爱;村里所有的人都爱老槐,也都与老槐有着各样的故事,各样的情感,就像老槐与父亲,与爷爷,与我一样。
老槐救过全村人的命,这也是老人们在老槐树下常常讲起的故事。过去年景不好,村里人常常吃不饱,有一年特别的严重,外村里那一年发生过很多饿死人的情况。我们这个村,其实刚开始情况更难,有些人家一入冬就断粮了,每天清汤寡水的硬挺着,一个个饿得浮肿水胖,全身一按一个深坑,眼看就要不行了。奇迹却发生了,元宵节刚过,老槐竟然提前发芽了,而且迅速的就茂密起来。村里人都说是神人显灵了,村长更是一下子就看到了希望一般,将全村几十号人都召集在老槐树下,设了神台香案,祭拜树神,然后由村长亲自上树,将老槐的叶子隔两片采一片,再按每家的人头均分到户,回家后或者掺些糠粮粗面,或者糊弄着煮些叶儿汤,算是有口吃的了。老槐真的显了圣了,那一年的叶儿总也采不尽的,今天采了,明天还有,明天采了,后天就又长了出来,一直到清明过后,田地里泛起了新意,野菜啊,花儿啊,都长了起来,老槐才停止了神奇的生长。之后老槐那一年没有开花,之后三年枯死了近多半的枝桠,但在那一年里全村没有一个人饿死。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老槐树下还有一个石制的香案,每逢年节,老槐也承受些人们的香火,后来香案文革时给砸掉了,渐渐地树神的故事也就只成了故事。这件事情或者不尽实,但灾荒的年月常听说过不少地方连树皮草根都吃净了,老槐在艰难的岁月,除了抵抗风雨的沧桑,也为人们作出过艰难岁月里的重要贡献,老槐一定用自己的枝叶血肉养育过人们,是不用争议的,而且老槐和人们一起走了过来!这或者也是老槐与村里几代所有人都有各样难以割舍的情感的另一个原因吧,若亲情的血脉相连,我这样理解!
老槐,却倒下了,在无灾无难的今天,倒在了人们的斧劈锯磨之下。我不知道村里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哭了,我哭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远在他乡,没有目睹老槐的倒下,但听到消息时我真的流泪了,心里很痛,很难过,因为老槐是我心里的神!但我还是听说了,村里人是有很多的年轻的和不年轻的人一样也都哭了,他们身上也同样流淌着祖先传承给我们的老槐血脉吧,我这样想着。老槐倒下了,早有的担心最终还是变成了事实。早在老槐倒下之前,那个河坝,坝堤早已被铲挖成了田地,水库被分解成了沙坑,曾经绿水盈盈,芦苇飘摇,水鸟勤栖的水库千疮百孔;那个山坡,那个山坡后面的小山,小山上半山的松林,满山的酸枣,早已在水库消失之前被铲除一净,山都被平了,充当石灰的原料,园林的假景,奠基的沙石,烧火的朽木,换来少有可怜的钞票。水库是几代的祖先不断的修缮的,而山则是立起了千年万年亿万年的,如今只是一点点的利益,便都统统毁尽了,一棵老槐更是不值得一提的。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主宰人类命运,主宰着世界的命运?但我却知道人类真是伟大,可以主宰山河的命运,生灵的命运,一棵树的命运。我不得不说,较之消失的堤坝,铲平了的小山,老槐的覆灭显得还稍有些尊严,死得稍其所了些,老槐是死在国家城乡建设的宏伟规划中,在老槐倒下的地方,将建立起像城市一样的住宅社区楼,原来的村庄,将被夷为平地,村子都要没了,老槐岂能独活?况且如此的牺牲,将换来山村人们城市生活的荣耀光环,从此这个小小山村里的百姓,就可以摆脱祖辈相依的家园,或者还有土地,就可以顶着这么闪亮的光环过日子了。老槐的死我所以觉得多么其所,多么的荣誉啊!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只是我这些年穿行于城市,感受到的,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关于城市的奔忙,都是关于城市的紧迫,压抑和纠结,所有关于生活的感知全都来自于记忆,来自于我那个小小的山村故土,来自于老槐,中国改建后的乡村城市里还会有生活么?城市真的可以让生活更美好么?老槐,我又有点怕了,你的死去真的会得其所么?或者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你老槐,还将要失去的是故土家园和美好生活的依靠呢?
老槐倒下的时候,村人们说老槐断掉的层面,流出了黑红的树液,我相信,那是老槐掺了泪水的血!和我,和我们,和那些刽子手的身上的血液一样,我们都是老槐的儿孙! 文:沐雨绸缪
2013年12月2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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