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秋日里一个晴朗的下午，母亲托人从乡下捎来家书，说她近来身体不好，老感到头痛，还时常流鼻血，要我抽空回家去看看。妻看完信后对我说：“母亲这一生太辛苦了，你把她接到城里来看看医生吧！”

一想起母亲，我就想哭。打她生下我，就没有过上一天舒适的日子。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住在乡下，一边照顾多病的父亲，一边为生活日夜奔波。我是个独子，在我之前，母亲曾生下三个孩子，但都没有成活，所以，母亲把我看得像个宝贝似的。我深爱着我的母亲，每年除了回家看她几次之外，还要把她接到城里来住上一段日子。可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辈子辛苦惯了，在城里呆不上一星期，就急着要回家。这也难怪，过惯了乡下的生活，一时要她闲下来是不习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平时是很少生病的，就是有个头痛发热，她也从来不告诉我。但这次母亲说她身体不好，问题肯定很严重。

当天下午，我向单位告了假，带上父母爱吃的水果食品，乘汽车赶往湘西老家。

刚进家门，就见母亲吃力地背着一捆柴打门外进来，我赶紧迎上去把柴卸下。突然，我发现母亲的鼻孔里有殷红的鲜血流出，禁不住吃惊地叫了一声：“妈，你鼻孔出血了！”

母亲若无其事地从背回的柴禾上扯下几片嫩叶塞进鼻孔，笑着对我说：“近来常这样，没事！”

常这样？我吃了一惊，突然联想起我单位一位同事以前也是这样，上半年刚过世。这会不会就是鼻咽癌的征兆呢？我生出一种后怕。

吃晚饭时，母亲要我摸一摸她的耳根处，说那里长了个东西。我伸过手去一摸，摸到了一个硬块，圆溜溜的。我心头倏地一紧，这不是鼻咽癌引起的肿瘤吗？但我不敢说，强打笑脸告诉母亲没事。睡觉前我与父亲商量，要把母亲带到怀化大医院去看看，父亲表示同意。

第二天天一亮，我带着母亲急忙赶回怀化。一下车，还来不及歇脚，就直奔怀化市第一人民医院，托关系，找后门，给母亲做了一次全面检查，最后还做了“切片”化验。

从医院出来已是中午。母亲问我检查的结果怎样，我告诉她，医生说你太劳累了，要多加强营养，多休息，没有什么大病，吃点药就好了。其实说这话时，我是在“糊弄”母亲，虽说她身体其他部位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但鼻子有没有问题还要等到下午“切片”化验结果出来后才知道。临走时，我跟那位医生朋友打了个招呼，说化验有了结果，直接把化验单给我，不要让旁人知道。

下午，我买了母亲最爱吃的水果和糖，把她留在家里看电视，一个人去医院拿结果。当我走到医院门诊大楼时，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如同一块巨大的顽石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怕拿到化验结果，但又不得不看结果。就在我怀揣一颗忐忑的心走进门诊大厅时，我那位医生朋友正好从楼上走下来。他把化验单递到我手上，莫名地说了一句话，要我看完后不要激动，冷静一点。我已经听出了朋友的话外音，抖着双手把化验单展开一看：鼻咽癌，ш级。这可是晚期癌症啊！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心突地悬到了喉嗓口，紧接着像被雷击一般，呆呆地站着，泪水也不听使唤地直朝外涌。朋友见我愣头愣脑地样子，不断地安抚劝慰我，说人老了到这一步也没有办法，要我想开一点，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当我含泪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妻子时，她惊诧地“啊”了一声，接着靠在我的肩头哭了起来。我极力克制着心痛的情绪，忙劝住妻说：“小声点，你这一哭会让妈知道的，我们要装得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妻唏嘘一阵后，要我马上为母亲去办住院手续。我说，这不行，医院里病人多，口杂，要是母亲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精神一定会崩溃。最好的办法就是每天陪母亲去医院做“钴”放疗，做完后马上回家，不与人接触，母亲也不会怀疑。妻同意了我的想法。

翌日上午，我带着母亲去了市人民医院。

走进医院门诊大楼，正好碰见我那位医生朋友，我要他帮我开一张放疗单和一张便条。交钱后，我带着母亲来到肿瘤科。刚进大门，母亲发现一些病人的脖颈上有许多红线，问我都是些什么病人。我知道这些都是癌症病人，但我不能直说，我只能撒谎告诉母亲，他们是头上有病，医生为了便于瞧病才画上红线的。母亲马上接过话，说她也经常头痛，医生会不会也给她画上红线？母亲的多疑，我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解释，告诉她，你的病和他们的不一样。从未见过世面的母亲“噢”了一声，便随我走进了观察室。因为有医生朋友事先帮我开了一张便条，母亲看病检查时一切都很顺利。

接连做了两个星期的放疗后，我发现母亲的头发越来越少，精神也大不如从前，饭量小了，走路也没有力了。

尽管母亲有病在身，可她还时常为我操心操劳。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上午放疗回来，她就忙个不停地又是拖地，又是洗衣，又是做饭。我和妻下班回到家，看到拖得光亮洁净的地面和桌上摆好的热喷喷的饭菜，心里就禁不住好一阵感动。

白天，谁也看不出母亲像个病人，可一到晚上，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静静地呆在房里，有气无力地歪着个头斜靠在床沿上，什么话也不说。有好看的电视让母亲看，还不到三分钟，她的头痛病就开始发作，而一旦痛起来，头皮就像裂开了一道口，针扎般难受。特别是画有红线的部位，几乎不能用手去摸，母亲说，那感觉就像被火烫过一样疼痛。夜里睡觉时，她怕影响我们，就把房门关上，一个人坐在床上呻吟。每每这时，我和妻都睡不着，走过去陪着母亲。为了能减轻母亲一点痛苦，当教师的妻子就编些故事说给她听，我也老谈儿时在农村的一些往事，以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就连我那未成年的女儿，为了逗奶奶高兴，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但痛苦是折磨人的。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当母亲的头痛得实在难以忍受时，便叫我用一根细麻绳紧紧地缠住她那因放疗而脱光毛发的头，还要我使劲用力拉，她说这样好受些。可我每使一次劲，眼泪就禁不住往外流，有时还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叫唤着母亲。

第二个疗程结束后，母亲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厌食，就连我们给她买的“人生蜂王浆”也不想喝。她好几次脱了衣服给妻看，说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一天晚上，母亲突然提出要回老家。说这话时，只见她眼里盈满了泪水，嘴唇不停的翕动着，像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似的。我的眼睛早就模糊了，但又不想让母亲看到我过于悲伤，我佯装笑脸一再安慰她，说她的病一定会好的。谁知母亲早就看出了我的心事，她回着笑脸对我说：“儿啊，别安慰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不想让你们替我难过。”说着说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不要再花钱了，你们已经尽了孝心，妈不会怪你们，只怪妈没这个命享你们的福啊！”我忽地一阵哽咽，抱着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妈！你不要说了……”哭声惊动了妻子和女儿，当她们看着我娘俩抱成一团痛哭的样子，她们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这时，母亲突然拉过女儿，左瞧右看，几乎是嘶哑着声音对着女儿道：“丹丹，我的乖孙女，你要快快长大，听爸爸妈妈的话，奶奶就要走了，再也看不到你了……”母亲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我知道母亲的生命已为期不远，但为了尽儿子之孝道，我向单位告了长假送母亲回了老家。我要像天下深爱自己父母的子女那样，在母亲最后的时日，让她享受到人世间最无私、最纯真的儿女亲情。　

由于癌细胞继续扩散，母亲回家后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卧床不起了。她的左眼已完全失明，右眼也只能看到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整天吃不下，睡不着，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呻吟不停。

这时已进入隆冬季节，学校放了寒假，妻子带着女儿也回到了老家。为了能让母亲度过年关和我们一起团团圆圆过个年，我跑遍了十里乡村，到当地土郎中那儿打听有没有一种延长生命的草药，可打听来打听去就是没有这么一个良方。后来我找到当地乡医院，从那儿高价买回一些人参，回来后和水一起拌磨，天天喂给母亲喝。为了方便母亲疗养，我和乡医院商定，每天派一名护士上门给母亲打点滴，以补充她不吃不喝的营养。可是愈到后面，母亲的病情愈是恶化，痛感没了，知觉全无，屎尿拉在床上也不知道。我每天都要把母亲换下的脏裤拿到屋后的小溪边去清洗，有时一天要清洗四五次，裤子上全是粪水，臭不可闻。给母亲换洗完之后，还得为她每天翻两次身。寒冬腊月天，天气特别的冷，为了不让母亲被冻着，我买了一个热水袋给母亲暖脚，换水袋时，我就坐在床上抱着母亲的双脚来回摩擦。

自从母亲回家养病后，曾得过母亲帮助和救济的左右邻舍每天都要来我家看望几次。隔壁的牛阿婆看到母亲那病入膏肓的样子，将我拉至一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我说，孩子，你母亲都成这个样子了，不要花钱治了，让她去吧，免得你们跟着她活受罪。可我怎么忍心这样做呢？她毕竟是我母亲啊，她在一天就是我的福份，哪怕她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都要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孝心。什么都可以失去，但就是不能失去母亲啊，因为母亲只有一个！牛阿婆被我善意地送走了。我回到房间，坐在母亲的床边，一边用手梳理着她那蓬乱的头发，一边想着母亲这一辈子的辛苦，我的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

阴历正月十九，这一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悲痛欲绝的黑色日子。

这天一大早，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我刚刚洗漱完备，父亲突然对我大叫一声，说母亲不行了。我心头一沉，马上丢下杯子，急唤妻子和女儿赶过来。我直奔母亲房间，只见母亲双目紧闭，嘴唇张得老大，口里“呼哧呼哧”地只见出气，脸色死灰一般。见母亲这般模样，我“扑腾”一下跪在母亲床前，“哇——”的一声号啕恸哭，呼天抢地般地叫唤着母亲。妻子、女儿和年迈的父亲也跟着我大声哭喊。也许是母亲心里有感应，她听到我们的呼唤后，“噗”的一声放出一口气来，微睁开右眼看着我，张着嘴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蠕动了半天嘴唇也没挤出一个字来。最后，她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从被褥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女儿，又指了指父亲。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是要我好好抚养孩子，照顾好父亲。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把我的意思大声说给她听，只见母亲那蜡黄枯萎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不到两分钟，母亲的头一歪，便永远离我而去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公有灵，就在母亲咽气的一刹那，只见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整个世界一片银白，像是在为我母亲的突然去世哭泣哀悼！

这一年，正好是母亲七十二岁的本命年。

-全文完-